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烦恼,这时外面嘈杂一片,原来诸位将领听闻诸葛孔明胆敢用女装来侮辱都督,无不义愤填膺,请求同蜀军决一死战。司马太傅有点讶然他们这么快便忘了上方谷的恐惧,但也很高兴这些人有如此的勇气,于是顺水推舟,写表遣使,直至合淝军前,奏闻魏主曹睿请战,他乃是谨慎起见,想着如此一来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起疑。

  不料曹睿拆信一看,这颗浆糊脑袋登时不知所措,茫然遍顾众位大臣。所幸他生得天资明秀,大可遮掩一二,又有口吃之疾,众人习惯了他艾艾难言,倒也不会想到别的方面去。这时卫尉辛毗出列,奏道:“司马懿本无战心,必因诸葛亮耻辱,众将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诸将之心耳。”并请求由他亲自持节督军,倘若误解太傅之意,也好两手准备。

  可这辛毗卫尉本是瞒君的旧臣,也是文帝的庶母。他有如此的身份,感念瞒君的恩爱,对文帝督导甚严,一心要辅佐他做个贤明的君王,才能见瞒君同荀大妇于地下。太傅往日常见他一边踩着文帝的衣摆,一边谆谆教导文帝。实在是位性情中直可敬的人,因此太傅每每屈己顺意,不敢相违。这样的人来到军中,诸将顿时震慑,都不敢再提出战的事情,太傅本欲借出战之机,暗送消息,这时只能日日在营中闷坐,想到丞相的身体不知如何,更加的忧愁。

  转眼秋来,世间草木色皆是枯淡,更添太傅忧愁,一天夜里信步漫出帐外,观看天文。他这样本领,还是丞相传授,离别的时候宽慰他说说“见星如见我”。星宿相术素有虚诞不经的名声,太傅本以为是丞相的轻薄把戏而已,后来却发现,诸葛丞相每纳新人,将星之畔,便有小星灿烂,使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知良人并未相欺。

  此时观星,乃是想起了上方谷站在丞相身后之人,乃是诸葛丞相在天水所纳的姜伯约,那少年正当绮年玉貌,太傅一念及此,自伤己身如秋叶衰零,心下更是凄然。可是即便如此,太傅也难以怨恨诸葛丞相,这真是前世的夙缘,竟然不能结成夫妻,真是令人伤感。传言世间的婚姻情缘,乃是月下红线所牵成,倘若不慎系错,就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固然于礼教往往有伤,殷切的情意却又可悯可叹。后世却还有毛宗岗这样的腐儒一流,明知丞相的薄幸同瞒君的相欺,却只一味指责太傅的背礼,实在是偏颇冷酷。

  一望之下,太傅大惊失色,却见天上将星黯淡,连带周边本来璀璨一片的无数小星都失却了光辉。须知将星失位,丞相必然重病濒死。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住。原来太傅之前劝说丞相,就是担忧如此,没想到丞相全不听从,隐忧成真。

  这时两个佳儿恐怕夜深露重,前来寻觅太傅,大儿小师还带来斗篷替太傅披上,这两个孩子都很孝顺,大儿面貌上隐隐有了丞相当年的俊雅风采,性情持重坚毅则很像太傅,小儿性情更活泼,口角生风,如丞相当年一般,能同时和七八个人吵架而不落败,还能把太傅都辩得说不出话。他们一名为师,师者,思也。一名为昭,昭者,亮也。乃是太傅此生的寄托,只是此时此地,他们兀自吵嚷着要替把那可恶的反贼诸葛亮抓来煮吃掉,绝不再像空城计一般上大当,全然不知生父何人,甚为可怜。

  太傅看他们浑不知自己犯着诋毁生亲的罪过,酸楚难以言说,抬头望见将星摇摇欲坠,更添忧急,于是横下一条心,亲率一千五百军马,打着夏侯霸的旗号,夜半冲入蜀营。

  后世仰慕诸葛丞相的人,往往怨恨文长将军,怪罪他偏偏在那时脚步太急,竟然扑灭了诸葛丞相祈禳六夜,眼看就要功成的主灯,甚至怀疑他是否蓄意而为。其实这无非是迁怒。

  文长将军他一生刚强难化, 因此不太受宠。当年丞相收得伯约将军,众人贺喜,唯独他面无喜色,惹得丞相不悦,以为他不贤。但若非深爱丞相,又何来嫉妒之情呢?他不过是性情率直,容易妒意上脸。而且后日也同张三将军伯约将军交好,可见其实胸中无恶,断断不会做出这等有悖天理的事情。至于后世谣传的叛变,也不过是不忿杨仪那样的软弱卑劣之人,竟得到丞相的信爱更甚自己。

  何况这也要怪诸葛丞相以己推人,认真说来,杨仪魏延二人的舞刀弄杖本是一场凤姐寿筵拈醋的闹剧而已,他这位老祖宗一面调停,一面却也管中窥豹,认定懂得涕泪横流的杨仪,相对于拔刀怒目的魏延,智商更高一点。

  单说那一日,文长将军心内疑惑,于情于理太傅应该派遣使者传递书信,不必在两军混战间偷偷塞给自己,他是恐怕恐怕另有隐情,脚步匆匆前来禀报,才会闯下这样的大祸。

  至此这封攸关要紧的信,终送到了诸葛丞相的手上。也不知他拆信之后,是何感慨,他这一生逐欢无数,却原来牵扯半生情缘至深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之中,有此宁馨夙缘的,也仅有他一人。可见人世种种,都是有定数的。

  想来便是诸葛丞相,也不免失笑于这江山易转的机缘,不在千军万马六出祁山鞠躬尽瘁,全在几度花月良宵。

  是以诸葛丞相所指定的继任之人,非是众人认定的武学传人姜伯约,而是更为平和的蒋公琰同根本不主战的费文伟,缘故或许在此。只待佳儿长成,自然大事可定。只是由此惹出多年以后伯约将军同费文伟的一番纠葛,却也不在他意料之中了。

  有道是世事更如风露,争消不惜身。世事无常,夭寿不定,所以人生在世期而,总想随心所欲,任意行事。诸葛丞相一生,无论身前身后,都可当得起却可叹情缘如萍散,更心伤一生未得天伦之乐,种种情思,尽化作临终长叹:

  “悠悠苍天,曷薄于我!”

  诸葛丞相薨于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寿五十四岁。死前曾驱车登高,眺望魏营,终究咫尺天涯,参商不见。

  后世之人尝叹,倘若丞相寿数可比瞒君,何愁天下诸美不能齐聚铜雀台上。不过如此一来,才有了后来面对上万人的后宫不知所措的有福君王晋武炎帝,留下一段羊车盐叶的风流雅韵,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世事因果循环,往往如此。

  却说司马太傅夜观天文,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星有角,大奇。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隐隐有声。

  心下明白从此永诀,即传令起大兵追之,一心只要见他最后一面。追赶到中途,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中军数十员上将,拥出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孔明,纶巾羽扇,鹤氅皂绦,面如冠玉,飘飘然有神仙之概,正是昔年一见误却终身之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尊木像。

  司马太傅不觉僵立原地,泪眼朦胧,痴痴如置身梦中。世人尝说夫妻死别,便当“与君同此命,不后不先行”。

  当下太傅起下了这般心意,只觉得如今以后,对此世间已无可留恋。

  这时两个佳儿来到他身边,他们闻说诸葛已死,说不尽的欢欣雀跃,于是要去给文帝曹丕上一柱香,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又奇怪太傅为何如此伤心,太傅转头凝视二子,只见两张面庞憨态可爱,全不解世间有情愁,终于落下泪来,道:“此天下奇才也。”

  尾声

  此后的事情,皆记载在史书之中。明帝曹睿和他的父亲一样,在最后终于发见到司马太傅的好处,临终忍死以待,把他八岁的幼子曹芳托付给太傅。

  而另一位受托的辅政大臣曹爽,却记住了他父亲曹子丹临终的凄苦。本视诸葛丞相不共戴天。但他的相好何平叔却深深迷恋诸葛丞相,甚至以他顾步自影的粉白之姿,屡屡cos羽扇纶巾的丞相,甚至留下丹青影神,后人不知就里以讹传讹之下,流毒无穷,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一世攻名因此而小有所损,真是可恨之事。这位就如同时下的许多loli一般,绝不相信他的偶像如斯俊美的丞相会那么残忍。因此曹子丹之事,想来一定是太傅意图争功的阴险诡计。就在他这种信口开河的调唆之下,曹爽居然认定司马太傅才是气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当然了,某种意义上,他是鬼使神差的撞对了。但他在这种情绪下开始控制不住的胡作非为,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盖太傅固然年高,两个佳儿却风华正茂,更不用说还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家将。

  太傅临终之时,终于将这一生的隐密款款告知二子。这二子一听之下,除却感动涕零悔意内疚种种必然的情绪,心中更大掀波澜,并且以为自己恍然顿悟——原来师者,为范也;昭者,亮也。可见太傅给他们起名之意,便是遂丞相未完之志。

  这般结果太傅并非不知,但他终究不忍爱儿一生不晓生父何人。何况时至今日,他只觉得尘世恍如一梦,功业尽成灰土,唯有九泉之下稍可盼望,也就懒于理会,只是嘱咐“慎之慎之”。但想当然尔,这两个佳儿全不放在心上。

  他临终之时反倒更加秀丽无匹,白发密密丛丛,全无半点纷乱,容颜安详洁白,美不可言。一双纤手露在被外,皎美无俦。太傅年轻的时候缺乏艳丽之相,胜在举止端详,气品高贵。后来因为思虑之苦,幽艳动人之余却有些憔悴。但五丈原之后卸下心头重负,竟然如同日暮返照一般,日渐一日的光彩艳艳,容颜反倒更见美丽。

  如此十全十美的佳人,真乃冰清玉洁,死去何等可惜,但是太傅却是一心盼望九泉之下重遇良人,因此竟安详从容的长逝。

  二子自幼依伴身边未曾稍离,悲痛自不必多言。但也不曾忘了生父的大业,两人承袭父职不提。

  此外他们有一桩心事,却连太傅也料不到。当时他们闻说身世,顿时明白的还有一件事:对曹家子孙出手,根本不是乱伦……倘若太傅知晓,必定叹息他俩不愧是诸葛丞相的亲儿。

  原来瞒君虽然相貌短小不够英伟,夫人却个个国色天香,因此子嗣无一不是上等姿容。他们早见过曹睿天资明秀,曹芳则是高贵秀美,高贵乡公曹髦眉目明晰,光艳非凡,后来元帝曹奂艳丽又气度高雅,随意挑一个均是绝色的美人。如此种种直令司马兄弟二人目不暇接颠倒不已,却又喜新厌旧,他们就如同汉武帝一般,过了年限就丢,不断的改立更加年幼美貌的皇帝,薄幸的程度甚至远超诸葛丞相,唯有兄弟之间的情感无比笃厚,这乃是因为知晓世上唯有彼此二人可相依靠的缘故。

  想昔日瞒君也曾隔阵眺望诸葛丞相,见丞相细腰颀长神容如画,真乃不世美人。还辨认出正是赤壁火光前夕,在七星台上跳操的那披发佳人。他不免妒恨大耳君的艳福,更兴起过追求之心。曾特地赠香五斤,并赋诗一首“一面匆匆见,依稀看不真。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然而鱼雁一去从此没了下文,诸葛丞相将那封信辅助一炬略不可惜,却白落了五斤鸡舌。一时之间蜀汉后宫之中兰麝香暖铜雀台香料入不敷出,阿瞒险些。如今丞相亲儿更是了得,只弄得曹魏宫中尽成长门,饮泣吞声不绝。纵使承父遗志,这样的作为也实在是太过薄幸了。

  也不知瞒君泉下见此情形,该是何等神色。倘按常理论,瞒君该会怒目质问太傅,只有丞相一挥羽扇上前接下,倘若丞相有心护短帮腔辩说太傅不知,瞒君同众位夫人恐怕难于招架。盖皆不善口才,当年均曾败在祢正平舌锋之下,不得不派两骑拖走这个泼皮。又或者以太傅之贤淑方正,主动插嘴说:“其实我知道……”胜负则未可期。但转念一想,以瞒君之风流绝世,会否反会欣喜呢?生时不能一亲芳泽,却能同诸葛丞相结缘于后世,成佳儿佳妇箕帚之好,又何尝不是人间美事。

  我等阅史,不能问瞒君于地下,一切种种,唯有观者自行揣测了。

  因此这一段情缘,终是造就三分天下归晋,也为丞相一偿灭魏宿愿。后人有诗作结: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