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吴侯府内,有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着裙裾,斜绾珠髻,琳琅钗环,她倚待在花苑圆门处,初春扶疏花影轻摇着落下,映着她双眸顾盼,巧笑嫣然。

  她的容貌虽算不上绝美,却也是吴地水乡少女独具的温婉灵动,直看得小信差红了脸,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位小哥,可是有什么事吗?”姑娘半掩着嘴咯咯笑了。

  “啊?啊!”那信差讷讷回了神来,忙低身行礼道,“见…见过郡主!”

  那姑娘兀地笑得更欢了,“你这人倒是十分有趣,我一个小小侍女,瞧着哪里有做郡主的好福气啊?我家小姐现下正与公瑾少爷在院儿里呢!”

  “如此便…便多谢姑娘指点!叨扰姑娘雅兴了。”信差红着脸挠了挠头,说着便疾步跑走了,跑到一半,忽而又停下道了声:“姑娘心善,人也…也好看,定然…定然是有福之人!”言毕,扬脸一笑,又急急走了。

  那姑娘闻毕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亦悄悄红了面颊。

  65.

  小差官进了小苑内,便见到一位公子半散着发,慵懒地倚靠在垫着软枕的圈椅内,手中握着卷兵书,只是眼却盯着院中忽上忽下的人,心思显是未放在书卷上的。

  “周将军?”差官轻声唤了眼前人,语气中犹疑几分,似是无法将这位略显苍白的书生与那位咤吒风云的青年将军联系在一起。

  周瑜闻此回神,向他微笑着轻点了点头。他虽施计留下了兵权,病情却因此被孙权向吴国太抖了个一干二净,也因而如今才会被国太勒令留在侯府中休息安养,静待孙策回府。

  “足下可是有事找瑜?”他温声问道。

  “啊,不!敢问将军,郡主何…啊!!!”话还未出口,颈上便突然被人自后抵上了一柄冰凉的短剑,那信差立时一惊,求救似地看向周瑜。

  然而被求救的人非但没有理他,反是带着几分娇宠几分无奈地望向了他身后的执剑人。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吴侯府?!”娇俏清脆的女声响起,斥道,“惊扰了公瑾将军养病你可担待得起吗?”言毕又将剑逼紧了些。

  “小妹,不可胡闹。”周瑜终于在那小差官快吓得腿软之前良心发现,出声制止,“这位是替你二哥送信来的差人,莫要无礼。”

  “正…正是!郡主饶命!”孙尚香闻此才悻悻收了剑,接了那信差哆哆嗦嗦递上前的书信拆阅。

  见阅毕后的孙尚香神色变了又变,周瑜也搁下书卷站起了身来,正欲上前,便闻得小丫头向吓懵了的差官的三连问:

  “本郡主问你,那刘…刘什么备的,可有大哥朗逸深情?”

  “这…听闻皇叔一贯以兄弟为重,不甚在意私情,且大都督之貌天下称道,皇叔年岁又长上许多…想来自是不能及的。”

  “他可有公瑾哥聪慧多才?”

  “皇叔生于寒门,自幼织席贩履,又半生征战漂泊,而您也知道,将军出身世家,智计过人,皇叔他…恐必不能及。”

  “那他总该比二哥…二哥…”孙尚香似是犯了难,喃喃思索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总该比他怂,比他宠我吧?”

  小信差思及吴侯平日的作风与他秉承的“郡主说什么都是对的”的一贯准则,默默摇了摇头。

  “那本郡主不嫁!仲兄!我才不要嫁给他!”孙尚香气鼓了一张俏脸,将信狠狠一掷,不待周瑜反应,便广袖一甩,夺门而去。

  66.

  “将军,这…这…”信差可没见过这阵仗,只得僵硬地指了指孙尚香离开的方向。

  “这什么这呀!来人!咳咳咳…”周瑜说得急了,又将咳嗽激了起来,强撑着吩咐了差官去唤家仆跟上孙尚香,便掩着嘴扶着廊柱咳着弯了腰。

  再抬首时却是早已面无血色,神情凄然。

  “我这身体…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苦笑着紧盯着自己的手心――其上血迹斑驳。

  67.

  孙尚香一路跑到主街上,又一头扎进临街一处装潢雅致的铺面中,其门匾之上刻着遒劲的五个大字。

  “江东纵火团?”追赶上来的侯府家仆紧急刹车在了门口,面面相觑。

  “我可是吴侯之妹,江东的郡主!” 店内孙尚香气呼呼地嘟着嘴。

  “对不起啊小姐,敝团办理业务确不允许插队,便是宗室亲贵也是不行的,请您先行排号,耐心等待。”她对面花格内一位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青年正费力解释着。

  “我还是公瑾将军的小妹…这么说起来,公子你长得有几分像我家仲兄啊…”孙尚香放缓了语气,细细打量着眼前人。

  却见那人一惊,匆匆与一旁主理打扮的人耳语了几句似是“这位可是名誉团长的家眷”之类的话,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着非常职业化的微笑转身对孙尚香说:

  “您好,江东纵火团团员陆逊,竭诚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孙尚香实在没想到她公瑾哥的名号如此好用,于是愣了半晌,方怔怔回道:“我想请你们帮我烧一个叫刘备的人,使劲烧,烧得他倾家荡产最好。”

  “好的,小姐,您的需求我会尽力满足,请您耐心等待,成果验后付费,谢谢您的光顾。”陆逊微笑着搁下笔,送走了孙尚香。

  68.

  孙尚香没料到,她查收这份大礼已是在十一年之后的夷陵了。

  她也没料到,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因为这一单生意升职加薪,坐上了副团长的位置。

  她更没料到,花格内那个被她冲着大撒脾气的人会有一天成了她家“二嫂”并走上了人生巅峰。

  69.

  总之被孙尚香这么一闹,本就心疼妹子远嫁的孙权与匆匆赶回的孙策一合计,便果断回绝了这门亲事,刘备自然也没如愿借到荆州,只得依从诸葛亮之言转道益州。

  而另一边,是同样想取益州,正开往驻地巴丘的孙策和强行隐瞒了病情同往的周瑜一行。而后周瑜便病倒了,他病得极重,你们不要笑,这回可不是孙策担心过头臆想出来的。

  事实上,直到周瑜在巴丘一病不起,孙策都从未想过周瑜的身体竟已垮到了如此地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一众医官沉痛地轻摇了摇头。

  “周将军的肺疾自幼便有,这您想来比在下更清楚,且此疾难以根治,这么些年下来,将军四处征战,劳心竭力,终至底子亏空。而今沉疴已成,药石罔效…大都督您,还是多陪陪将军吧…”

  周瑜病重的消息传回建邺,面对悄悄抹着眼泪的母亲与郁郁寡欢将自己锁在房中好几天的小妹,孙权只得强自镇定下来,一边做好最坏的打算为周瑜操持好后事,一边急急动身赶往巴丘。

  巴丘房内,病了多日,今早精神却格外好的周瑜将黑糊糊的苦药一口灌了下去,一碗连一碗,带着某人的希望又浇熄了某人的希望。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虽然孙策一味瞒着他,可他知道,该是时候话别了。

  原以为还来得及替他再做些什么的。

  果然一至下午,周瑜的病情便陡然加重,持续高热,烧得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孙策便如此一言不发的陪在他床边,紧紧攥着周瑜的手,仿佛只要手一松,眼前的人便会忽而消失不见,去往一个他到不了的地方。

  “伯符,我走后…你要继续进军,定要在刘备之前…取益州…万万…万万不能让诸葛亮三分之计成形…”周瑜趁着自己还清醒,气若游丝地为他所爱之人亦是所择明主出此生最后一计。他知道,若孙策心里只容得下两字,那便也只能是“天下”,而非他周公瑾,而他也非妇人,更不会怨憎孙策,因为他自己,亦如是而已。

  他只要知道,在孙策心中天下的芸芸众生之间,还有他一席之地,而“周瑜”二字永远会是他最温暖的一角,便足够了。

  “你可得年年来看我…记得把‘竹玉’一同烧过来,还有…”他没有因为想让孙策好好过后半生便出言让他另娶他人,他深知孙策重情,若因自己而强自娶了人家,岂非平白误了姑娘终生。

  “伯符…我陪不了你一统江山,亦无幸伴你百年了,你可要慢慢走,我…等你便是……”他用手抚着孙策的脸颊,其上湿凉一片,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似逐渐堕入黑暗之中,泪轻轻从眼角滑落,“伯符…非瑜背诺,天不假年。”

  言毕,周瑜的手便无力地垂落了下去,陷入昏死之中。孙策愣愣看着他,沉默,无言。

  他在想,他为遇见周瑜大约用尽了此生所有的运气。

  “所以,公瑾,我才留不住你。”

  70.

  “大都督!门外有两位夫人请见,说…说是能医好周将军的病!”

  孙策好似一下清醒过来,腾一下站起身来,向外冲去,“快!快带本督去见她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