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靠地很近,一侧巨大的组合音响一波一波地朝他们鼓着声浪,黄少天拍到中段就放下了相机,在人挨着人的情况下抓住了喻文州的胳膊指了指山坡比划了下口型,示意他们上去。

  走到半途天色昏暗没看清,黄少天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到了不知道谁留下的一个憋了的易拉罐,身子往边上一歪,胸前挂着的是非常昂贵和珍惜的相机和镜头,黄少天下意识地一扭腰就要把设备护在怀里人头朝下栽下去,结果另一股力从边上抓过来把他一扯,嗵地一声黄少天只是摔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黄少天只来得仰起头看了眼用身体挡着黄少天和他一起摔在坡上的喻文州,然后立马一闪坐到了边上,电光火石间他好像看见喻文州有吃痛的表情,于是立马抓起了喻文州的两只手检查,果不其然,他的左手被山坡上的碎石子割开了一道口子,

  “你!”黄少天瞪了眼喻文州,拉着他两人站起来往坡上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你这人以前手脚这么慢,怎么现在手脚这么快了?”这会儿说话都听得见声了,黄少天一边说一边拿过设备包取出一片酒精棉片还有创口贴给喻文州处理消毒,他动作很快,好似这样能掩盖他内心的慌张,能在他手抖前处理好一切。他不想看见喻文州受伤,尤其不想看见喻文州的手再次受伤,更遑论是因为自己。

  “来个音乐节我已经牺牲了个车头了,万一你的相机或者你再牺牲了代价似乎也太大了点。”喻文州倒是并不介意笑了笑任由他弄,

  黄少天动作没停顿,很快就处理好了,原本想骂的“摔了碎了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逞什么能”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还好伤口小,山坡上人少没那么脏,要是下边的草坪,我现在就要叫你去医院了。”黄少天弄好了之后就摘下相机坐在一边看,和喻文州始终保持着半臂的社交距离,就好像刚才的紧张都是一时情急给逼出来的。

  喻文州问他照片拍得怎么样,黄少天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吧,我传几张给你,还有几张挺不错的回去修一修,估计下周就能在杂志上看见了。”

  “你现在都是这样随意投稿的?”

  黄少天把相机放回包里,“我刚回来嘛,很多事要处理,反正吃穿不愁地也不着急工作,有兴趣的就投稿,没兴趣就什么都不拍。对了,我还没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何止不知道喻文州现在在做什么,黄少天自嘲了一下,他根本不知道这几年喻文州的任何事,在柏林的时候偶然会从张佳乐那张快嘴里知道了一点喻文州的消息,使得他几乎过敏一样从那天开始封闭了任何国内的消息,他情缘闭目塞听做一只鸵鸟。

  一晃多年,回到现在,

  “负责一家陶艺工作室。”喻文州说,

  黄少天点了点头沉默了,正巧下边的灯光效果为了换乐队突然暗了一下,遮住了他眼中的片刻伤神。

  陶艺?是因为之前的手伤吗?刚才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看他的手掌没有伤疤也没有什么问题,重新做了手术吗?复健了多久?辛不辛苦?疼不疼……

  他要不要问,该不该问?

  如果他在,他一定会把所有的病历和治疗方案都烂熟于心,每一次复诊每一次复健都陪着他小心翼翼地确保他能恢复,再学各种针灸按摩的手法,不管喻文州会不会笑话他病急乱投医。但是这都是如果,现实是他不在喻文州身边,他近乎残忍地在喻文州住院的时候和他分手,他甚至远渡重洋不闻不问,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立场什么资格现在问呢?

  人家现在一切都好。

  黄少天侧过头咬紧了牙关把话吞回肚子,默默咽下了一腔苦涩。

  他们又相对无言地坐了二十分钟,舞台上嘈杂的电流电子音,喊麦以及场下的尖叫欢呼声突然成了乏味的平调,黄少天有些坐不住,于是站起身问喻文州要不要走,喻文州点了点头两人就一起下了坡往外走,外边人没有里边那种沙丁鱼罐头似地拥挤,倒是有不少卖黑暗料理的小摊贩,什么烤3土豆铁板豆腐鱿鱼串之类的,调料撒地直勾人肚子里的馋虫。还有些卖荧光棒和头箍的小商贩在晃悠。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停车场,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黄少天临走前让喻文州记得把账单发给他,正好有个小姑娘提着包走过来询问他们要不要买周边,还说比园区里便宜一半。黄少天看了看她的包,随手买了个草莓装饰造型的头箍,在喻文州一副“我就看着你戴”的表情中递了过去,

  “你不会是要我戴吧?”喻文州好笑地看着黄少天伸过来的手,不打算接,

  黄少天把东西放他手里,往后退了一步,面上的表情隐没在黑夜中不是很分明,

  “送给你的,哦,也不算是送给你,是送给上次你身边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的。”黄少天挤了个笑脸看着站在车前的喻文州,边走边往后退,

  “我害他爸爸受伤很过意不去,送她个礼物赔罪。这个很适合她,我先走了。”黄少天说完就想转身,

  喻文州仓促地从后边喊他,“少天!”

  黄少天顿住了要离开的脚步,转头茫然地看着喻文州,这是他和喻文州从超市相遇到现在,或者说从八年前分手的那天到现在,第一次听见喻文州喊他的名字。

  喻文州以前用很多方式叫过他的名字,黄少天,少天,小天,小祖宗,宝贝。

  柔和的,温和的,亲昵的,生气的,无奈的,焦急的,痛苦的,各种各样。

  时间太久了,那些呼唤都被蒙上了一层自我想象加工后的不真实感,常常侵扰梦中的黄少天。以至于现在这一声名字,令黄少天生出一种似梦似幻地违和感。

  “怎……怎么了?”

  喻文州依旧站在那,手上拿着那个一闪一闪亮着光的草莓头箍,

  “我替幼幼谢谢你。”

  “啊不用客气——”黄少天刚想挤一个疏离又礼貌的笑容,

  “她是我侄女。”他看见喻文州站在灯牌下,平静又冷淡地看着自己。

  距离上次音乐节上的偶遇已经过去了两周,修车的事最后通过微信也妥善地解决了,黄少天和喻文州谁也没有提出来要再见面的需求,两人都很有默契也很见外地将对话截止在了微信对话窗口。

  所有的证件和物产交接都终于搞定了,老宅里被他前前后后一番改造,虽然地处文化保护单位巷子深处,黄少天还是在保留建筑文化底蕴的基础上尽力地改造了。看似复古古老的大门实则是电子防盗门,门内天井周围被安上了通透的玻璃围栏装饰,木质地板直接铺到了门口。天井露天处上方加了电子玻璃顶棚,晴天可遥控打开,会有各种小鸟小雀前来问候,雨天关上遮罩便可坐在院子里仰头看雨滴敲打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左侧栽种了一棵桃树,嫁接的品种不会再继续长高也不像路边的桃树那样大,在天井中倒是尺寸正好,里层的墙全部打通只留下了传统结构,木质和高轻塑料材质相结合铺陈的楼梯还原了老宅的本色又不显得压抑,二楼的门屋保留了原来的木门,光是站在门口拍一张照估计就能上室内设计杂志。黄少天花了很多心思,这老宅的改造几乎都可以去评选家居设计创意展了,为的就是舍不得这座房子。

  他打算以后都回来这里生活,一切从头开始,柏林那边的通信社和杂志社还和他保持着合作关系,因为黄少天回国了,他们更方便拿到一些直观体现亚洲文明的影像,对他们来说其实是好事,黄少天也很满意老东家一向地爽快和严谨,便没有请辞。在国内又加入了一家新锐工作室做特邀摄影师,他无意吹嘘自己的履历,不过他的简历上的名字以及几张作品别人一查一看就有数了,对方报出了相当可观的价格,于是工作方面的事他也这么顺利的解决了。

  好像一切都很顺利,都在变好。

  “天哥!”摄影助理宋晓背着机架搁到设备室,正好看见背着包从楼上下来的黄少天,

  “恩?”黄少天刚交付了一套画展的原片,本来打算回家歇几天的,结果宋晓说他被老大安排了去一个匠心艺术展览的任务,他一个人怕拍地不好,想让黄少天陪他一起去,

  “我请你吃饭啊天哥!老板给我出入证了,我可以带你进去的,你就当去逛逛散散心养养眼,顺便指点我一两句就好了!我保证不会太麻烦你的!我给你当司机嘛!”宋晓双手抱拳地看着黄少天,左右也是无事,后辈这么拜托也没必要拒绝,黄少天自然同意了。

  展会在市艺术馆,巨大的宣传旗帜和广告牌在路口就排开了,排面很大看来很值得一观,坐在车上的时候黄少天就问了句,“都展出些什么类型的?展会是什么模式呢?要是本来都是照片影像的话不如不去。我见过好几种这种模式的简直是浪费时间”

  “当然不会啊,是从去年到今年在国内国际上得过奖的一些工艺艺术品展览,据说以城市雕塑和人物塑像为主。其实这个任务应该是郑轩去的,他比较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但是他采风还没回来。我就怕我看不懂,看不懂拍出来的东西自然别人也看不懂,老大保准敲爆我的头。”

  黄少天笑了半天,城市塑像和人物雕塑这有什么难懂的?

  没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市艺术馆口,因为和工作室合作,所以他们的摄影活动是被许可的,一些不能随意拍摄的作品对他们来说也没有限制。

  一进门宋晓就被大厅中央一座大型的人物立雕惊呆了,黄少天对这种雕塑类型并不陌生,其实还可以说一度非常熟悉,他曾经熬夜恶补过此类知识,比期末考背书还勤快地背诵各国著名雕塑艺术家的名字和代表作品和各类风格特点这些于他而言根本无用的东西,可年少时的冲动由爱驱使,自然是一腔热情无怨无悔。

  “一点一点来吧。”黄少天拍了下宋晓的肩膀,跟在他后面看他工作,偶尔提醒他几个角度,监督一下相片质量。因为十分钟后在中央立雕前有一个小型的主办方演说,他们在一楼走了半圈之后就回到了中央,之前入场前艺术馆的负责人有拜托过他们这个活动要拍摄几张照片,拍这种宣传照没什么难度,黄少天让宋晓自己去,他就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就行。

  他靠在艺术馆左侧的圆柱边听见馆长在那介绍展览主题,他低垂着眉目实际却是发呆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身边突然有人发问,“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