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到达嘉世俱乐部时，不禁多看了这条街道两眼。此时正是冬天，入夜后街上行人不多，几家小饭馆倒是都开着，灯光从门窗透出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给人带来些微温暖的感觉。
周泽楷想起自己一年半以前来H市时，也曾这样站在嘉世的大门前，不过那时有叶秋在门口接他，此刻就只是他自己。
拉了拉口罩，周泽楷把目光投向周围，在一片店铺的霓虹灯招牌中，寻找着叶秋提到的兴欣网吧。很快，他就看到了远处那个挂在二楼位置的牌子，从外观看很是不错，至少没有一般小网吧那种缩在角落的阴暗感。
周泽楷把目光向下投，接着一愣。隔着一段距离的马路对面，他看到网吧门口站着两个人正在交谈，并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叶秋。
好巧，周泽楷想，一股混杂着酸涩、思念和不满的复杂情绪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对于叶秋在退役后丝毫没有考虑向别人——特别是他——寻求帮助这一点，周泽楷的心情非常矛盾。他为叶秋的这种独立和坚强深深着迷，却又希望他能够偶尔依赖自己。周泽楷一直觉得叶秋活得太累了，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过依靠自己一个人。
按捺住冲上去拥抱叶秋的冲动，周泽楷压低帽檐，谨慎地靠近。网吧对他这种名气的电竞选手来说，本应是打死都不能接近的高危地区——在这种地方被认出的可能性，比在其他地方高十倍都不止。
离得近了，那个和叶秋对话的女性正在擦眼泪，而叶秋叼着一根烟，神情挺平静，周泽楷却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感伤。
叶秋转过身狠狠抽了一口烟，视线却在掠过周泽楷时定住了，随即，他的嘴角浅浅地弯了起来。
就像刚才周泽楷隔着百来米就凭身形认出了叶秋一样，叶秋同样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马路对面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鼓囊囊的羽绒服的周泽楷。
叶秋做了个口型，周泽楷看不太清楚，却知道他是在说“等我”。
他和那个年轻女性说了几句话，对方转身走进网吧里。叶秋把烟踏灭在脚下，向马路对面走来。他过马路时很专心，转头看着车来的方向，认真的表情看得周泽楷想亲他。
这不行，周泽楷想。他是来跟叶秋说理的，不能一见到他就被迷得丢盔弃甲。
“你怎么来了。”面对面站着，叶秋伸手掸去周泽楷肩上的几片雪花，随意得就好像两人上午才分开一样。
天在下雪，叶秋却穿得很少，身上的外套还是秋天时那件，在寒风中有点瑟缩。
周泽楷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叶秋围了个严实，又从手上摘下手套，示意叶秋抬手。叶秋也没推辞，伸出手来略微分开手指。他的手虽然看着又薄又纤细，但终究是男人的骨架，两个人的手大小差不多，手套很顺利便戴上了。
叶秋啧了一声，低下头看着围巾和手套上的格纹，随口调侃：“土豪，求包养。”
心情原本已经因为见到思念已久的叶秋而慢慢平静下来的周泽楷，却因为这句话而再度被勾起了那种混杂了不满和心疼的情绪。
他抬起头，抿着嘴直直地看向叶秋。
叶秋为周泽楷这反应一怔，随即飞速地明白过来。
“咳，还没吃饭吧？走走走，带你吃好吃的。”叶秋赶紧试图转移话题，说着就想往前走，被周泽楷一把拉住。
“我养啊。”周泽楷拧起眉头，满脸认真的神色，漆黑的眼睛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那么亮，执拗地盯住叶秋。
叶秋站住脚步，面对周泽楷的认真，他的神色里少见地有了点没辙的意味。
“哎，小周，我跟你说啊，”叶秋看左右无人，在周泽楷拉着他胳膊的手上拍了拍，“这边包吃包住，老板娘——就是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人不错，工资也开得可高了。”
“多少？”
“真的很高，夜班还多三百的补贴呢。”
“多少？”周泽楷不为所动，盯着叶秋的眼睛。
叶秋清了清嗓子，道：“一千八。”语气特别平静。
周泽楷顿了两秒，甩开叶秋的手就往马路对面的网吧走。
“哎，疯了啊？”这次换叶秋连忙扯住周泽楷，声音也提高了，“你要是进去还不被扒层皮下来。”
听出了叶秋语气里的关心，周泽楷的情绪平复了一点，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但他依旧有些不满。
他垂着眼看叶秋的手，突然出声道：“辞职。”顿了顿，又补充：“养你。”
一阵沉默。
周泽楷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叶秋的表情，就感到自己的帽檐猛地被压低了，他伸手想抬起，却又被叶秋用力按了下来。
“你把我当什么了，小周？”叶秋压着周泽楷的帽子不让他抬头，“要是想找人养，我直接回家比什么都强。”
“不是……”话一出口就后悔说错的周泽楷没了刚才的气势，表达水平顿时又回到了解放前。
叶秋是一个在大事上非常有原则的人，平时无论怎么占人便宜，真正要紧的地方他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周泽楷不是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就是因为他太知道了，所以才会在心疼、急切之下冒冒失失地说出这样的话——叶秋离家出走后的那段过去他无法改变，可在此刻，他真的希望叶秋能够不要那么辛苦。
“小周，我得严肃批评你，这么不了解我，太让我伤心了。”
“像我这么积极追求进步的青年，面对人生中的挫折，当然要咬紧牙关不放弃、在困难中为生命谱写新篇章。记住，物质是腐蚀不了我的。”
周泽楷透过帽檐的缝隙看叶秋煞有介事的脸、听着他语气并不严肃的批评，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反倒好了起来。
叶秋能这么扯，就说明交账号、退役、当网管这一系列事情虽然可能让他感慨了一阵，但终究没能动摇他——这个认识立刻就缓解了周泽楷来H市的这一路一半的焦虑与担心。
周泽楷抓住叶秋此刻还压在他帽檐上的手，隔着手套紧紧握住，组织了一会儿语言。
“别委屈自己。”最终，他也只是轻轻地说了这句话，声音有点哑。
叶秋弯下一点身子，去看帽檐阴影下周泽楷的眼睛：“那是当然，也不想想我是谁……哎，你没哭鼻子吧？”
“……没！”
“好啦，放心，我可是在网吧混过好几年的男人，那些事儿我都熟。”成功把周泽楷逗红了脸，叶秋终于稍微正经起来：“再说这老板娘是沐橙和我的粉丝，等以后我把沐橙叫来玩一圈，她还能难为我？”
“你的身份……她知道？”周泽楷担忧。
“没，我说了，她不信。”叶秋说到这也有些无奈。
周泽楷恍然，继而笑起来。
“走吧，吃饭去。”叶秋点起一根烟，要迈步，却又顿了顿，扫视一圈周围，咳嗽一声，突然拉过周泽楷没带手套的手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察觉到周泽楷惊讶的目光，他一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边叼着烟说：“职业选手嘛，得保护好这一双手，别冻着。”
看着叶秋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周泽楷忽然明白过来，顿时觉得幸福像是要从心里溢出来一样，不禁笑弯了眼。
衣服口袋里，他轻轻捏了捏叶秋的手：“害羞……？”
“呵，开什么玩笑。”叶秋嗤笑一声，周泽楷却只是笑。
吃饭时，叶秋一面扒拉着菜、一面随口念叨着他在第十区的事，什么新手任务、副本、隐藏boss。周泽楷作为顶尖职业大神，自然已经很久没接触过这些基础领域的内容，再加上讲述者是叶秋，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当叶秋讲到散人的构想时，周泽楷先是一惊，随即立刻就严肃起来。
当他从叶秋的描述里有了对于千机伞这个银武的概念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荣耀圈恐怕很快就要热闹了——无论是网游还是职业联盟。
以叶秋的水平和他教科书式的全面，再加上这样一把量身定做的武器，周泽楷无比确信，那个叫做君莫笑的角色，将会搅得第十区天翻地覆。
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叶秋这样的实力，一定很快就会引起各方面的注意。
到时那些人的反应会是怎样呢？对于此，周泽楷发现自己竟然很有些期待。
“在新区搞个小号吧，小周，别拿俱乐部里的，”叶秋在饭桌上的烟灰缸里轻轻弹了下烟灰，“到时候帮我下本什么的。”
刚一恢复自由身就开始毫无压力地使唤原本的对手了么……
周泽楷看着这个几乎拿尽联盟所有荣誉的男人此刻认真地规划着在新区的发展之路，不禁又是好笑、又觉得可爱。这个男人对荣耀的热爱，无论是在职业联盟还是在网游，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其实内心深处，周泽楷对于和叶秋一起打网游一直都有一种期待。以前两个人是不同战队的职业选手，在一起游戏总要有诸多顾虑；而现在随着叶秋暂时退役，原先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他终于有机会和叶秋并肩战斗。
“好。”周泽楷点头，打定主意回去就买一张新区的账号卡。
“你就趁这两个赛季好好努力，带队拿冠军吧，”叶秋勾起嘴角，露出招牌式的嘲讽笑容来，“等哥回去，你们轮回可就没机会了。”
看着他自信到有些自大的神态，周泽楷觉得心里像要融化一样暖。
他看着叶秋的眼睛，认真地说：“等你。”
叶秋闻言，忽然就低头笑起来。
周泽楷正一头雾水，就见叶秋屈起手指用指关节揉着眉心，好笑又带点无奈地说道：“小周啊，你对垃圾话是免疫的吧？”
周泽楷眨眨眼，忽然间明白了叶秋的感受，嘴角在那一刹那便无法控制地弯出一个笑来。
原来叶秋对他，也会有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一直以来，周泽楷经常感到对上叶秋这种漫不经心、真真假假的个性，实在是有劲没处使；然而他却直到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想必叶秋对于他的认真，也是同样的无法招架吧？
桌子对面，叶秋支起下巴看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上扬的眼尾显得温柔。
这就是喜欢。周泽楷细细咀嚼着自己此刻的心情。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感觉自己的弱点完全让对方抓住，被克得无处可逃，却又心甘情愿地被吃得死死的。不仅仅是想要对他好，更是给予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把最柔软的一面对着他——永远也不怕他用这权利伤害自己。
“早点回去吧，”叶秋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露出资深烟鬼特有的享受的神情，“我这还要上班，也没法陪你。”
周泽楷点点头，掏出手机利索地买了夜里晚些时候回S市的车票。他本来打算呆到第二天晚上再回俱乐部，不过看到叶秋以后，周泽楷忽然就放心了，觉得没那个必要。
就像他相信叶秋会很快就重新搅动起联盟的风云，同样，叶秋也相信他会处理好自己的关心与担忧。
吃完饭，两人一起走出饭馆。叶秋拦了一辆出租车，给周泽楷拉开前座的车门：“到了QQ上告诉我一声。”
周泽楷点头，走到车门旁边却不坐进去，而是探过身飞快地抱了叶秋一下。
“小周。”眼看被偷袭的叶秋拿出要训人的口气，周泽楷赶紧做出一个超乖的表情，无辜地眨着眼，果然弄得叶秋败下阵来：“……赶紧把口罩带上，下不为例啊。”
周泽楷听话地拉上口罩，上车以后降下车窗，仰头弯着眼看叶秋，得逞的样子。
“啧，来劲了是吧？”叶秋眯眼，周泽楷赶紧转头跟司机报了车站，过了几秒，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叶秋一件黑色外套，瘦瘦高高的样子，驼色的羊绒围巾拉到下巴，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衬出清晰的五官来。他单手抄着兜，另一只手带着周泽楷的手套，在空中摇晃着跟他道别。
天早已经黑了，路灯昏暗，叶秋是看不到车里的，然而他似乎笃定周泽楷会回头。
生活里，周泽楷很少在意长相这种事。哪怕被无数次地称为“联盟的脸”、“最帅的电竞选手”，他依旧对自己和别人的外貌基本无感。然而这一刻，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站在路旁挥手的叶秋真是好看——比他自己好看得多。
每一次、每一次，和叶秋在一起时，那种自惭形秽却又沾沾自喜的情绪，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
为自己的平凡感到自卑，却又为这样的自己居然能够喜欢对方、被对方所注视，而感到由衷的庆幸。
这大概也是喜欢吧，周泽楷微笑着想。
——注视着一个人，卑微到尘土里，然后，开出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