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玉被刺骨的疼痛激醒。

  刚睁了眼,身上的不适感更重,他只得咬着牙强撑着从床上爬起,只觉得头晕目眩。

  “你可算醒了?”

  一个陌生的低沉男声响起,白明玉惊慌地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白明玉张大嘴巴看着面前的人,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他记得他。

  是这个人救了他。

  冰天雪地中,他蹲下身把鲜血淋漓的自己救了起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白明玉看清了他的雪白色的发尾。

  这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介于少年与男人中间,身上的少年气未脱,却已然有了极强烈的气场。他神情严肃,目光冰冷,看得白明玉心脏一紧。白明玉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刚要说话,却又糊涂起来。面前的人既救了自己,可他究竟是如何落到那般境地的,霎时间,白明玉头痛欲裂,他对从前的事竟是一点也记不起,他姓甚名谁,出身何处,一概不记得。环顾四周,除了这个救了他一命的人,白明玉也陌生得很。

  白明玉愈发地慌张了,本就虚弱的脸色更加苍白起来,他挣扎着想下床,可双脚刚刚着地,膝骨处如针扎般得疼痛令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疼得白明玉倒吸一口冷气。

  这时,那人抬起脚,昂贵的金属制战靴敲击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走至白明玉面前,依旧是平稳冷淡的语调:“白明玉。”

  白明玉抬起头,轻声疑惑道:“白明玉?”

  那人两道剑眉微蹙:“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白明玉反应了一会儿,试探性问道:“我名唤白明玉?”

  那人蹲下身,与白明玉平视:“你这样子,是真还是假?”

  白明玉被全身得痛感折磨得几乎虚脱,面前人所展现的不可忤逆的气势令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什么是真是假……”

  那人盯了白明玉好一会儿,出门叫了人来,白明玉瘫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不大一会儿屋里进了一位大夫,看装扮不似普通的大夫,更像是军医。这军医的态度对白明玉也好不到哪里去,冷漠地将白明玉从地上扶起,给白明玉号了脉,又翻看了白明玉的眼皮。

  “还是那些毛病,伤得太重了,又在外头冻了太久。”

  “他似乎不记得之前的事,连姓名都不记得。”

  军医冷笑一声:“烧了那么久,脑子烧坏了也不奇怪,这是练过武的,换了普通人来小命一早就交代了。不过,如果他果然是那位白明玉白少侠,那这模样是否是装的也未可知。”

  军医走后,屋内又静了下来,白明玉不明真相,并不敢抬头看面前白发玄甲的人。

  那人思量许久,开口道:“我是韩倾城,出身燕云神威堡。”

  白明玉不知如何应对,颤声回了一句:“倾城巧笑如花面,是个好名字……”

  韩倾城双眼微微眯起,白明玉更加紧张起来:“我……虽不知韩少侠与方才的大夫为何不大信我,但我的确不记得从前的事,如韩少侠所讲,我名唤白明玉,出身……确实不知。”

  “我们为何不信你?你何处值得我们相信?”韩倾城冷声道。

  白明玉一愣:“我……不知。”

  “白明玉,出身太白,自称前太白首席弟子遗孤,为太白所教养,后身份败露,弑师伤友,被同辈大师兄慕祈年制服并施刑。”韩倾城缓缓道:“你说你这些一概都不记得?”

  白明玉大惊,韩倾城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可为何连起来就听不大懂了?

  他不但顶替了他人身份,还杀了自己的师父,伤了自己的亲友?

  韩倾城将江湖上所传的一切尽数讲给了白明玉听。

  白明玉的面色更加青白了,不大一会儿,额头上已是满头的冷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上的布料不放。

  “我所能知道的,便是这些了。”

  白明玉全身发冷,上下牙不住地颤抖着,过了好久,他才问出一句:“我既是如此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之人,分明死有余辜,韩少侠又为何救我……”

  “我遇见你时,并不知你真实身份,只当是位寻常的受难者,顺手搭救罢了。”

  原来如此,白明玉心想,是他拖累了这位韩少侠了。

  他真的不记得所有的事,韩倾城为他讲述时,他只觉得胆战心惊,自己竟是那般牲畜不如的一个人,谎造自己的身份不说,还杀害了待自己恩重如山的恩师,实在是罪孽深重。

  白明玉勉强平复了语气,与韩倾城道:“韩少侠为何不替天行道,了结了我。”

  “我猜出你身份后,不是没这样想过,只是我觉得先救了你,再杀了你,这样未免过于可笑。总之你与神威堡无冤无仇,暂且留着你也没什么。”

  “我,之前为太白所救,尚做得出弑师伤友的事,韩少侠难道不怕我……”

  韩倾城冷哼一声,提枪出枪,动作如行云流水,晶莹的枪头直指白明玉面门。

  “怕你什么,你以为我是谁?”

  白明玉起初并不知韩倾城手中发着光的□□象征着什么,只当是韩倾城武艺超群,并不怕自己,直至后来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位救了他命的并非常人,而是神威堡首席弟子,更是神威堡的少堡主,未来的当家人。

  白明玉被韩倾城带回了燕云,被安置在一家兵器铺内。

  兵器铺的老板得知白明玉身份后,态度十分不满,几乎要当场与韩倾城吵起,质问韩倾城为何要将这没了良心的魔头放在自己的店里。

  韩倾城道:“我那边更加没有他的位置,你只吩咐他干些杂活,打打下手,给他口饭吃,饿不死就是了。”

  “他若是对我起了杀心我要如何处?”

  韩倾城从兵器铺中随意选了一把剑扔进白明玉手中,白明玉出手接住,习惯性地抽剑看了一眼。

  抽剑收剑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白明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更加确定了自己出身太白的身份,不由得更加绝望。

  韩倾城卸下□□,叫白明玉与自己切磋一场。

  并不等白明玉同意,韩倾城已经提枪冲了过来,白明玉一惊,脚下一转,躲开一招,而韩倾城转身又是一□□过来。白明玉出剑要挡,可他的筋脉在出剑的一瞬间爆发出断裂一般的疼痛,白明玉当即疼得连剑也握不住,剑身落地,白明玉亦生生受了韩倾城这一枪,整个人被击退了几丈远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韩倾城收枪,与老板道:“他被废了武功,实力如你所见,你若是连他都防不住,我看还是趁早关门比较实在。”

  老板咋舌:“韩少堡主真是出息大了,不过是仗着你我关系好些酒让我接这烫手山芋,罢了罢了,不过你可得记得,你欠我个人情。”

  说罢,他瞧白明玉一眼,嫌恶地喝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剑给我送回去,倒了八辈子血霉遇着你这么个活畜牲。”

  白明玉急忙起身把剑捡起来放回原处。

  他本该以死谢罪的,可白明玉欠了韩倾城一条命,他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这条命还上,再亲自寻处僻静之地自刎。

  韩倾城只问:“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连我的一击都扛不住,还说要为我卖命?”

  白明玉无言,许久,极小声地回道:“我……我可以从头再学。”

  “学什么?神威武学?”

  “并非不可……”

  “学了神威武学后再杀了我?”

  白明玉一句话都说不出,韩倾城没有理由信任他,这世上所有人都没有理由信任他。

  神威堡中弟子无一不道,白明玉的失忆都是装出来的,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更是有人对韩倾城的作为十分不满,闹了不止一次。

  白明玉本就心思敏感,神威弟子对他的厌恶从不加掩饰,白明玉更加内向,每日只躲在兵器铺中帮老板打下手,老板对他的态度也从未好转,动辄破口大骂,或是故意刁难,总之不会给白明玉一点好脸色。白明玉一句话也不敢多言,只默默照做,但他从未接触过武器的锻造与修理,初期接手时频频出错,惹得老板更加不快。

  很快,白明玉一双手尽是割伤烫伤,白明玉不敢找老板要药来涂,往往是自己用舌头舔上两下就当是处理过伤口了。

  不做活时,白明玉为了不给老板添堵,惹人心烦,只是偷偷溜出去,坐在墙根底下,抱着双膝,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他并不怨天尤人,毕竟自己的辉煌战绩在那放着,既然他侥幸活了下来,无论被怎样对待都是活该,只是白明玉始终想不通,自己究竟怎么会对自己的恩师下了杀手,但凡存了一点人心,也做不出来这些事。

  一日,白明玉照例端了自己的那份冷饭出门去吃,兵器铺的生意不算好,老板自己也要养家糊口,加之对白明玉的不喜,并不会给他准备好些的吃食。而白明玉自知能有一口饭吃以是感激,自然不敢有别的要求。他端着碗筷,靠着墙根,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着。

  这时,院子里闯进来一条野狗。

  这狗全身脏兮兮的,看着白明玉的饭碗眼露凶光,白明玉愣了一下,看着这条瘦骨嶙峋的狗,心知是饿得惨了。

  他起身,那饿犬感到危险,对他狂吠。白明玉又蹲下身,将饭菜拨在地上,然后走远了几步。

  饿犬饥饿难耐,急忙吃了起来。

  白明玉看着那条狗将饭食吃干净了,松了一口气,准备去洗碗筷。

  “师姐!你看!狗!”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白明玉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原来是一个极幼小的孩子,大概是刚学会说话走路的年纪,看见毛茸茸的小动物总想上去摸两把。

  她那师姐大概是怕狗的,笑着说:“你要去逗狗你就自己去,我可不敢。”

  那孩子不以为然,几步跑到那条野狗面前,天不怕地不怕地上手抚摸野狗的头。

  很快,那孩子也发现了白明玉。

  她以为白明玉也是神威弟子,她招呼白明玉道:“师兄!你也来一起摸摸它呀!它好乖——”

  话音未落,她突然看清了白明玉那张脸。

  面色青白而消瘦,上半张脸被抽了几道鲜红的鞭痕,有一道刚好擦过眼角处,看起来十分可怖。

  小师妹当场被吓得嚎啕大哭,哭着去找师姐说有妖怪,白明玉方才反应过来,是他的脸吓到了小孩子,他心中慌乱得很,急忙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

  从那以后,白明玉连头也不敢抬了,平日里只缩在角落,深深地低着头,一个人承受着外界的厌恶,并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

  刚刚合眼,耳畔就响起许多声音来,叫他偿命的,向他索命的,声声如刀,割着白明玉的心脏。

  白明玉终于连睡觉也不敢了,并且十分害怕黑夜。

  韩倾城再见白明玉时,白明玉就是低着头,极快地走着,由于看不见人,白明玉不小心撞上了韩倾城的肩膀。

  白明玉急忙道:“对不起……”

  而后白明玉才看清了自己撞到的是韩倾城,神色更加慌张:“对不起少堡主,我……”

  韩倾城看着白明玉的脸:“身体怎么差成这样?比刚醒的时候还要差上几分。”

  白明玉不敢搭话,只是连声道歉,然后继续回了锻造台旁去打磨武器。

  他的生活中只剩了打磨武器这一件事,这里只有他一个,锻造台上还燃着火,虽然烫了些,但也亮堂。

  白明玉不知做了多久,做得眼睛发红,由于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心脏也隐隐抽痛。

  屋内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白明玉握着手中的武器,猛地紧张起来。

  此时的他有些恍惚,他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脚步声平稳而沉重,会是谁,是他的师父吧。

  看不下去他这般苟活的模样,所以来找他偿命了。

  白明玉瘫坐在地上,握着武器瑟瑟发抖。

  要来了,要来了……

  白明玉闭紧了眼睛,全身发紧。

  突然,白明玉脸上一凉。

  白明玉愣住,好像有什么金属贴在了自己脸上,刚好能遮住他脸上的伤疤。

  “以后抬头走路,整日低着头成什么样子。”

  白明玉仰起头,锻造台上的火光照着面前的人。

  是韩倾城,他还是那身玄夜战甲与雪白长发,背后一副枪弓,面色平静,语调沉稳。

  “少堡主……”

  “这个是妆蝶舞,我一个部下去了趟西域带回来的,我不戴这些,给你戴着正合适。”韩倾城淡淡地解释着:“你手里的那个是自己做的么,你倒是手巧,学得还挺快。”

  白明玉愣愣地看着韩倾城。

  “明日去神威训练场吧,我让教头教你神威武学,记得多吃些饭,省得举枪的力气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