科考队为即将出发前往昆仑站的内陆队员举行了小小的饯别仪式,他们第二天就要搭乘雪地车到泰山站,在那里换乘飞机前往遥远的冰穹A。科考船上的船员忙着准备将前一批越冬队员送回澳大利亚的旅途,只通过卫星电话给内陆队送来了祝福。有一些船员和科考队员托电话里的船长和政委给自己的朋友带话,但是张新杰和韩文清都没有选择这么做。

明面上的言语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那么的必要了。

张新杰在二月快结束的时候跟着整支内陆队一同回到中山站。

他瘦了很多,脱下衣服的时候可以看见因为坚持锻炼而保留下的肌肉线条,但是在别的时候,即使裹着厚重的考察服,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的体型变化,甚至会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他现在几乎风一吹就要飞走了——虽然这句话放在南极的环境下讨论并没有什么问题。总的来说,研究员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是满意的——没有出现高强度工作下常见的那些压力病,也没有晒伤,除了因为吃不到新鲜蔬菜带来的维生素缺乏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没有立即见到韩文清。那个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昆仑站依旧处在极昼中,不过在中山站已经能够感受到微妙的晨昏变化。科考站没有为他们准备接风宴,因为除了越冬队员,所有的人都会在中山站的黑夜真正降临之后一同离开。海员们都已经回到船上做启航前的检查和准备,其他的人在几天之后才会分批上船。

张新杰没有在这件事上耗费心神。从昆仑站带回来的大量数据还需要整理和分析,其中有一些能够填补上相关方向数据库空白的还要立即传回国内。等到他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已经是收拾行李上船回家的时候了。

启程的时候是傍晚,他在自己的舱房里与研究中心的同事交流。他听见科考船鸣响汽笛,下意识的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见几位越冬队员在朝着船的方向挥手。他知道有很多人现在都在甲板上,向留守的同伴做着同样的动作,不过他依旧留在了自己的电脑前,继续正在与同事进行的对话。

他们的对话刚刚告一段落的时候,船舱门外响起了许多激动的呼喊,但是隔着门板的声音模模糊糊,什么都听不清。张新杰站起来做了两个舒展的动作,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拉开了门——然后他看见考察队里第一次来极地的研究生举着相机跑过。这个活泼的大男生甚至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对着他大喊:“快出去看极光!”

张新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黄河站里度过的整个冬天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极光,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何况他还从未见过南极上空的极光。研究员折回房间深处,从柜子里拿出相机和脚架,向甲板的方向走去。

他出来得晚,这个时候甲板上已经挤满人了。第一次来南极的人激动的举着相机——有几个没有带相机的人拿着手机——拍个不停,而时常往返极地的老鸟们正聚在一起,对极光的颜色和形状品头论足。张新杰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后者提及,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过在第三次的时候终于确认他们确实说到了自己。他在整理好相机和支架之后朝他们走了过去。

韩文清也在那里。之前有个海员说起自己去找他的经历,那时候韩文清正在看邮件,屏幕上是一张玫瑰色极光的照片;那个海员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像照片上那么好看的极光。科考船的三副说那是朋友在北极过冬的时候发给自己的——大家很快就明白了那位“朋友”是谁,张新杰的名字也因此被不断提及。看见研究员走过来,他们立即热情的欢迎他加入话题,向他追问了许多关于北极冬季的问题。他们愉快的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夜幕渐深,甲板上的人慢慢的都回船舱里去为止。

这天晚上韩文清正好轮值,但是离规定的班次开始还有一会儿,他并不着急回指挥室去。张新杰的作息在回到中山站之后就被打乱,因为过于漫长的白天的缘故,至今没有调整回正常状况,这个时候也很精神。他们站在甲板上看着因为月亮升起而终于失去了颜色的天空,一言不发。为了摄影,研究员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只戴着最薄的手套,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觉得冷。他抬起手看了看表,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韩文清轮班的时间快到了。

“回去?”他问韩文清。另一个男人点了点头,他们转过身,一同向船舱的入口走去。

张新杰稍微落在另一个人身后半步。自从在青岛的那次偶遇之后,只要在韩文清身边,他就下意识的会落后一些。这一次往返昆仑站之后他心里有了许多新的想法,有一些适合悄悄埋在心里自勉,另一些却应当与人分享。他想要和对方聊一聊冰穹A——昆仑站周围一望无际的白色冰原与蓝色天空,暴风雪时候呼啸的风声和雪粒砸在窗户上的声音,从泰山站搭乘飞机去昆仑站时透过窗户看见飞机落在雪地上的影子,这些是科考船上的海员们无论往返极地多少次也不可亲自去感受的场景。他想告诉对方昆仑站上方的天空非常适合冬季的极光观测,自己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申请到那个地方去越冬。

但是张新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有海面上的风声在他们之间鼓荡。他们认识的年岁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和等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韩文清也是——而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力。

回到极地研究中心之后张新杰就递交了关于前往极地越冬的申请,不过他已经赶不上年末出发的那一批越冬队员的预选训练了。对此他并没有感到着急,毕竟研究中心里还有许多老资历的前辈甚至一次南极都没有去过,他已经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了。

同样被他错过的还有这一年的春节。作为弥补,在下一年年初的时候,他连着之前攒下的年假一起在家里留到了正月十五之后。

张新杰的父母都在西安,他在这座古都长到十八岁才外出闯荡。少年时候他喜欢晚饭后沿着城墙根散步,但是工作之后只有春节往返,而那个时候城头总有灯会,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他就再也没去过。偏生这一年灯会里多了些新花样,电视上大肆报道,二老来了兴趣,一家人决定晚饭之后去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