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周泽楷回到酒店以后就没闲着——先是给一群聚在他房间里质问“不声不响就脱单还有没有队友爱了”的队友们费劲巴拉地解释自己并没有脱单、又给上门确认情况的轮回经理同样费劲地解释自己和苏沐橙只是普通朋友，最后还要用房间里的座机给一直很关注他新闻的家人汇报。
这些事忙下来，时间已经是后半夜。老早就关了手机以防被记者骚扰的周泽楷坐在床上，身心俱疲，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起来就去找苏沐橙和叶秋把事情说清。
其实如果仅仅从绯闻的角度看待的话，这不是什么大事，以周泽楷的名气早就适应了被传乱七八糟的八卦。一般这种时候，只要双方澄清一下、和俱乐部的外宣部门打好招呼，就算被拍了照片作为“证据”，一样可以平静揭过。
不过，因为两个主角的缘故，这次的情况却有点微妙。
在许多媒体和荣耀粉丝眼中，苏沐橙和叶秋这对联盟中最默契也是最稳固的组合，根本就是一对情侣。然而现在，周泽楷却突然被扯进了他们之间。最开始爆出照片的那条微博里所说的，正是大部分对这条绯闻的态度——苏沐橙你和周泽楷在一起，叶秋知道吗？
如果再联系到最近愈发激烈的荣耀第一人之争的话……周泽楷毫不怀疑，媒体能把这件事渲染成昔日斗神风光不再、新晋第一人插足抱得女神归的狗血故事。
喜欢的是前辈……周泽楷觉得气闷，登陆一叶之周发了这条微博，然后抱着手机想着叶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周泽楷把自己收拾妥当以后，还没想好先去找谁，苏沐橙就已经抱着洗好的外套找上门来。
“周队，昨天真是谢谢你了。”苏沐橙坐在沙发上，礼貌地朝周泽楷微微低头。
周泽楷没接话，他知道苏沐橙这次过来肯定不只是为了道谢、还衣服。
“那条微博……我已经转发澄清过了，也叫小晴又转了一次帮忙解释，周队还一直没开手机吧？记得也去说明一下哦。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提起这个，周泽楷脸有点红，摇摇头表示不是你的错，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串动作惹得苏沐橙笑出声来。
“那个……周队，”笑过之后，苏沐橙收敛了神色，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嘴，忽然说：“叶秋昨天来找过我，问我觉得周泽楷怎么样……你懂他这个问法是什么意思吧？”
周泽楷怔住了，却又立刻反应过来。
他静了一会儿，垂下眼答了个“嗯”字，脸上挺平静，内心却因为苏沐橙的话，乱得如同缠成一团的线头。
暗恋中的人，往往有着特别准确的直觉。其实苏沐橙说的这层意思，他早已经隐约猜出来了，只不过出于自己对于叶秋一厢情愿的喜欢，一直都不愿意往那方面想、即使想到也不愿承认罢了。
叶秋说过想介绍他和苏沐橙认识，叶秋向他解释他和苏沐橙之间的关系，叶秋叫他一起出去玩，叶秋把苏沐橙的箱子留给他送上去，叶秋随便找了个借口电影看到一半把黄少天拽走……这些举动分开看都可以说是无心，但合在一起，意向已经足够明显。
叶秋想撮合他和苏沐橙。
叶秋是战术大师，洞悉他的意图后逆推回去，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精确，令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周泽楷心里憋闷得厉害，一半是对叶秋的喜欢，一半是这喜欢带来的疼。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苏沐橙，苏沐橙也回望着他。
第一次，周泽楷从这个以无微不至的策应闻名联盟的姑娘眼里，看出了如同攻坚手一般的强韧。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被所有女性喷到死……不过周队，无论叶秋怎么想，我想我真的不会喜欢你。”苏沐橙非常严肃地说，过了几秒，却又绷不住似的扶着额头苦笑起来：“天，放在以前，做梦我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周泽楷说出这种话——这可是周泽楷啊。”
周泽楷如释重负地笑了。
苏沐橙的话语和态度，让他彻底对这个姑娘达成了理解。
“一样，”周泽楷点点头，紧接着意识到这话对女生来说太过无礼，连忙飞速在脑中组织着词语解释，“呃……不是冒犯。”
“我明白。”苏沐橙笑。
“不过周队……小周，我对你是真的很有好感——和叶秋无关，在我们见面之前就是。你的比赛我都看过，不是为了研究对手的那种。”
周泽楷眨眨眼，对于苏沐橙的关注，他觉得很惊讶。
踏进周泽楷房门以来的第一次，苏沐橙的神色显出了一些软弱，刚才面对枪王说出“不喜欢宣言”时无比坚定的眼神，此刻也温柔起来：“其实，我昨天提到的那个人……他是我的哥哥，本来要和叶秋一起进军职业圈的，却在注册前出车祸去世了。”
“……很遗憾。”
周泽楷此刻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在一个年轻的、怀抱着理想却过早消逝的生命面前，再怎样丰沛的表达都是多余的。
“嗯，不过没有办法，而且，已经过去了，”或许是因为自我开解过太多次，苏沐橙反倒是一副看开的模样，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深深的怀念，“哥哥他以前最擅长枪系，尤其是神枪手，我想在当时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吧。小周，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操纵的一枪穿云时，那样的技术，还有那种可以包容一切的坚强的温柔……我几乎以为是哥哥回来了。
“所以，我一直很关注你，或者说，有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我想，叶秋他应该也是如此吧？他和哥哥真的是很铁的兄弟，所以，对于你和叶秋会成为好朋友，我可以说是联盟里最不意外的人了——毕竟人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是命中注定的，从你出道以来，叶秋就一直看着你呢。
“当然，说了这么多，我没有把你当成哥哥的意思，这点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误会……任何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和哥哥也并没有那么相像。我只是觉得应该向你说清楚我的感觉。刚才我说的一切……你就当是对于那条微博的额外回应好了。”
周泽楷默默点头。
“那么，就到这里吧。对不起啊，小周，让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苏沐橙站起身来，收敛了神色，郑重地冲周泽楷鞠了一躬，“真的很谢谢你，各种方面……我想，以后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送走了苏沐橙，周泽楷锁上房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
周泽楷靠在一旁的墙上闭起眼，眼前飞舞着刺眼的斑点，脑海中一片空白。
过了很多秒，一股尖锐的疼痛才慢慢在从刚才起就麻木的心里泛开来，像是河流中的浮冰一样，逐渐随着血液的流动遍布到四肢百骸。
怪不得。周泽楷心想。
“人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是命中注定的。”苏沐橙说，却不知她这番出于善意的话，反而无形中将周泽楷推离了她和叶秋所在的那处世界。
还能期待什么呢？所有来自叶秋的那些关心、亲近、温柔……大概并非因为他是周泽楷，而是因为另一个人，一个逝去的、和他很像的人。
恍惚间，周泽楷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旧时光的影子，承载着叶秋对他少年时期挚友的怀念，被蒙在鼓里却还雀跃，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对叶秋来说，比其他人都要特别一些。
周泽楷没有和逝者作比较的想法，那是对逝者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然而，他从苏沐橙所说的事实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力——他原本以为叶秋对他的好，是因为自己的某些地方吸引了他、让他觉得可亲；可现在看来，他一无是处。
有生以来第一次，周泽楷觉得自己过于渺小、也过于卑微。
“周泽楷”这个名字一向带着太多的光环，财富、名声、地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所能梦想的东西他全都有了。在外人眼里，他强大、谦虚而英俊，在赛场上除了回血以外无所不能，是无解的存在。
可这算是哪门子“无解”呢？周泽楷自嘲地想。如今他觉得自己简直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不要说战斗了，叶秋随便吹一口气过来，他就要哗啦啦散架。
要说无解，叶秋才是真正的无解，什么他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周泽楷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叶秋在想什么。从他最开始坐在洗手台上主动打招呼、到如今想要撮合自己和苏沐橙，叶秋从来都是一副漫不经心却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周泽楷的每个反应他都吃准了、算尽了。
然而，他怎么看待周泽楷这个人？和自己相处时他是怎样的心情？他知不知道自己对他近乎疯狂的喜欢？对于所有这一切，周泽楷一无所知。
原来无论走了多少路、经历了多少成长，他始终是那个在屏幕外仰望着斗神英姿的少年，自以为足够接近……却依旧无限遥远。
一片静寂中，突然传来敲门声，叶秋的声音自门外低低传来：“小周，是我。”
周泽楷缓缓转过头去看着房门，犹豫了很久。叶秋似乎并不着急的样子，没有再出声，但周泽楷知道他一定在等。
周泽楷最终打开了门。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叶秋看到周泽楷的脸后不由皱眉，手撑着门框，挺担心地望过来。
人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是命中注定的。周泽楷想。
见周泽楷戳在门口不动也不答话，叶秋啧了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去摸周泽楷的额头：“病了吧？来，我摸摸烧不烧。”
没必要这么温柔……周泽楷抿起嘴唇。
叶秋的动作一僵。
“小周……”停顿了好久，叶秋再开口时低沉的声音带着诧异，语气是温和的无奈。他把手放在周泽楷头上，顺了顺他的头发：“你哭什么啊？”
周泽楷沉默了好久。
“喜欢你。”他飞快地小声说。
叶秋没答话，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愣住了。
“喜欢你。”周泽楷抬起手背狠狠蹭了一把眼睛，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能如此平稳、有力。
他抬起头时，分明带着积攒了太久的孤注一掷般的勇气；可在他看到叶秋的脸时，立刻便丢盔弃甲。
在那样的神情里，他觉得自己的心一直沉下去，带着所有的情绪和理智，沉到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疑惑——叶秋依然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向他的眸子里有着了然的悲哀。那种神色……就好像是天空中飞过的鸟，俯视着战场上鲜血淋漓的尸体。
有人说，最短也最悲情的小说是这样三个字：
—“对不起。”
其实不是的。这三个字，还远远不够悲哀。
所有歉意，所有解释，所有得不到的永远，所有居高临下的辜负，所有催人泪下的对白，所有破碎在梦醒时分的美好妄想……这一切痛苦相加再相加，抵不过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我知道。”叶秋说。
他看着周泽楷，神色平静，一双漆黑的眼，如同亘古寂静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