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十五章 梦境与傀儡 

 

爱情只想满足它自身, 

束缚人也出于自娱的愿望, 

它高兴看别人失去宁静, 

建一座地狱来对抗天堂。 

——布莱克《土块和石子》 

 

 

 

接连几天的大雪过后,天气又晴朗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感冒、发烧、关节痛的病人纷纷好转,来医疗所看病的人少多了。在没有病人的时候,霍斯塔托娃医生就会悉心照料窗台上的几盆蛇头贝母。现在它们红色棋盘花纹的花朵已经凋谢,只剩下绿油油的长叶片挺立着。她正在用小剪子剪掉干枯的老叶片,手法就像她给病人缝针一样的熟练。同时,她心里还想着等春天来临时是否增添几盆羽扇豆。 

医疗所的年轻男护士尼古拉走过来,对霍斯塔托娃医生说:“布拉高什医生说想让你去一下。” 

“布拉高什?”女医生放下剪子,“我没听说过他。” 

“他是布瓦伊家的私人医生。”尼古拉回答,神色有些紧张。 

霍斯塔托娃刚刚还喜悦的脸上立刻披上了阴云。“他找我干什么?” 

“在电话里他没有说明,但他非常希望我们能去帮助他。” 

“帮助?……帮助?”女医生喃喃地念着这个有些不祥的词,心里在想布瓦伊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要找自己帮忙,是布瓦伊先生?还是他年轻的妻子安娜?但霍斯塔托娃很清楚,无论这两个人之中哪个出了事,她都不会感到惋惜。 

 

 

 

霍斯塔托娃到达布瓦伊府邸时,布拉高什医生已经等候多时了,这个留着胡髭的中年男人带着她从前厅走进房间。仆人接过了女医生手里的医药箱。布拉高什医生一路上将情况讲给她听: 

“我们认为布瓦伊夫人怀孕了。我找你来是因为在宅邸里没有医疗用的检测设备,而你的医疗所里都有。今天我想让你取走夫人的血液样本进行化验。当然,不是有疑问,主要是出于保险。……” 

布拉高什医生还在继续说着,但霍斯塔托娃却没继续听下去,她的思想开始执着于一件事:安娜·布瓦伊怀孕了。这个顶替了霍斯塔托娃母亲的女人,这个比她可怜的母亲幸运的女人,这个比她自己还年轻的女人——居然怀上了她父亲的孩子!她看着自己经过的走廊两侧的鹅黄色壁纸,看着台阶上酒红色的长地毯,看着墙壁上霍尔拜因的油画,这些东西她都很熟悉,但现在她憎恨它们,憎恨这个家,憎恨这里的人。


他们走进房间,霍斯塔托娃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软椅里面的安娜·布瓦伊。这个女人年轻貌美,只是神情有些紧张,显然怀孕的事实让她感到惊讶,但她的眼睛和嘴唇仍那么天真,流露出一丝做母亲的喜悦。然后霍斯塔托娃看见了布瓦伊先生,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高兴地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甚至于当看见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儿时,也没有露出以往的烦躁神情。 

“蕾妮,”他叫她的名字,“很高兴你能来。” 

“这是医生应该做的。”霍斯塔托娃冷淡地回答。 

因为害怕互相之间会说出不愉快的话,女医生立刻开始检查,在询问几个问题后,她抽取安娜的血液,放到医药箱里面。然后她和布拉高什医生又谈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 

“霍斯塔托娃医生。”这时安娜·布瓦伊突然叫住她。“我可以获得你的祝福吗?”她微笑着说。 

而盯着安娜美丽温柔的笑容,霍斯塔托娃却突然觉得胸口像被手术刀割开一样痛苦,从伤口处涌出愤怒和害怕的混合物。愤怒是因为安娜正坐在她可怜的母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而害怕,是因为安娜的温柔——柔弱的、奇妙的、难以抗拒的温柔,这种可怕的温柔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在空气中缓缓前进,铺展到每一个接触者头上,可以想象,当它收紧时,网里面的人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霍斯塔托娃猛然退后一步。 

“不。”她坚决地回答。 

 

 

 

女医生离开后,安娜失望地叹了口气。至今为止,她所做出的弥合霍斯塔托娃和她父亲关系的努力全部失败。她甚至都不祝福自己!安娜想。 

但慢慢地,安娜发现其实自己对霍斯塔托娃的憎恨了解的并不多。她知道,女医生对她死去丈夫的爱非常深,而安娜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那么深厚的爱,她甚至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丈夫。现在她有了一个等待出世的小婴儿,而它会教给她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时,仆人们正在往房间里搬东西,等她记起应该问问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完了。那是一套新的家具,颜色是舒服的草绿和天蓝,点缀着各种小动物。 

“这是为我们未来的儿子准备的。你觉得漂亮吗,安娜?”布瓦伊先生愉快地说。 

“是的,非常可爱。” 

“我打算把这里改建一下,用作孩子的房间。而你应该住到隔壁靠南的那间去,那里空间比较大,阳也充足。” 

安娜握住布瓦伊先生的手。“谢谢你,米哈伊尔,你总是想得很周全。但是,你不觉得在关心未出世的孩子同时,也该关心一下你已经成人的女儿吗?” 

布瓦伊先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已经跟她断绝关系了。” 

“可是……” 

“不要再提她,安娜。我们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突然笑了笑继续说,“我特意嘱咐厨师做了你爱吃的煨鳀鱼,换好衣服后立刻到餐厅来吧,我已经等不及了。”最后他亲吻安娜的额头,转身离开。 

他走后,安娜又陷入了刚才忧郁的状态。她感到不安,就像四周有无数极长又极细的钢丝在颤抖,却不知道是什么引起颤抖,仿佛远端有野兽在咬着钢丝相互撕扯。 

 

 

 

这一天米哈伊尔·布瓦伊过得非常愉快。当他到安娜的新房间和她道晚安的时候,破例多待了一会儿,说了几个笑话,把她逗得咯咯直笑。然后他哼着歌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喝了一小杯酒,躺到床上睡觉。 

深夜,布瓦伊被耳畔传来的“噼啪”声惊醒,他睁开眼,却被见到的景象吓了一跳:原本淡黄色、橙色细条花纹的天花板上突然出现无数像破碎的瓷器上的裂缝,它们如蛇般蜿蜒向前,互相交错,发出“吱嘎”声,一块块的碎片和石块雨点似的掉落满地,那些“噼啪”声正是它们发出的。慢慢地,裂缝开始自天花板延伸到四面墙壁上,碎裂的壁纸和水泥粉末纷纷落下。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布瓦伊难以置信地喊着。“是地震吗?仆人!仆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碎石块越掉越多,天花板和墙壁的某些地方已经形成空洞,从外面照射进一道道红色的光芒。布瓦伊看看窗户,发现覆盖着窗帘的窗户非常黑暗,显然外面应该是黑夜,但这些红光是哪来的呢?紧接着,窗户也开始碎裂,而透过黑漆漆的裂缝照射进来的是红光。 

布瓦伊觉得害怕,他跑到门口,想打开门,但他怎么使劲门就是一动不动,而身后,碎石块落得越来越密了。终于,随着“轰隆”一声,天花板彻底垮掉,四壁也随之倒塌,红色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 

布瓦伊站在床前,脚边是依然翻腾着灰尘的瓦砾堆,而再往前,不是大理石走廊,不是挂着油画的墙壁,而是黑色淤泥的沼泽,这片泛着水光的沼泽向四周延伸到无边无际,好像整个世界突然间被它覆盖,而布瓦伊和他那被毁掉的房间,正处在沼泽中央。 

“上帝啊,上帝啊,饶恕我……”他哆嗦着跪下来,看着天空。 

但天空给予他的是更多的不祥,它是血红色的,碎裂的乌云在空中疯狂地飞旋,叫人以为宇宙间发生了什么大祸。从天空到大地,那些人们熟悉的、宁静的天蓝色、绿色统统消失,到处都是凶险的红色,仿佛世界在火焰里面熊熊燃烧。 

“怎么回事……”布瓦伊惊恐地低语,“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疯了?难道是我犯了什么罪过……” 

“的确如此。”一个声音说。 

布瓦伊迅速回头,发现在他身后的沼泽地上站着一个人,是他的女婿——安东·霍斯塔托夫。 

“安——安东——” 

“你居然还记得我。”年轻男人说,“也对,是你阻挠我和蕾妮结婚,是你为了除掉我而把我派到波斯尼亚,因为我知道你和塞奥罗斯的卑鄙的勾当——” 

“不、不,我不知道你会死在那儿,我非常悲伤——” 

“悲伤?”安东冷笑着,“在得知我死讯之时你不是和塞奥罗斯举杯庆祝了吗?在给蕾妮写信的时候你不是还假造了眼泪痕迹吗?” 

“哦,哦……”布瓦伊开始拧起手指。安东注意到他的动作,说:“好好爱护你的手指吧,因为你在临死的时候会感激我提醒你的。” 

“你说……什么?”布瓦伊觉得浑身发冷,就好像有人把一大块坚冰塞进了他的胸口。 

“我说,你会死去,就像我一样。”说着,安东·霍斯塔托夫挺直了身躯,无数从空气中突然出现的子弹穿透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爆开一片片比红色的天空更阴暗的血渍。他头朝后倒下去,被黑色的泥沼缓缓吞没。 

布瓦伊看着这可怕的景象,浑身上下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不停地打着颤。“哦,上帝啊,上帝啊。”他徒劳地呼唤着,“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他还没说完,刚才安东倒下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人,他是米哈伊尔·布瓦伊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他容貌枯槁,眼睛里面充满泪水,一看到自己的儿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唉!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像摩擦的粗砾石,“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怎么也会到这步田地?难道我的罪过要连累你,即使我受了那么多的苦都无法挽回吗?” 

“父亲!您说的——难道是那个秘密?!” 

老人点点头。“是的,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你将看到我的死亡,然后看到为什么我会死亡。”最后一个字刚出口,老人的身体便开始抽搐,他的手、脚以及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异常的扭曲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积压他的身体,然后,那些关节被撕裂,白色的骨头粘连着血肉奇形怪状地支棱着,这副骨骼与肌肉的混合物伴随着他的呻吟声深入了沼泽。 

但还未等布瓦伊惊叫,在那个位置上再次出现了一个人,他全身的皮肤和毛发都是白色,只有嘴唇和瞳孔是鲜艳的红色。布瓦伊不认识他,但却猜出了他是谁。伯努斯·莫拉托夫跪在那里,他猛烈的呼吸更像啜泣,一枚子弹发出巨响,从他左边的耳际穿过,然后,像时间被突然放慢一样,伯努斯的身体和那些飞溅的血液飘飘然倒下,而这次尸体并没有被泥沼卷走,而是重新站立起来,变成了一头硕大的白色狮子,它的鬃毛映着天空的红色,飘荡如同火焰,它一步步向布瓦伊逼近,血红的眼睛盯着他。 

“饶恕我,饶恕我!”布瓦伊惊惶地后退,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和绝望,它们如此冷酷,把他和一切温暖、活生生的人类接触切割开。他退到了沼泽边上,白狮就站在他面前,随着一声震动大地的怒吼,它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安娜正沉浸在梦乡里,却被突然传来的一声惨叫惊醒。她半坐在床上,想着是不是一个梦,但女仆却冲了进来。 

“夫人!布瓦伊先生恐怕是——病了!” 

安娜立刻爬下床,边跑边披上女仆递过来的长袍。她跑进布瓦伊的房间,看到自己的丈夫正躺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口中念念有词,他的眼睛不停地四处乱转,充满惊恐。两个仆人正在照顾他。 

“去叫布拉高什医生!”安娜吩咐。 

“已经派人去叫了,夫人。”一个仆人回答。 

她向最先赶到的仆人问明情况后,坐到布瓦伊身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发现是她来了,布瓦伊平静一些,他悲伤地看着妻子,不连贯地说:“我看到了……我——罪过永远在那里,而我——死亡,我看到了……” 

他的确看到了。在布瓦伊的心里,始终悬挂着一条锁链,它是由别人的仇恨串成的,当初他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在告诉他家族的秘密的时候,米哈伊尔以为自己会把过去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锁链不仅没有被风化掉,反而越来越粗,越来越沉重。 

不久,布拉高什医生来到,他给布瓦伊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临走前,医生告诉安娜不要太焦虑。她正像他所要求的尝试着睡觉,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她都无法入睡。上午,仆人说布瓦伊已经醒来,安娜走进房间,却失望地发现他仍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让她更加焦急了。匆忙赶来的医生做了一番检查,并没有发现身体上的毛病,便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办。小镇里面没有心里医生,而如果去大城市的话,布瓦伊患心理疾病的消息一定会对企业产生严重影响,而且,布瓦伊自己也不愿意去,他固执地不愿踏出房门一步。她在房间里面来来回回地走,不停地想着各种办法。到最后,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现在她多么希望能有人能帮帮自己啊,可在这镇上她只是孤身一个。后来,安娜突然想到了斯蒂芬,她认为那个聪明又冷静的年轻人一定会有办法,于是,她给斯蒂芬拨了一个电话。 

 

 

 

早餐时间刚过,朱利安·雷蒙就跛着脚走到雪松山丘旅店的前台,询问值班经理能不能为他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安排一次会面。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沃恩施泰因先生昨天下午已经离开旅店赴德国洽谈生意去了,估计十天后能返回。” 

朱利安只好再跛着脚爬回房间。他觉得沃恩施泰因是个很糟糕的人,事实上,他认为对自己这样的残障人士,人们理应给予更多的关怀,比如,在他需要的时候就不出门。 


他回到房间后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失望地发现当他流连在东欧的时候,英国以及整个世界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接着他花费一个小时给编辑部写了封辞藻华丽的信,以解释自己为何迟迟不归。然后他又开始看起从林侬租书店借来的小说,并强迫自己能进入托马斯在墨西哥的复仇中去,但复仇还没进行到一半,朱利安就昏昏欲睡,索性倒在床上继续在夜晚未完成的人生大事。 

等到他再次醒来,他发现有些头昏,实际上他在白天睡觉总会这样。朱利安使劲甩了甩脑袋,看了看床前的梳妆镜,想验证自己的头发是否同以往一样横七竖八。 

他看了眼镜子,发了个愣,然后又使劲甩了甩脑袋。 

三秒钟之后,他再次甩了甩脑袋,而这次用的力气之大简直要让人以为他的脑浆会从耳孔里甩出来。 

即使这样,朱利安发现自己看到的东西都没有变。面对一面镜子,你认为能看到什么呢?当然是你自己的倒影。但朱利安面前的梳妆镜里不仅没有他的倒影,反而像玻璃窗显示景色一样显出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上点缀着蓝色的小浆果和粉红色叶片的大树——这正是朱利安在白狮创造的梦境里所驻足的地方。 

朱利安走过去,伸出手指,但却被冷冰冰的玻璃阻拦。看来他并不能像爱丽斯般能从这里跨过去。他开始想伯努斯设置这样一个幻境的目的是什么,他大声的说出心里的想法:“如果你还想捉弄人的话还是尽快停止吧。” 

但并没有从空气中走出来一个人或是一个声音嘲笑他,事实上朱利安所能做的就是像看电视一样看着梳妆镜。或许镜子里面会出现表演杂耍的马戏团,他无聊地想。 

不一会儿,镜子里面果然出现了一点儿东西——当然不是马戏团,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从头到脚惨白惨白的,显然是伯努斯,而另一个因为距离远,朱利安看不清。不过那两个人很合作地向近处走来,不久,朱利安认清了那个人,并随之发出了一声大喊: 

“斯蒂芬!你怎么在里面!” 

没有任何回应。朱利安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幻境里的人当然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此时,镜子里的伯努斯已经捧住了斯蒂芬的脸,他血色的嘴唇印在斯蒂芬的额头、鼻尖、嘴唇上。斯蒂芬对此并没有抗拒,实际上,他紧紧地搂住了伯努斯苍白的身躯。 

“你们在干什么!醒一醒,斯蒂芬!别在我眼前干这个!”朱利安忘记自己所处的位置,叫起来。 

但事情却恰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发展着。伯努斯开始吻斯蒂芬的脸颊,他用牙齿在斯蒂芬的脖子、肩膀和胸口上印下许多牙印。那样子的伯努斯就像一个阴险的吸血鬼。斯蒂芬依然没有任何反抗。那两个人跌倒在草地上,四肢纠缠在一起,蓝色浆果被身体压碎,沾在衣服上,使伯努斯的长袍像图阿雷格人喜欢的爱掉色的蓝布料。 

朱利安觉得头疼。伯努斯的目的是要向他显示斯蒂芬是站在白狮那一边的吗? 

现在草地上那两个人开始脱衣服。伯努斯的身体正像朱利安已经知道的那样散发着月球一样的银色光芒。但他却第一次看到了斯蒂芬的裸体,像所有的东欧年轻人一样,他有着修长的骨骼和线条柔和的肌肉,这使他很漂亮。也正是如此,更让朱利安觉得眼前的景象无法忍受的厌恶。 

他用指关节敲着玻璃,叫道:“停下!你这卑鄙的家伙!” 

但就算朱利安把玻璃砸出了裂缝,幻境里的两个人依然在继续,他们互相亲吻着,从额头到脚踝。蓝浆果的汁液混合着汗水和唾液沾在他们身上。 

朱利安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把镜子砸个粉碎,即使需要赔偿也没关系。但就像所有那些失去理智的人一样,他看着镜子里伯努斯野兽般骑在斯蒂芬身上,看着他一边大笑一边抽动,看着斯蒂芬恍惚地把双臂盘绕上伯努斯的脖子,然后,紧随着一阵激烈的颤动,伯努斯的目光突然注视着镜子外面的朱利安,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神秘莫测的、疯狂的红眼睛,正穿过镜面,逼视着他,像一把利剑朝他刺来。 

朱利安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边,犹如被眼镜王蛇咬了一口的小鸟般动弹不得。镜子上的幻影在逐渐黯淡,最后,他看到了自己蓬乱的头发和惊恐的眼睛。 

他猛然间回过神,拿起电话,颤抖着拨通斯蒂芬的号码。铃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人接听。朱利安感到一股阴森的凉意在脊背上蹿来蹿去。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找到斯蒂芬。 

 

 

 

朱利安跛着脚向山坡下面布留蒙特罗斯特家的房子跑去,在经过石桥时,他遇到了伊伦娜·塞奥罗斯。两个人都很吃惊。朱利安不知道她最近这些日子在干什么,因为她自从朱利安和斯蒂芬的拜访后就再没有露面。而伊伦娜也被朱利安急匆匆的神色吓了一跳,在心里不由得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焦急。 

在伊伦娜心中,依然有对他的爱恋,尽管她刚刚死了丈夫,她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意。她爱他,爱这个独特的、温存的人,爱他的肉体和灵魂;她第一次发现爱情是可以不需要索取的,她不期望从他身上得到像自己那样强烈的感情;她爱他,她只想让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值得爱的女人。 

于是,她竭力保持冷静,露出微笑说:“你好,朱利安。你这么着急去哪里?不到我家里喝杯茶吗?” 

朱利安不自然地笑了笑,回答:“非常抱歉,我现在……没时间。不过我以后会去的。非常、非常遗憾,我必须要走了,真的。”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伊伦娜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你去什么地方?”她不甘心的问。 

“呃……我去斯蒂芬家,我有急事找他。抱歉,我真的必须走了。”他想说点儿什么,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就这样一走了之,但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该说的话。他发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条深沟。朱利安尴尬地点点头,离开了伊伦娜。 

她站在石桥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房屋之间。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去她家里喝茶了;她知道,他爱上的不是自己。就在这一瞬间,蜂房里的蜜变成了艾蒿,生活由甜蜜变成苦涩,欢乐被苦闷代替。那些在前一刻还看上去新鲜明亮的、她和朱利安共有的记忆,现在却突然变得遥远而古旧,就像从古老的、早已锁死的大衣柜里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霉味。 

伊伦娜回身向前走去,心里苦涩地想:我早就知道,爱情都是假的,只有幻想才真实。人们从来都不曾相爱,谁也不爱谁。她知道她未来的日子即使能够变得愉快,也依然会在阳光普照的水面下隐藏着忧伤的黑暗,而那忧伤将无穷无尽,一如时钟一圈圈循环不停。 

 

 

朱利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使劲按着斯蒂芬家的门铃。冰冷的地面让他受伤的右脚非常难受,巴不得立刻到温暖的房间里去,但他等了很久才听到开门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她被朱利安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哦!雷蒙先生!您这是怎么啦?” 

“斯蒂芬在吗?”他问。 

“哦,是的,他在楼上。”夫人回过身,大声喊道,“斯蒂芬,雷蒙先生来找你。” 

朱利安跟着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心不在焉地应付掉夫人关心的问候,找了个借口向楼上走去。他进门的时候,斯蒂芬看起来正坐在床上在键盘上敲字,他困惑地看着朱利安,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根据朱利安的观察,斯蒂芬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的屋子也没什么不同——总是有点儿乱,有点儿邋遢。这让他稍稍放心了。不过,他还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你好,朱利安。”斯蒂芬先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刚才,你在干什么?”朱利安问。 

“呃——刚才是多久以前?” 

“三十分钟以前。”朱利安觉得自己的伤脚让自己走得慢了。 

“我在睡觉。”斯蒂芬回答。事实上好像也的确如此,因为斯蒂芬还穿着睡衣。 

“上午十点钟还在睡觉?” 

“这很正常,朱利安。”斯蒂芬又开始在键盘上敲字,“充足的睡眠是高质量工作的保证。”他一本正经地说。 

“哦,是吗?那你刚刚睡得好吗?” 

“很好。”斯蒂芬回答。但朱利安注意到他打字的声音乱了起来。 

“真的?”朱利安在他身边坐下,盯着他。 

“当然。” 

“那么……你没做梦吗?”朱利安发现斯蒂芬脸红了。 

“没有!”这次的回答有些粗暴。 

“真的?”朱利安死死地盯着他。 

“啪”的一声,斯蒂芬用力合上电脑,站起来,冲着朱利安叫道:“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他把电脑扔在书桌上,生气地看着朱利安。 

“好吧。”朱利安觉得自己最好换一种方式,“我刚刚发现一件和伯努斯有关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斯蒂芬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朱利安的问话里嗅出了危险的信号。“你没有在开玩笑吧。” 

“我是非常认真的……” 

朱利安没有说完,斯蒂芬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看了眼号码,立刻接通电话。通话时间不长,挂上电话后,斯蒂芬立刻开始找衣服,同时说:“很抱歉,朱利安。我突然有急事,要立刻去一趟,不能听你的故事了。” 

“等等,斯蒂芬!我这个故事很重要!” 

“我那边的事情也很重要。朱利安,你先回旅店,等我忙完了之后再去找你。” 

然后,朱利安便被斯蒂芬给赶出了房间。在回旅店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从那个既无礼又装模作样的小坏蛋的吩咐,显然上午发生过什么,否则他干吗要脸红,干吗要向他吼叫。显然。显然。 

 

 

 

斯蒂芬来到布瓦伊家宅邸时发现已有女仆在门外迎接自己,他被迅速地带领着穿过大门、门廊、楼梯,来到书房,速度快得斯蒂芬都怀疑是不是安娜在设法避免他被人看到,他很高兴她能想到这一点,毕竟,既然他那个乐观到愚蠢的父亲都开始担心他和她是否发生了什么,镇上的其他人当然也会产生怀疑。于是在斯蒂芬的心里忽然浮起了一丁点黑暗的影子——如果我趁机利用此事戏弄镇上那些古板无趣的人们会怎么样呢?不过他的这个念头在看到安娜的同时就烟消云散了。 

那原本优雅柔美的年轻女人站在那儿,苍白憔悴,一双哀伤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让斯蒂芬动容,她的深藏的、几乎是先天性的哀伤始终让他觉得迷惑。“斯蒂芬,我想我的贴身女仆玛瑞娜已经告诉你发生的事情了。”在他坐下后她说。 

“呃……是。非常遗憾。”斯蒂芬毫不奇怪自己对于布瓦伊先生的重病毫无怜悯之情。尽管那个人和他父亲很熟,但斯蒂芬并不会因此就喜欢他,而且,他很厌恶布瓦伊先生在做客时对他家的古董表现出的贪婪大于欣赏的赞美。 

“我——嗯,斯蒂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你也许……也许可以帮助我。”她有些困难地说。 

高贵的矜持,斯蒂芬想,但也可能是对自己窘迫的掩饰。“我很乐意,但是我不知道能帮你做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说,然后又加上一句。“这里看上去并不需要一个古文化学者。” 

他的冷漠显然有点儿伤害了她。她盯着他,目光中明显带着“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这么说”的意味。接着,她看着别处,说:“大概我不应该找你来。这是布瓦伊家族的内部事务。”高傲爬到她的脸上,“作为女主人,我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我现在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包括——我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刺痛了斯蒂芬。“对不起,安娜。我不想让别人以为、以为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过什么,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她说。这倒让斯蒂芬吃了一惊。然后,她突然露出了非常温柔又朦胧的表情。“我喜欢这里。”她梦幻一般地说。 

她喜欢?斯蒂芬睁大眼睛看着她。喜欢那个足可以做她父亲的老头子? 

“我发现我喜欢这种宁静的,有保障的生活。”她继续说,“这既是对我好,也是对我的孩子好。” 

斯蒂芬最初没明白她的意思,但立刻从她喜悦的目光中得到了信息——她怀孕了。于是,他的防线瞬间融化,或者说,他现在没有必要设置防线了。他高兴地祝贺她,甚至斗胆拥抱了她。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他们开始谈到布瓦伊先生的病情。斯蒂芬觉得要想避免影响到金融公司,就不能把布瓦伊送到小镇外面去,既然他的病主要是心理问题,最好秘密请一位医生过来,而且同时一定要对外界保密,尤其不能让霍斯塔托娃医生知道详细情况。安娜想了想,认为现在只有这个办法最合适。很快,斯蒂芬就像他来时一样迅速地离开布瓦伊宅邸。但他对安娜的思想转变仍感到惊讶,他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问题:孩子对于女性来说究竟重要到何种程度?并想着可以就这个问题和朱利安展开一场辩论。想到这儿,他加快步伐,向雪松山丘旅店走去。 

 

 

10 

 

“布瓦伊先生疯了!布瓦伊夫人怀孕了!”朱利安喊道。 

“不要露出一副被吓到的傻样。”斯蒂芬一边喝水一边说。 

“这两个消息合在一起的确很有新闻效果。” 

“你没打算在东欧也要履行你那记者的古怪义务吧?” 

“不。”朱利安笑了,“我只是很惊奇。担忧布瓦伊夫人生出来的小孩会与众不同,不是说情绪会影响胎儿嘛。焦虑和不安来自于天上星星运行轨迹的微妙变化,婴儿将受到它们的影响……” 

斯蒂芬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相信这个?” 

“哦,别忘记我说过的,在东欧的土地上,充满了我们不敢相信的女巫、幽灵和神奇怪兽。”他看着斯蒂芬,目光里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斯蒂芬眯起眼睛。不怀好意,他直觉地感到空气中有某种微粒向自己缓慢渗透,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你想说什么?”他冷冰冰地说,言外之意——不要试探我。 

“今天上午,当你在你自己房间里如你所说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热水沿着斯蒂芬的脖子和下巴小溪流一样淌下来,水杯翻倒在地毯上打滚,杯子里剩余的热水成功地泼到床上,而斯蒂芬正弯着腰,一个劲地咳嗽。他被水呛到了。朱利安拍着他的后背,疑惑为什么自己提的简单的问题居然让年轻人如此激动。 

斯蒂芬跑到卫生间找毛巾,但灌到他气管里的水显然不少,他不但没有恢复,反而越咳嗽越厉害。朱利安听着那愈发惊天动地的声音,觉得自己最好去看看。他看到斯蒂芬背对着门弯着腰,随着剧烈的咳嗽整个身体一抖一抖的。 

“斯蒂芬,你还好吗?”朱利安关心地问。同时一只手向斯蒂芬的肩膀探去。 

 

 

11 

 

玻璃镜剥落了,毛巾架剥落了,抽水马桶和浴盆上的白瓷表面、天花板和四壁的瓷砖剥落了,卫生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倒塌粉碎,无数碎块触及地面前就变成了粉末,被狂风吹散。风力之大朱利安不得不弯下腰抱住脑袋,但他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斯蒂芬。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为狂风所窒息,不过风开始渐小,朱利安突然闻到了一股潮湿、带着咸味的空气。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海滩上,海水就在不远处轻轻荡漾,从他眼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海面上空无一物,只有阳光在水面上跳来跳去,四周充满了悦耳的波浪拍溅声。 

“哦……斯蒂芬,瞧我们被送到什么鬼地方来了。”他无奈地说。 

“你不喜欢这里吗?”头顶上有个声音说,这绝对不是斯蒂芬的声音。 

朱利安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白发红眼的伯努斯·莫拉托夫,而不是金发灰眼睛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朱利安吃惊地盯着自己搭在伯努斯苍白肩头的右手,他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松开过。 

“斯蒂芬呢?他在哪儿?” 

伯努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焦虑的表情,说:“你很担心他——那个愚蠢、自高自大的漂亮男孩吗?” 

“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朱利安大叫着。 

“他很好。我相信他会感到很自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伯努斯点点头。 

“你的保证?”朱利安简直要笑起来了。“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连环杀手的保证!” 

伯努斯并未气恼,他面带微笑平静地说,“你当然可以不相信。但除此之外你还能相信谁呢?斯蒂芬那双父母,还是那镇上的任何一个白痴?朱利安·雷蒙,你应该早就明白,这里的主宰是我,你所有的经验——你的手指碰触到的、你的瞳孔接收到的、你的鼓膜被牵扯的每一次震动——都是来自于我。” 

朱利安想反驳,但他感到很无力。伯努斯说的对,在梦境中他是唯一的主宰,朱利安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被杀死,就像疯狂的塞奥罗斯,或者——他怀疑——就像正在逐渐疯狂的布瓦伊先生。“你想干什么?”他问道。 

“啊,终于接近主题了。恭喜你,朱利安·雷蒙先生。”朱利安虚弱地笑了一下,伯努斯继续说:“我希望你能陪我进行一次旅行。”他拉着朱利安的手,转过半圈,背向海洋,然后向一望无际的沙滩举起苍白的手指。“我们要向那里走。” 

“可那里……”朱利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远方,除了连绵不绝的空旷又死气沉沉的沙滩外,没看到任何能引起注意的东西,连一丝地势起伏都没有。 

“一无所有,对吗?不,那里有东西,非常多的东西,它们就在那儿,只不过你没看见。让我们走过去瞧瞧吧。你一定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物,你一定会发现它们,你会发现——一切。” 

伯努斯露出神秘的笑容,拉起朱利安的手,向前方走去。 

 

 

12 

 

他们向前走去。朱利安因为怕错过什么,一直仔细地四处查看,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的眼睛看那片黄沙都看累了,它们仍然一成不变地死板单调。沙子就是沙子,朱利安想,它永远也不能变成南瓜。他开始变得不耐耐烦,也不再像刚才那么认真。反倒是走在他身边的伯努斯,仍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久,朱利安注意到一些变化。他发现沙子不那么均匀,似乎有很多浅色的小颗粒混杂在里面,于是他弯腰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轻轻地将沙子拂掉,最后留下来一堆比较轻的白色的小东西。它们有的很粗糙,有的很光滑,还有一些像尖刺,偶尔会有几个比较大的,像纺锤一样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他问伯努斯。后者扫了一眼,说:“都是些微小古生物的残骸——放射虫的骨骼,有孔虫的壳,海绵和珊瑚骨骼的碎块,大一点儿的那种是苏伯特纺锤虫。嗯,我看见里面有毕灵星珊瑚和蜂巢珊瑚。”朱利安松开手,让这堆小骨头落回到沙地上,继续向前走。很快,他又发现了一些新东西,这回是一些深色的椭圆形小贝壳,还有些破碎的像骨节一样的东西。 

“那个是神父贝,那个是骷髅贝。啊,恭喜你,这个是一块三叶虫的壳。”伯努斯说。朱利安看着他,“这些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动物吧?” 

“当然不是。”伯努斯笑着回答,“它们是古生代奥陶纪的典型生物。” 

“那么……刚才的那堆是哪个时代的?” 

“寒武纪。” 

“我们正在沿着生物进化历史向前走!”朱利安叫起来,“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别那么快下结论,我们继续走。” 

在奥陶纪之后是志留纪。朱利安很清楚这一点。果然,沙滩开始稀疏,一片片灰绿色的苔藓开始出现在石头上,接着,地面上长出像草一样的小植物,细小的叶片插在管子一样难看的茎上。“这是库逊蕨。”伯努斯说,又告诉朱利安他找到的一枚很多棱角的海螺壳原本是冬纳氏螺的外衣。 

他们现在进入了泥盆纪,沙滩已经完全不见,众多植物像发疯一样从地下钻出来,大多都是节蕨和石松,地面被它们铺上了悦目的绿色。朱利安发现一条刚死掉的总鳍鱼和一个乌克鲁菊石的壳。越走天气越闷热,四周的植物也异常的高大起来,形成了森林,地面上到处是水塘和沼泽,一些小昆虫开始贴着地面飞来飞去,偶尔一些石炭蜥会从他们脚边爬过,追逐着昆虫。随着植物的茂盛,吃植物的动物随之出现,付肯氏兽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啃食着茂盛的羊齿植物。 

“海龟!”朱利安指着远处一个伸着脖子、顶着甲壳爬行的家伙说。 

“那是无齿龙。”伯努斯纠正他。“我们现在是在三叠纪。” 

“你知道的很多嘛。”朱利安说。 

“因为我的时间很多。” 

实际上,他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因为他并没有活着。朱利安想,但没说出来。然后他发现树林中出现了羽杉和鳞杉。头顶上一片阴影掠过,朱利安估计他们已经进入了侏罗纪。的确,伯努斯开始指给他看各种恐龙——喙嘴龙、翼指龙、跃龙、禽龙,长着大骨板的剑龙,和从水里伸出长脖子的梁龙。食草的恐龙默默地吃着植物,而食肉恐龙就在不远处伺机伏击。 

羊齿植物非常多,让朱利安觉得白垩纪是一个畜牧经济的好时期,而他熟悉的槭树、棕榈树也逐步出现。朱利安熟悉的动物渐渐增多,他看到了兔子、马、牛、羊等等,甚至在远距离看了狮子,在海边看到鲸鱼喷出的水柱。 

进化过程变得飞快,猿猴在树枝上跳跃摇荡,然后它们开始来到地面,开始用脚行走,开始直立。终于,朱利安所期盼的智人穿过丛林,从他们身边经过。大地上开始出现房子,空气中飘荡着炊烟,人们饲养动物;树木被一片片砍伐,人类的房子越造越大,而他们生下的孩子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互相仇恨,他们打仗,建立国家。朱利安和伯努斯在烧焦的土地和破败的田地上走过。不久,那些土地上又聚满了人,他们采矿,炼钢,造铁路。地面上已没有森林的影子,楼房一幢比一幢高。像电影的快镜头一样,一群人诞生,另一群人死去,再诞生,再死去;他们的衣服从短到长又从长到短,他们的生活也时好时坏。 

诞生、发展、死亡,这无休止的循环,每一种生物都以其他生物为代价而生存,并从它们的不幸中得益。当他试图看清大自然的全貌时,他看到的一切东西都在更迭,一个物种繁衍了七百万年,就用七百万年的时间灭绝,开端即结局。而我们人类在干什么?那些无穷无尽的观察数据、公式、著作,那些连篇累牍的学说、理论、主义,难道不是在面临可怕的深渊前的疯狂吗?我们在进步,我们不断创造出新颖的生活,我们持续在做着振奋人心的事情。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有谁知道目标?在一项看似永远也完不成的计划中能有真正的目标吗? 

朱利安觉得想呕吐,面前那些不知疲倦的人类让他恶心。终于,那疯狂的人类旋风停了下来,朱利安和伯努斯站在一条卵石街道上,四周是阴郁的老房子。 

朱利安认出了这个地方——正是他无意间闯入的东欧小镇。他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为什么带我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对不对?”他问伯努斯。


“我想让你看点儿东西。跟我来。” 

 

 

13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来到教堂墓地,伯努斯引领着朱利安向他自己的墓碑走去,在距离墓碑几步外,他伸手拦住朱利安,指给他看从另一侧逐渐接近的人影。那人影开始时模糊不清,像从雾中走来,渐渐地显出了轮廓和相貌。 

“斯蒂芬?”朱利安惊讶地看着伯努斯,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着急,继续看着、继续看着。”伯努斯笑吟吟地说。 

朱利安疑惑地转回头,盯着越来越接近墓碑的斯蒂芬:他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表情非常冷漠,灰眼睛像蒙了一层纱。他无声地来到墓碑前,伸手抚摸石头,动作缓慢僵硬,似乎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事情。他的手指抚过铭文和闪闪发亮的荧光墨水标记,而就在他手指离开后,那些印迹全都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头。 

“这是怎么回事?!”朱利对伯努斯大声说:“你对斯蒂芬干了什么?你想对我们干什么?” 

伯努斯没有回答,而是一边对朱利安微笑,一边走到斯蒂芬身边,抬手托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然后用另一只手往那张开的嘴里推进不知名的白色药片。 

“不!你在干什么!住手!”朱利安冲过去,用力推开伯努斯,伸手抓住斯蒂芬的肩膀。 

但一瞬间,伯努斯不见了,墓地变成了雪松山丘旅店。朱利安仿佛被人推了一把似的,从梦境中猛地跌出来,回到了现实。他的手指仍像刚才碰触斯蒂芬那样伸着,而斯蒂芬正在弯腰使劲咳嗽。梦境已被时间吸收吞没。 

 

 

14 

 

斯蒂芬的咳嗽声逐渐变小,他似乎已经恢复了。朱利安从后面搂住他,有些虚弱地说:“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嗯?我确实很好啊。” 

“我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已经过去了。” 

斯蒂芬转过身,看着朱利安。他的脸上带有一种奇怪的恍惚神情。“能跟我讲讲梦的内容吗?”他问。 

“我想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回忆不愉快的事。 

“朱利安!”斯蒂芬突然抓住他的上臂,“我想说……我想说……” 

就在朱利安疑惑的时候,斯蒂芬吻住了他的嘴唇。 

“斯蒂芬!你见鬼地在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骂起来。 

他没听到回答,斯蒂芬已经再次搂住他,让他们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牙齿轻轻撞击着,接着斯蒂芬的舌头伸进他的口腔,舔他的上颚。朱利安觉得斯蒂芬大概是发疯了,但他并没有用力将对方推开,事实上,朱利安喜欢这种感觉——甜腻腻、湿漉漉,而且斯蒂芬的舌头也并不比其他人的舌头更糟糕。然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斯蒂芬的舌头推进了自己的喉咙。 

那些药片!朱利安猛地推开斯蒂芬,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什么?你给我吃了什么?” 

但他并没有得到回答,斯蒂芬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出卫生间,推倒在床上,开始急切地撕扯朱利安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稀奇古怪的气氛。他们两个在相处时都从未想过要和对方上床,但现在斯蒂芬却要脱掉朱利安的衣服,他咬着嘴唇,用力地和朱利安的衬衫扣子较劲。而朱利安虽然很激动,却仍然努力想看穿斯蒂芬脸上那么突如其来的沉醉的神情。这和刚刚那个梦,以及伯努斯到底有什么关系?而那些药片是什么?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几乎被激情淹没了。他们倒在床上,四肢纠缠。当斯蒂芬的手在朱利安的双腿间游移时,他曾经想过要抗拒。因为这情况太不正常,斯蒂芬并不是那种随便挑逗别人的人,这一点从他与安娜·布瓦伊的交往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年轻人似乎受到了控制…… 

“伯努斯!”朱利安突然大喊,“放开斯蒂芬!” 

随着他念出那个名字,他的脑袋被结结实实地按在枕头上,斯蒂芬的手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脖子,朱利安不得不拼命掰着斯蒂芬的手臂,以防自己被掐死。同时,斯蒂芬正坐在他身上,用臀部撞击他的骨盆,摩擦所带来的刺激让他难以忍受。“停下!停下!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斯蒂芬!” 

斯蒂芬松开钳住他脖子的一只手,滑到他腰带下面,握住他开始*起的*茎。同时斯蒂芬上身向前顷,看着朱利安。他的眼睛依然是灰色的,但那狂野的目光,那恶狠狠的表情却属于另一个人。 

“伯努斯,你这个混蛋!” 

“现在你知道了,我想要毁掉你们该有多么容易,那——该有——多么——容易!” 

斯蒂芬的手指在他*茎上收紧,猛然开始抽动。朱利安把头偏到一边,紧咬着牙齿。他想挣扎着爬起来,但伤脚让他使不上力气。朱利安知道,伯努斯在利用他,侮辱他,同时也在侮辱斯蒂芬。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但在内心深处,他发现有可怕的琐碎念头在聚集,他迷恋白狮传说,迷恋那个被疾病、痛苦和死亡所折磨扭曲的灵魂;他所做的那些调查、挖坟掘墓的事情统统是因为他想把伯努斯激怒,他想让伯努斯折磨自己。他已经堕落到了何种地步啊!撕裂我吧,拿刀子割我的皮肤吧,这些不过是在因痛苦而狂喜的身体上再添加一味催生欲望的药剂。 

他绷紧身体,呻吟声哽咽在喉咙里。他达到了高潮,倒回床上,剧烈地喘息着。而此时斯蒂芬解开裤子,在朱利安沾着*液的腹部摩擦*茎,不久,朱利安又*起了。那药片是性药么?他想。但残存的一丝理智也在席卷而来的激情下面消失。再次释放后,朱利安感到精疲力竭,几乎没有注意到斯蒂芬是什么时候射*的。他只是躺在床上,极度疲倦。 

这不对!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叫着。这不对!为什么他会如此疲惫,为什么现在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手指也失去力气。他挣扎着摇摆身体,像脱离水的鱼一样绝望地扭动,但这只让他更加虚弱。他拼命睁大眼睛,但斯蒂芬的脸开始模糊,灯光逐渐黯淡,他的视野越来越缩小,直至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