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叶秋回身关门的声音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在静默得近乎凝滞的空气中，生生撕出一道裂缝来。
“咱俩别这么傻站着啊。”叶秋笑笑，径直走过周泽楷，坐到沙发上点起一根烟来，手臂放松地搭在椅背上，抬头看着跟过来的周泽楷。
“刚才沐橙来找我了，我没想到她对你是那样的感觉，本来还想给你们搭个桥来着，现在看来，是有点自作主张了。”
“……为什么？”周泽楷的声音都哑了。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想让你们在一起？因为你们很配嘛，”叶秋笑了，随手拿过茶几上一个空饮料罐来弹着烟灰，“你看，你俩职业一样，以后不愁没共同语言，长得都好看，性格也处得来，其实真的挺合适的。只是我没想到她压根就没把你往恋人那个方面考虑……啧，小丫头长大了，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周泽楷看着气定神闲的叶秋，他明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却选择了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周泽楷只觉得好多话都在心里翻涌，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抿着嘴，气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他猛然俯身拽住叶秋的领子，把他扯得上身前倾过来。
“我呢？”周泽楷喘着气，好不容易才颤着声音说出话来，攥着叶秋衣领的指节都泛白，“我的……感受呢？”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么，哪怕一点点也好……你有考虑过喜欢你的我，是怎么想的吗？
“哎，你别冲动啊，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文明人嘛。”叶秋挑了挑眉。虽然他被周泽楷牵制着不得已地仰起头，神色和语气却依旧淡定，看不出喜怒，视线从上扬的眼尾扫过周泽楷。
这是周泽楷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叶秋身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嘲讽。
他明明没有一点侮辱人的意思，可那种静静地俯视着你的尴尬和激动的姿态……真的很容易让人恼羞成怒。
周泽楷虽然脾气好，可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没有动过气，然而，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冲动。
周泽楷紧紧咬着牙，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打叶秋，想要一拳砸在他的脸上，看他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神色。
“小周，你有你的感受，所以呢？”仿佛没看到周泽楷的脸色，叶秋不动声色地接过刚才的话题，冷不丁地反问道。
“你的感受有什么意义吗？”
周泽楷发现，叶秋特别擅长让他好不容易攒足的力气落到空处。
就像上一秒，他还剑拔弩张地揪着叶秋的领子，此刻却松了手愣愣地站着，又觉得连站立都费劲，最终向后两步坐在床上。
情感上，他丝毫不能接受叶秋的话；然而在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叶秋说得对。
周泽楷的感受在这样一场单方面的感情里，其实最为无关紧要。叶秋对他的感受不负有责任、不需要体恤，甚至没有尊重的义务——因为他的喜欢本身，是有违伦常的。
叶秋只是站在对的那一边，做对的事情罢了。
周泽楷觉得自己现在看着叶秋的眼神一定可悲到了相当的程度，否则以叶秋的个性，不会流露出那种近似于同情的神色。
他苍白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犹豫，然而最终还是开口了。
“你有什么想法不重要，关键是，你想的是不可能的。”叶秋扯了扯刚才被周泽楷攥成一团的衣领，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易拉罐上按灭后丢进罐子里。
叶秋好像是感到有些疲惫，闭起眼靠在沙发上，屈起修长的手指用关节顶着眉心，一下一下地摩擦着，突然问道：“小周，你今年多大？”
周泽楷没有回答，垂头抿着嘴，用沉默表达着抗拒。
“你现在刚刚二十一岁，是吧，”叶秋不在意地笑笑，自己把话说了下去，“小周，你太年轻了。你最开始看我的比赛时还是学生吧？对那个年纪的男生来说，有个偶像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你现在对我只是把崇拜当成了喜欢，而等你真正遇到值得你去喜欢的女孩子时，就会发现自己现……”
叶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周泽楷把他的嘴堵住了。
周泽楷这个吻，敏捷得就像他击打键盘时的操作，极轻、极快，如同蜻蜓点水似的在叶秋嘴唇上啄了一下，停留连一秒钟都没有，有分寸得甚至让叶秋甚至无法生气。
周泽楷站在叶秋面前，推着叶秋的肩膀把他按在沙发上，低头认真地盯着他的脸，刚才还一片阴霾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了点小孩子般的得逞神气，嘴角也翘着。那神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看，如果不是喜欢你，我会这么做吗？
看着眼前一向行胜于言的年轻枪王，叶秋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捉摸的神色。他拨开周泽楷压在肩上的手，站起身来平视着周泽楷。
周泽楷偷看过叶秋的体检表格，其实他是比叶秋高一点的——三公分。但现在，显然那点本就微弱的身高差并没能在现实里得到充分的体现。两个人视线相对，看起来势均力敌。
然而终究是叶秋更胜一筹。
“小周……周队，想想你自己的身份，再想想我的。”
周泽楷的眼神顿时像是被风吹动的烛火一样闪动起来，叶秋却像是要逼他拿出个态度一样，没有丝毫软化。
叶秋和周泽楷之间，尚可以讲道理、谈感情；但是嘉世队长和轮回队长，能做的就只剩摆清利弊，把整件事情赤裸裸地盛放到现实里。
在这个战场上，斗神终于亮出了他的战矛。
从叶秋称呼他为“周队”的那一刻起，周泽楷就知道，自己这一仗恐怕要输。
“这件事如果被公开，你应该能想象会造成什么后果吧，”叶秋说着，在两人之间做了个手势，“只要你被爆出是同性恋，随之而来的质疑和骂声根本不是你能承担的。往小了说，你的名声、形象会一落千丈，往大了说，打假赛、潜规则、圈内风气……这些乱七八糟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说不出。”
“你再想想，如果人们再发现你喜欢的对象是我的话……呵，那我们就干脆可以提前退役了。”
“……不会。”
在叶秋的视线里，周泽楷没有退缩。
面对叶秋有理有据的分析，他知道自己的反驳有些苍白，然而他太熟悉这个对手了——这时候绝不能退。面对叶秋的战矛，只要退一步就会满盘皆输。
他不能退，必须拔出枪来，以更强硬的姿态搏杀。
他伸手拉住叶秋的手臂：“不会被发现。”
叶秋没有躲，或者说，他表现得就像周泽楷不存在一样平静。
“周队，我十五岁就离开家在外面闯，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叶秋笑了笑，“你被家人、被战队保护得太好，这个社会上的很多事，不是你能想象的。”
周泽楷松开了手。
在巨大的打击之后，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诡异地冷静下来，好像一直压在意识深处的东西得到了释放、血液终于开始正常地流动一样。
自从喜欢上了叶秋以来，周泽楷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找回了思考的能力。
刚才……被叶秋的思路牵着走了。
站在自己眼前的，是被誉为四大战术师之首的男人。
面对他处理不了的感情，叶秋的应对无懈可击。他先是不容分辩地拒绝了周泽楷，接着试图证明他的感情不是喜欢，最后又告诉他即便是喜欢也无从实现。所有这一切，步步为营、层层递进，最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劝周泽楷放弃。
周泽楷承认，叶秋的逻辑很正确，他说的事实都没有错。然而叶秋对周泽楷的所有游说，都建立在一个他自己悄悄设立的前提之上，那就是——周泽楷对他的喜欢需要有所依靠，或者说，需要得到回应。
是这样吗？周泽楷扪心自问，立刻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他喜欢叶秋，不是因为他的名声与地位，不是因为他笃定叶秋会对他的感情有所回应，更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祝福。诚然，这些因素对感情都有所影响，但它们，不是根基性的东西。
如果把周泽楷的喜欢层层剥开，就会发现这其中的内核只有一个，就是叶秋的存在本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喜欢叶秋，周泽楷认真地想。不仅仅是喜欢他的强大他的细心他的温柔，更喜欢他身上那些在别人看来不那么可爱的地方。喜欢他身上的烟味，喜欢他嘲讽的笑，喜欢他懒洋洋的表情和没精打采的步伐，喜欢他对着淘宝上一堆推荐款发愁、最终懒得挑选全都放进购物车的样子，喜欢他面不改色地把人气到跳脚。甚至，就连他平静地拒绝自己时的语气和神态……都那么、那么喜欢。
这种喜欢，除了他自己以外与谁都无关，甚至连叶秋也左右不了。
想到这，周泽楷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我的感受是有意义的，喜欢你，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足够了。
“我等。”
最终，周泽楷对叶秋微微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是对方能够清晰听到的程度。
叶秋看着周泽楷像是想开了什么一样、忽然精神起来的样子，不由一怔，随即便意识到，自己今天的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那随你。不过到时候要是再哭鼻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被提到刚刚的丢人事，周泽楷到底还是脸红了，用力摇头道：“不会。”
“那就好，”叶秋耸耸肩向门外走去，拉开门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说，“可别为私人感情影响了比赛状态啊，枪王。”
不会的，已经习惯对你的“私人感情”了。周泽楷看着关上的房门，在心里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