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南山公墓，一块新起的墓碑前。
“开始吧？”叶修深深吸了一口烟，掐灭后把烟蒂放回烟盒里，转眼看向周泽楷。
周泽楷点点头，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在地上，接过叶修递来的花铲，单膝跪在地上开始挖土。之前两人在向负责人询问陵园里是否可以种花时，就被提醒了这里的土比较硬，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周泽楷下铲时觉得手下很有些阻力，于是先用铲尖把土壤一点点砸松，这才挖出坑来。
从袋子里拿出兰花的花苗时，周泽楷觉得眼眶一热。他停下动作缓了一会儿，用手背蹭了一把眼睛，这才重新低下头把花轻轻放进坑里，再小心地用土填实。
一株、两株、三株……葱郁的绿色很快就把这一小块孤零零的土地点缀出了热闹的意思。随着最后一株花苗被种进土里，两人对视一眼，叶修先盘腿坐在地上，周泽楷也在他身边坐下，此刻的陵园里有一些人，他却没有在意，伸手揽住叶修的肩膀。
“八十一，无疾而终，老爷子也算有福报了。”叶修点了一根烟，却没抽，而是插进墓碑前两人刚才种花时弄松动的土里，接着抬手轻轻拍了拍墓碑：“老王头，知道你喜欢兰花，但我俩实在是不会对付这些花花草草，你老人家在那边多照顾着点儿，让它们好好长啊。”
回答他的当然是一片沉默。微风吹过，明亮的光斑在墓碑上跳跃，时而映亮照片里老人那双严肃而又不失慈祥的眼睛。
周泽楷坐在坚实的土地上，感受着手臂下叶修身体的温度，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静下来才发现，陵园里的气氛其实并不沉闷。
风穿过墓碑的丛林，陵园里高大树木的叶子随之摇动，搅动起阳光落在地面的光影，叶片摩擦的悉索声音合着秋蝉的鸣叫远远近近地响起来，兰花的花苗摇曳，无数生命在这里自在地生长，给这片死者的天地孕育出新的生机。
怪不得王大爷喜欢种花啊。周泽楷恍惚地想。
第六赛季的夏天，周泽楷在嘉世认识了王大爷。他很喜欢这位脾气火爆、内心却很和蔼的老人，去H市时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探望，甚至在嘉世挂牌出售后，还和叶修一起去过一次王大爷家，喝到了他亲手泡的花茶。
那时距现在，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而这些年来王大爷让叶修时不时寄来的干花和花笺，也都被他郑重地收藏在轮回宿舍的柜子顶层，前几天打扫时还看到。然而如今斯人已逝，只能说人生的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实在是太仓促也太无常。
忽然间，手上传来的温暖让周泽楷回过神来。他侧过头，正好见叶修把他原本搭在肩上的手握住。
“嘉世俱乐部刚建成那会儿，沐橙还在上高中，那时候她天天放学以后不写作业就要打荣耀，我不让，她就去求王大爷，搞得最后每次都是我被他拎着耳朵好一通骂。”说到这叶修笑了笑，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老王头这人啊，就是嘴硬，实际上护短得很。有一次我在俱乐部附近和几个醉鬼拌了两句嘴，本来也没事，可他老远看见了二话不说，提着铁锹追杀那伙人两条街，绝对都给人家搞出心理阴影了。”
“他没什么亲戚，一直是把我和沐橙当孙子孙女看的……后来还加上一个你。老王头很喜欢你，说你是好孩子、但一看就容易在社会上吃亏，让我这个不要脸的保护好你——哎，你说我这么正面的一个人，怎么到他眼里就成不要脸了？”
看着叶修发红的眼眶，多年前那个夏日的下午忽然又浮现在周泽楷脑海里。
那时，在嘉世宿舍楼下的花坛前，王大爷说叶修没有什么朋友、让周泽楷好好照顾他，他眼中的目光是那样温和；而一想到王大爷原来也曾用相同的心情将自己交托给叶修，周泽楷顿时就难受起来，本来想安慰叶修的话也乱成一团说不出口，只觉得眼睛烫得厉害，不敢去看墓碑上王大爷的照片。
叶修看着他的神情，却也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的手背递过一张纸巾。周泽楷接过来，两个人动作一致地擤了擤鼻涕，又默契地沉默了一阵。周泽楷管叶修要了根烟，这次他没拒绝，叼着烟示意周泽楷凑过来，就着一朵火苗把两支烟点上了。
“沐橙……怎么样？”最终，周泽楷低声问。
“哭了半宿，后半夜烧到三十九度，我让老板娘和小唐带她去医院了。”
周泽楷从来就不会聊天，更何况是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又安静下来，看着指尖升腾的烟雾出神，最终在地上掐灭后把烟蒂捏在手里——他还是不喜欢抽烟。
“你是独生子吧。”
听到这话，周泽楷隐约预感到自己正在和叶修想一件事，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叶修忽然挺认真地转过头来：“小周，你觉得我们以后要领养个孩子吗？”
周泽楷此时心情也平静了些，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摇头，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成长环境……不好。”
“嗯，我觉得也是。有选择的话，小鬼还是在正常家庭长大比较好啊。”
看着叶修的脸，周泽楷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愧疚，他本以为这种心情已经消磨，却没想到原来只是被压在心底。眼前的叶修，英俊、强大又温柔，他本来是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在别人的艳羡和祝福里和她共度一生。
——如果不是自己……
“小周，谢了。”
“……？”周泽楷怔怔看着突然向他道谢叶修，由于还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缘故，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很喜欢小孩子吧。”虽然是问句，叶修却用了陈述的语气。他转过脸来看着周泽楷，吐了个烟圈，伸出拇指回手指了指自己，漫不经心道：“现在可只有这个老烟鬼了，还是不退不换的。”
周泽楷眨眨眼，又眨眨眼，忽然侧过头去。
“不嫌弃。”过了一会儿，周泽楷转回头认真地说，抽了抽鼻子。
“……你还挺会顺杆爬啊。”叶修少见地无语了下，把手搭在周泽楷手臂上。两个人维持着肩并肩的姿势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叶修站起身，把周泽楷也拉起来，俯身拿起之前一直放在地上的花束，冲王大爷的墓碑挥手：“走了，老王头，等沐橙身体好了我带她来看你。”
墓碑镶嵌的照片上，老人严肃地看着前方，眼光却很温和，那是他从未直接对叶修露出的神色。
“走了，小周，带你去见个人。”
周泽楷回过神来，连忙迈开腿快走两步，赶上了前面不远处叶修的步伐。
“以前都是沐橙挑花的，我不太会买，所以这次就是黄菊花啦。”
两个人穿过大半个陵园来到另一片园区，周泽楷注意到这里和王大爷的陵墓规格不同，格局简陋，占地也远远不如，他和叶修并肩行走在墓碑间，就已经觉得有些局促了。最终叶修几乎没有辨认就停在一块墓碑前，上前放下手中的花束，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友般轻轻在石碑上拍了拍，随口说道。
来之前，周泽楷就已经有了猜测，然而在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时，却依然感到了无以言说的难过。
“小周，沐秋，”说罢，叶修又转向墓碑，“沐秋，小周。”
有些褪色却保存得很好的照片里，面目和苏沐橙十分相似的少年从容而自信地向每位来人微笑，笼罩着年轻光芒的脸，被死亡永恒定格在流淌的岁月之中。
“啧，最近H市的风沙也这么大了吗……”叶修伸手在墓碑上端抹了一下，看着指尖上的灰尘感慨。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两块抹布，递了一块给周泽楷，两人躬身擦去墓碑上的尘土，周泽楷又弯下腰去，把墓前的落叶一一捡起，放在刚才在王大爷墓前摘下后就一直没再戴上的帽子里。
十八岁。周泽楷看着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心想。十八岁的自己在轮回出道、带领战队打入了季后赛，而十八岁的苏沐秋却因为一次车祸沉眠在了这里，留下两张账号卡，和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觉得遗憾？”
周泽楷长长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谁不是呢……就算我拿他设计的却邪打下了三个冠军，这家伙也是没法满足的吧？肯定在想如果是我的话、绝对比姓叶的那小子做得好。”叶修点起一根烟，神色不是没有黯然，然而更多的却是怀念。说着，他把烟叼在嘴里，又俯身拍了拍墓碑：“不过也没办法了，所以你呀，就安心看着吧。这些年联盟的小鬼们可是一个比一个不得了，如果你来，搞不好会输到哭呢。”
听叶修戏谑却难掩感慨的语气，一时间，周泽楷的心情极为复杂。
这一路走来，叶修的身上一直都有所承载、有所背负。周泽楷非常明白，早逝的苏沐秋留给叶修的，绝不仅仅是“夺冠”这样肤浅的目标，更是对荣耀的热爱、是逆境中也不言放弃的坚持、是对梦想永恒追逐的执着。
而今天，叶修带周泽楷来带这里，把这样的重量与他分享、分担，这触动了他脑海深处平时很少思及的一些东西。
在这片墓园里，无论是王大爷还是苏沐秋，都令人感到命运的无常。而在这无法把握的变幻间，生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每一天的人生活得更充实、更有意义。
想要荣耀就追求吧。
有喜欢的人就珍惜吧。
还能奋斗的日子就用尽全力地拼搏吧。
周泽楷看着叶修，觉得自己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够如此了解这个男人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在生活、他的坚定和强大是缘何而来。他在乎的东西只有那么多，其他一切，无论在世俗的眼光中是多么重要，他都不屑一顾。
周泽楷说不出话，于是最后他只是站在叶修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叶修转过头，温和地微笑起来。
“好啦，我们走吧。”叶修把手覆上周泽楷的后背，又看了一眼苏沐秋的墓碑，便和他一起往外走去。
“等我们老了，就随便找家养老院，拎包入住。哎，咱俩到时候还能住一间呢，就这优势，完全碾压异性恋啊有木有？”
走出陵园时，叶修已经和周泽楷分开了些距离，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懒洋洋拖着脚步的样子。两人并肩走着时，他忽然这样说。
没想到叶修的思维一下就跳到了几十年后，周泽楷有点惊讶地眨眼，随即笑着点头：“好。”
“到时候就每天一起聊聊天、看看报，打打荣耀——如果荣耀还没停止运营的话。”叶修笑了，接着做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了两声：“咳，老周，你这狙击的准头不行了啊！”
顺着叶修的话，周泽楷情不自禁地就想象起了两人年老后的样子。叶修五官和骨架都相当标准，就算老了也肯定很帅，嘴上不饶人、抽起烟来没完没了；而自己呢，大概还是不爱说话，每天抱着书本和唱片，或者在安静的地方发呆。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表情嘲讽的老头和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并排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画面，周泽楷实在是忍不住笑，然而笑了几声，又觉得被心里的复杂情绪弄得想哭。
叶修刚才说的优势碾压异性恋云云，其实无非是一种安慰，事实上只要可以选择，每位老人都会希望能在儿女的照顾下度过晚年，而不是去到养老院。周泽楷知道，他们或许不会有王大爷这样幸运，无疾而终、去世后还有年轻的晚辈到坟前凭吊。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会被疾病和岁月慢慢侵蚀，最后无儿无女地寂寞终老。
但是即便如此，周泽楷也想和叶修在一起。
想和他一起成熟、一起变老，老到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老到出门时不得不相互搀扶，老到敲不动键盘也握不住鼠标。即使是那样，也还觉得不够。
“真想看你变老啊，小周。”
从小到大，周泽楷曾因长相被太多人夸奖、追捧，他们都说，你长得可真好；可是有一个人，和周泽楷相处时从来就没有留心过他的外貌，不管什么发型、什么肤色、什么扮相，他看过来时总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有“联盟的脸”之称的周泽楷，而是随便某个路人。
陵园外，叶修仰头吐出一口烟，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漫不经心地说，真想看你变老啊。
偏有这样一个人。
只有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