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如果能够以上帝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就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突发事件”,其实十有八九也并非真的全无预兆——所谓突然,就是很多原本全然不相干的事实在看不到的地方一点点积累,像土壤里的根系一样静静地盘结、延伸,直到某个时刻幼芽破土,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迅速生长起来,长成一朵花,或者一根刺。

  在茶几旁与父母沉默地对峙时,周泽楷的心里浮现了很多如果。

  如果他当年没有开通那个叫一叶之周的微博小号;

  如果他的手机没有出问题;

  如果丢掉手机的母亲没有拿他的旧手机来暂用。

  ——那她就不会在想要登录自己的微博账号时看到周泽楷没有退出的小号、然后发现他向家里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对于一叶之周的主页,周泽楷真是太熟了,哪怕是闭着眼睛,他都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绿色叶子的头像、还有页面顶端被置顶的微博——那是夏天里叶修邀他去B市时发来的那句“我爱你”的截图;周泽楷也了解自己的母亲,所以他知道她并不是刻意窥探他的隐私,而是在看到这样的置顶内容后惊喜地以为原来儿子已经恋爱、却又立刻发现对方竟然是男人,这才把页面向下翻去。

  周泽楷可以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个微博小号从头看过来、又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亲,这种想象令他感到愧疚,所以他没有开口,只是在父母的目光里沉默地坐在那里,垂眼看着木质桌面的纹路。

  一声细微的脆响,母亲放下了刚才一直捧在手里、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杯。

  “你们,”她转回头去,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声音这才不那么干涩,“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快两年。”

  “他也是电子竞技运动员?”

  “……嗯。”

  问完这两个问题后,母亲却又安静了下来。周泽楷平时的性格和母亲很像,所以他清楚她并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在铺垫——即使是在这种她完全有理由暴跳如雷的时刻,她仍然在体恤周泽楷的情绪,不想让他太难堪。

  “阿楷,你现在还年轻。”果然,再开口时,母亲的语气变得严肃,这时的她,才更像是一位发现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的母亲。她看着周泽楷,抿了抿嘴,轻声说:“妈妈知道你们圈子里都是年轻人,有很多的刺激、诱惑,你这孩子又单纯,偶尔犯错误完全可以理……”

  “没犯错。”周泽楷打断母亲的话,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父母,轻声重复道:“没犯错。”

  几秒的沉寂后,周泽楷的父亲站了起来。

  “你没错?”

  “没错,”周泽楷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没错。”

  父亲侧过身低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好,真不愧是我们周家的孩子。”

  “老周,你别……”母亲蓦然察觉到了什么,也跟着站起身来,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在瓷器碎裂的声音里戛然而止。

  周泽楷躲开了父亲摔来的茶杯,却没有去躲接下来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他在沙发上弓起身子把手和手臂护在怀里,耳边混杂着响起母亲骤然拔高的劝阻、父亲的怒骂、皮肉被击打时发出的钝响……父亲踢在他侧肋的一脚用足了力气,周泽楷顿时疼得闷哼一声,却又立刻忍住。

  母亲似乎在拉扯父亲,桌上的茶具被碰到地上,逸散出苦涩的茶香。

  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在周泽楷心中便一直是严厉的形象,然而他真正发怒到动手程度的却只有两次,一次是自己报名轮回的训练营、还有一次,就是此刻。

  周泽楷还能记起当年父亲第一次打他时的情景。

  那年他十六岁,高一升高二的年纪。那时,第三赛季的总决赛刚刚结束,嘉世在叶修——那时还叫叶秋——的带领下打败了百花,以三连冠的强势打下了一个神话般的王朝。那天是学期末的最后一天,周泽楷从学校回家,把三好学生的奖状和已经填好的轮回训练营报名表一起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个晚上,他说的话几乎超过了此前十几年的总和,这才让父母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然而,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从小到大都品学兼优的儿子怎么就突然和网络游戏扯上了关系、还铁了心要去当什么职业选手,一时间又是不解、又是痛心,却都努力压着情绪,好言好语地给周泽楷分析。周泽楷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劝说,很乖、很安静,然后,一次比一次坚定地摇头。

  后来,当他说想要退学打荣耀时,父亲终于火了。

  他猛地站起来,拉起周泽楷的领子就是一耳光、紧接而来的是拳头,最后仍然不解气,抄起一旁的摆件便砸;可等到周泽楷从地板上撑着身子站起来时,第一句话却还是“想打荣耀”,父亲顿时又要动手,被母亲拦下,冷冷地看着他,最后扔下一句“滚”。

  于是周泽楷就真的滚了。

  他在家附近的麦当劳坐了一夜,第二天就带着报名表和一身淤青去轮回报到。俱乐部离他家很近,不过是几站地铁的距离,可他硬是一年没有回去,直到出道后才逐渐和家里达成了和解——建立在回避根本问题基础上的、表面的和解。

  时至今日,周泽楷已经忘了父母当年具体说过些什么,可那种铭心刻骨的疼却仍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父亲年轻时很喜欢运动,即使是中年后也仍坚持着慢跑、爬山的习惯,再加上当时在暴怒中几乎没有留力,如果不是母亲拼命阻拦,周泽楷或许就会被打到出不了家门。然而现在,相似的情景里,周泽楷却蓦然感到了父亲的衰老。

  从周泽楷十六岁到二十四岁,这个被儿时的他视为最伟大英雄的男人确实是老了,就在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的同时,悄无声息地老了。他的拳头打在周泽楷身上依然令他觉得疼,可那力度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七八年以前了。那时,周泽楷只有不到一米七的个头,瘦得一把骨头,父亲一掌扇过来就能打得他一个踉跄,而现在他却已经比父亲还高了。

  渐渐地,落在身上的拳脚稀疏起来,周泽楷听得到父亲喘气的声音,愤怒而疲惫。他缓缓地从沙发上撑起来,抬头面对着父亲,两人的眼眶都通红。周泽楷从小就被亲戚说性格像妈妈、长得像爸爸,而在一家三口内部,却都觉得他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其实都随爸爸,就像妈妈有一次打趣,说父子俩就是两块石头、一个比一个死心眼。

  “我们没错。”周泽楷哑着嗓子说。

  一旁的母亲忽然转过脸,掩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父亲低头看着他,发间的斑白在灯光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刺眼。

  周泽楷缓缓弯下身,把脸埋进掌心。他只觉得身体里像是忽然起了一阵暴风雪,细小的冰渣在狂风中密密麻麻地嵌进心脏表面,又随着血液的循环往最柔软的深处走。由于寒冷的缘故,那些伤口流不出血,只是随着每一次越来越用力的呼吸隐隐作痛。

  近乎凝固的寂静中,忽然响起了《一生有你》的旋律。

  在父母沉默的目光里,周泽楷拿出手机走到阳台,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关上门。他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无声地用口型念着那两个音节。最后接起电话时,周泽楷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小周。”

  “嗯。”

  叶修那边安静了两秒。

  “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了?”

  周泽楷怔住,下意识停止了刚才屈伸手指的动作,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整只手都抖起来。他张开嘴唇,却没能说出话,反复了几次都是如此。叶修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等着。

  事实上,自打他们认识以来,面对周泽楷贫乏的表达,叶修总能相当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意思;而在少数那些听不懂的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催促过——即使是在拒绝周泽楷的表白后、两人的关系看似平和实则紧绷的时候,叶修也永远是一副我闲得很、你慢慢说的样子。周泽楷不知道这是叶修对自己独有的温柔、亦或是他的天性使然,然而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做到这点的除了父母就只有叶修,其他人——无论是家里的亲戚还是方明华、江波涛这样已然足够沉稳的队友——都不行。

  就像此刻,周泽楷完全能想象叶修的样子,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夹着烟,微微仰起头、狭长的眼睛眯着,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来,虽然担忧,却耐心地等他组织好语言。

  “没事。”停顿了半天,最终周泽楷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两个字。

  “啧啧,你这孩子真是……算了,那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叶修低沉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穿过遥远的距离落在周泽楷耳边。他像是又吸了一口烟,接着随口说:“哎,小周,我爸妈知道咱的事了啊。”

  叶修这种随意的语气,这几年来周泽楷是听得太熟了——

  哎,小周,刚才我就是试试;

  哎,小周,我在嘉世对面找了个夜班网管的活儿;

  哎,小周,我也喜欢你。

  “叶秋说完这事以后一个礼拜都没敢回家——我爸看见他的脸就想动手、我妈看见他的脸就高血压,没辙没辙的。不过这些年那小子仗着长得和哥哥一样,收获了多少爱慕以及崇拜啊,这也算还利息了。”

  “不过知道是知道了,但二老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接受,你理解一下,咱慢慢来。”叶修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了提声调:“对了,你说我让叶秋把你那些海报都贴家里怎么样?我妈平时爱看电视剧,你长得比那些演员可不差,没准她看着看着就顺眼了呢——不过她最近好像在看抗日剧,这画风不一样,要不还是等她看偶像剧的时候再说吧……”

  虽然赛场上的垃圾话说得比谁都溜,然而现实里,叶修绝不是个爱耍贫嘴的人。每次他大段大段说话的时候,也恰恰都是周泽楷不想说话、或者说不出话的时候。

  叶修这个人不会说情话,也几乎从不对周泽楷说他的喜欢和在意。然而,他能从一个字的语气词里听出周泽楷的情绪, 也知道周泽楷是想听他讲话还是想静静呆着……从当时叶修把那个叫君莫言的角色交给他开始,周泽楷就知道这些叶修都懂,所以他什么也不必说。

  周泽楷转身看着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此刻正静静看着他的父母,一时间心里有无数种情绪涌起又退潮,又是感动、又是难受、又是内疚,乱糟糟地搅在一起,实在说不出哪种更多些。他不敢开口,只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有什么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然后彻底失控。于是一直到最后叶修挂机,在五六分钟的通话里,周泽楷一共就只说了四个字,“嗯”开头、“嗯”结尾,中间一句“没事”,其他时间全是叶修在说。

  回到屋里时,周泽楷在沙发对侧坐下,牵动了侧肋刚才被父亲踢到的痛处,轻轻抽了口气。

  “是……他?”母亲问道。

  “……嗯。”

  闻言,父亲眉间的皱纹顿时又深了几分,想要开口却被母亲握住了手。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新年的时候请他来家里坐坐吧。”母亲垂着眼说,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然而顿了一会儿,她抿了抿嘴,抬眼看着周泽楷,轻声道:“虽然我们并不欢迎他,但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好。”

  周泽楷沉默地点点头。迎着母亲平静却坚定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忽然产生了极度不合时宜的笑意。

  三块石头。周泽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