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十三章 伪装 

 

通明之下,一切都在变化, 

因此,随着童稚爱情的成长 

从我们四周涌出了 

影子——伪装,只是现在还未曾这样。 

——多恩《影子》 

 

 

 

第二天上午,斯蒂芬再次来到墓地,在伯伮斯的墓碑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墓碑上的铭文已经消失,要不是还记得相互位置关系,他很可能把它认错。这在他意料之中:幻觉的游戏一结束,墓碑上虚假的铭文便完成了存在的使命。墓碑脚下厚厚的积雪松软平整,丝毫没有被挖开过的痕迹,雪地上的脚印也只是他刚刚踩上去的。斯蒂芬确信没有人会产生怀疑,然后他走到十几步外塞奥罗斯的新墓旁边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斯蒂芬打算去医疗所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朱利安,这时从墓地正门传来一阵说话声,几个人正走进来。这群人为首的正是墓地看管人克洛德科夫,他比比画画地大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奇怪的象声词,而身边的人簇拥着他。看到斯蒂芬,克洛德科夫隔着老远打了个招呼,接着继续跟身边的人们说:“啊!昨天晚上就是在这儿!” 

这句话让斯蒂芬吃了一惊,他走到人群里,仔细听墓地看管人说话。 

“没错!就是在这儿!我看到它了!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有多吃惊。我在房间里喝酒——晚上真冷,不是吗?波特·爱伦牌的上好威士忌,烟味很重——正喝着,突然听到墓地里传来吱嘎声,就像老木板门上的生锈铁活页转动的声音,或者像坚硬的东西互相摩擦的声音。可我相信那是牙齿打磨声。哦!你们得相信我!我跑出来了,手里还握着酒瓶,雪很大,不过就在这里,我看到一团耀眼的光芒,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空中,光团里面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子!它强壮极了,有两个人那么高,鬃毛抖起来跟火焰似的。它冲我咆哮了一声——就一声——大极了,雄壮极了。我一动都不敢动。” 

“你没有吓得尿裤子吧!”旁边一个人笑着说。 

“我可不会干出那种蠢事。”克洛德科夫继续说,“我只是呆住了,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没敢往前走,因为它挡住了路。它的眼睛盯着我——你们知道那种猫科动物的眼睛——黑夜里反射出吓人的光,逼着我后退。我不得不回到屋子里。” 

“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地爬回去吧!”又是一阵嘲笑。 

克洛德科夫有点恼羞成怒,他大声说:“你们就笑吧!傻笑吧!等白狮站到你们面前时,你们没准连站着的力气都消失了呢!哼!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成天嘲笑人,把别人的不幸、痛苦当乐子。白狮没对我怎么样,可它对你们——它会吃掉你们每个人!” 

也许是因为克洛德科夫的愤怒,也许是因为内心中对白狮的恐惧,那些凑热闹的人们收敛起嘲弄的表情,一个个变得忧心忡忡,陆续离开了墓地。看到大家都走了,克洛德科夫很无趣地耸耸肩膀,准备回房间,这时在一边的斯蒂芬叫住了他。“等等,克洛德科夫,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我可以发誓。” 

“哦,那倒不必。我想知道,白狮就只是挡住你的路,其他什么都没做?” 

“它什么都没做。”克洛德科夫强调说,“没有像传说里一样杀人,你要明白,塞奥罗斯刚刚死去,我还以为白狮这回挑上我了呐。可它什么都没做。”他摇了摇头,竟似乎有些失望。 

斯蒂芬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很幸运,能遇到白狮却毫发无伤。谁知道其他人能不能有你这样的好运。” 

“你的意思是白狮还会出现。” 

“嗯……”斯蒂芬说,“为什么不呢?它已经接连出现两次,再出现第三次、第四次又有什么不同?这终究是件有趣的事情。” 

克洛德科夫用惊异和嫌恶的目光看着斯蒂芬。“有趣?!我可不觉得。啊!它可是会杀人的。让我们祈求上帝保佑吧,魔鬼见不得光明。……” 

他嘟囔着,转身向教堂走去,斯蒂芬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声。“哎呀。这是件有趣的事,的确如此。” 

 

 

 

朱利安·雷蒙躺在医疗所的病床上,受伤的右脚被吊在空中。刚刚尼古拉给伤口换了药,并命令他吃下好几种药片——如果他自己动手,大概会把大部分药片倒进墙缝里去。现在尼古拉和霍斯塔托娃医生在诊室里接待病人,只剩下朱利安自己孤零零地躺在病房。 

他觉得十分沮丧,意外受伤是一方面,掘墓计划的失败是另一方面,总之事事都不顺心,所有的道路上都被倾泻了成吨的垃圾,何况他现在还有点发烧。他无事可坐,沮丧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倒是很愿意让租书店的瓦伦丁带几本惊险小说过来,但霍斯塔托娃医生肯定不会允许他看。他只能躺着,极其无聊的躺着,再过一个小时,午饭会送到,但这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从这天早饭的经验中他已经知道——任何医院的营养餐都难吃得要死,里面充满了毫无滋味的蔬菜和瘦肉,无论这饭是医院自己的食堂做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由雪松山丘旅店的厨房按照医生提供的菜单订做的,好像医院不知道他们喂养的是病人,而把他们当成了一群猪。 

而他必须把饭菜咽下去,否则霍斯塔托娃医生那严厉的眼神永远不会从你身上移开——你把饭藏在舌头下面打算没人时吐掉的盘算都将失败,女医生会检查你的口腔。见鬼!山区小诊所的医生不会都是这样吧。 

但是,朱利安心里明白,霍斯塔托娃是个好医生,即使她并不会威逼利诱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过,这位医生却缺少女人味,她没有温柔的声音,也没有抚慰病痛心灵的微笑,更没有把病人的痛苦视作自己痛苦的动情的感伤。因此,尽管她很美丽,朱利安却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她。 

在很久以前——认识莉迪以前,他曾经喜欢过一个温柔的小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柔美,眨着有些无知的大眼睛。她从来都不会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她爱他,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对。他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或者不如说她很乐意被朱利安的生活和个性所淹没。但最后朱利安厌烦了,她让他在任何方面都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恼火。分手时她哭哭啼啼地成了个泪人。但几年后,朱利安听说她已经嫁给一个医生,生了孩子,过着普通家庭主妇的生活。 

然后他便遇到了莉迪,她与那个小姑娘正相反,她的个性太突出,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碰到不同意见他们足可以辩论上好几天,时常闹得互相言语恶毒地攻击。不过这也正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魅力,脑子转个不停,精神永远处于亢奋状态,朱利安喜欢这种刺激的生活,但一当他过了三十岁,就开始觉得吃不消。他没有时间连续看完一本书,不能持续做完一件想单独完成的事,他的精力被切割成无数份,抛洒在任何偶然出现的事物上。莉迪让他太疲惫了,她的个性在一点一点吞噬他。因此他们分手了,因此莉迪死亡了。而只有在她死后,他才明白她的爱有多深,她又有多么骄傲以至根本不屑于让他知道那激烈的情感。 

朱利安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不愿意想到莉迪,她带给他的痛苦太多。 

接下来是伊伦娜·塞奥罗斯,一个不快乐的有夫之妇,如果不是这一点,她对于朱利安来说几乎就是完美的。她很美,有个性,虽然缺乏知识但很聪明,她懂得生活的温情也明白坚持自己的重要性。他们几乎就要成为一对儿了,但塞奥罗斯的突然死亡让他们必须结束,伊伦娜提出分手是对的,她显得那么高贵,但离朱利安却更远了。 

他闭上了眼睛。所有这些爱情——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他都没抓住。他不应该再回忆她们,除了痛苦遗憾外还有什么呢?他不应该想她们。 

这时朱利安听到外面诊室里传来说话声,是斯蒂芬和女医生的声音。于是他想到了那个男孩一般的年轻男人,想起他半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带着半是温柔、半是嘲弄的微笑,仿佛是在说:让我来好好看看这个叫朱利安·雷蒙的可笑家伙吧。 

 

 

 

斯蒂芬走进病房,随身带进来一团冷气,他将房门关严后走过来坐到朱利安身边。“你的脚伤怎么样?”他问。 

“还好。只是有点儿发烧。” 

“嗯。我到墓地去了,伯伮斯的墓碑和以前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动过手脚,塞奥罗斯的墓碑也是如此。” 

“那么如何解释我们看到的东西?” 

“只好归结为魔法了,这倒好像回到了中世纪。或者,你也可以认为在墓地下面有一大群勤劳的鼹鼠,它们视搬运棺材为工作,而且正巧把塞奥罗斯的棺材搬到了伯伮斯的墓碑下面。” 

斯蒂芬的话把朱利安给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宁可相信是魔法。” 

“我想也是。你知道为什么昨晚克洛德科夫没追赶我们吗?”他眨了眨眼。“因为白狮——或者叫伯伮斯,反正都一样——拦住了他,我去墓地时他正炫耀呐。我相信将我们行动的痕迹抹去的也是他。”


“这么说他在帮助我们。” 

“从某种角度说——的确如此。” 

“真奇怪。”朱利安说,“我第一次遇到引导侦探发现秘密的罪犯。不过……也许白狮就是在引导我们,他希望我们发现什么东西,某种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东西。” 

“或许甚至是他希望我们去公布的东西。我相信白狮的秘密并不简单。”朱利安点头表示同意,斯蒂芬继续说:“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拐了个弯,拜访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科利文老爹和托法娜姊妹。” 

“你这几个小时里干了不少事情啊。”朱利安不禁讽刺道。 

“实际上,我没见到托法娜姊妹,她们坚决不见外人;也没见到科利文老爹,米嘉说他身体不舒服。我只见到了女画家,问她有关布瓦伊夫妇婚礼上的雕刻的问题。我记得跟你说过,那雕像的涵义很耐人寻味。康斯坦斯告诉我她只是按照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所委托的进行雕刻,图纸上的草图也是按照沃恩施泰因的意见画的。你瞧,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他的旅店里有个房间闹鬼,而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因为根据服务员所说,只有他一人有该房间的钥匙;他委托女画家雕刻了古怪的雕像,并在旅店举行的宴会上赠送给布瓦伊夫妇;而塞奥罗斯也正是突然死在了旅店庭院里。这太巧合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也许不是白狮的帮凶,但他肯定知道些东西。” 

“我觉得甚至有可能在塞奥罗斯尸体前胸弄上爪印的就是他,别忘了当你看到尸体时沃恩施泰因也在那群人里。”朱利安说。 

“他这么做是为了引起恐慌吗?”斯蒂芬说,“可散布这种消息对他的旅店没一点儿好处啊。” 

“也许他为的不是收入呢?也许他为的是别的什么呢?” 

“我总觉得沃恩施泰因作为一个外国人,跟本地的事件没什么直接联系。” 

“可他做的事情太奇怪,有必要探察一下。”朱利安想了想说,“斯蒂芬,我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到旅店里,即便不能走动,仍然可以对沃恩施泰因展开调查。你要帮助我说服医生。” 

“哦,见鬼!我觉得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荒唐极了。”斯蒂芬抱怨说。 

“是吗?可是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不荒唐的?” 

这时,尼古拉打开房门,把刚刚送到的午饭给朱利安端了上来。斯蒂芬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不过在此之前,他抓紧时间问一句:“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当然需要。见鬼,你能不能下午给我带点儿可以吃的东西。”朱利安看着午饭,怨气冲天地说。 

 

 

 

暴风雪终于停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雪松山丘旅店被白雪覆盖的庭院和建筑。今年的雪特别大,他想,这显得很不寻常。他在脑子里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巧合,的确如此,这场雪,上一场大雪,还有在镇子里面出现的人……或者——他笑了一下——也可以称之为天意。他可以想象到这场二月份的大雪将给旅店带来许多客人,幸亏他计划周详,已经加入旅店联盟,这样应该能分得不少客源。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让人把积雪清扫干净。 

赫伯特按下铃。在前台经理巴尔芬上来前,他又向外看了一眼,却发现医疗所的救护车停在大门外,很快,尼古拉·塞奥罗斯从车里面推出来一辆轮椅,上面坐着朱利安·雷蒙。赫伯特知道朱利安受伤的事情——在小镇里这样的意外隐瞒不了任何人,但他却没想到他能那么快就回到旅店。 

这时巴尔芬走了进来,赫伯特立刻转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手指着窗外。 

“哦,是朱利安·雷蒙先生,他从医疗所回来了。”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回来之前没有通知我。” 

巴尔芬吃了一惊,有点讶异地说:“对不起,我认为你不会感兴趣。” 

“恰恰相反,我兴趣很大。”赫伯特做了一个手势,让巴尔芬靠近,然后小声说,“他是旅行记者,我们必须给他留下好印象。他回来后,给他的房间加配一个专职的男服务员,他的要求也尽量满足。让那个楼层的服务员们24小时值班待命。” 

“还有其他要求吗?” 

“目前就这些。我希望记者先生回国后能写出让我们兴奋的东西来。你可以走了。” 

巴尔芬得到了指示,迅速离去。赫伯特坐到他那海波怀特式大座椅上,盯着面前印着旅店徽章的皮面笔记簿,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我们必须谈一谈。” 

 

 

 

朱利安第一天回到旅店的情形可以用混乱不堪形容:尼古拉、斯蒂芬、玛莎、前台经理巴尔芬和不知从哪来的男服务员在他房间里不停的进进出出;轮椅、拐杖、药品、书籍、食物、新熨烫好的衬衫、新换的长绒地毯被搬来搬去。他躺在床上看他们忙碌,只觉得眼前像刮起了旋风一样。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将所有人一个不剩都赶了出去,把门反锁,倒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第一个感觉是想上厕所,第二个感觉是口渴,这两件事解决后,他又觉得饿了。朱利安知道拄着拐杖去餐厅太不雅观,而且他不想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便叫了早餐。但出乎意料之外,十分种后玛莎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并在床桌上摆好了早餐——还是正经的全套维多利亚式早餐:麦片粥、熏鱼、各色香肠、粗粒并带苦味的果酱、和一篮子花样繁多的面包。 

“等等、等等,”朱利安说,“我叫的是早餐,不是英式早餐。今天早晨有特价?还是你们打算狠狠敲我一笔?” 

玛莎耸耸肩,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按照吩咐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会多收你钱的。如果是我,我会努力享受,而不会问个没完。”她做了个鬼脸,退出房间。 

转眼之间,朱利安已经将餐桌上的食物消灭干净,然后他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在饱餐一顿后会做的那样,陷入了神圣的沉思。如果朱利安是个女人,他大概就会开始看一部伤感的小说,而伤感这种情绪就是要在吃饱喝足的情形下才有动人的效果。既然朱利安不是女性,那么他的思想用神圣这两个词来形容就合适不过了,最起码,那些上议院的议院们想的也大多就是这些。 

他正在心里构思一份书单,一份能让他在无法四处走动的几天里不至于无聊的书单。萧伯纳的戏剧,还是加尔多斯的小说呢?他想,或者为了他被捅了个洞的右脚,看看《人体下肢解剖学》?抑或是为了他正在研究的神秘课题,看看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和哈格德的惊险小说?朱利安并没有确定,所以他干脆把这些书都列进了书单,接着他给林侬租书店打了个电话,把自己需要的书籍一一告诉瓦伦丁。只有《解剖学》无法借到,其他的书很快会送来,这让朱利安很高兴。 

他按铃让服务员把空餐盘收走,但当玛莎走进他房间时,他看到她身后跟着旅店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我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我想我没有打扰到您吧?”旅店老板非常客气的对还坐在床上的病人说。 

朱利安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赫伯特会自己找上门来,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缺乏准备变得惊慌,在他一生中,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数不胜数,他都一一对付过去了,而且至今也没有因此而少了条胳膊或者腿什么的。“哦,当然可以。作为一个房客,我得说我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啊。” 

赫伯特笑了一下。“不不、受宠若惊的是我们。您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旅行记者。” 

“瞧你说的,我只是比普通人多走了几个国家而已。” 

这时,玛莎收拾好屋子,端着小桌和垃圾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朱利安以为赫伯特会立刻改变话题,结束之前互相吹捧的假谦虚。但他没有。“你在各国旅行时一定住过不少好旅店,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学些东西。” 

对于这个建议,朱利安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在说谎。一个旅店总经理理所应当熟悉酒店业的内部消息,外人的建议通常并不重要。但朱利安现在搞不清楚他谈话的重点在哪里,只有顺着他的话说。“唔。我想你对于像希尔顿或者四季酒店这样千篇一律的连锁酒店一定没什么兴趣,考虑到雪松山丘的情况,你应该会比较喜欢康诺旅馆。” 

“的确如此。”赫伯特扬了扬头。 

“不过嘛……康诺并不是个适宜的好例子,它很特殊,那种老式的深宅大院的旅馆因为稀少,便显得高贵。而雪松山丘没有罗赫兄弟那么好的大厨,也没有一间客房三名服务员的充裕配置,也没有昏暗到合适的酒吧。不过康诺也有它讨厌的地方,比如道貌岸然的服装规定;而雪松山丘也有好的地方,比如朴实无华的装潢。” 

“那么客房呢?你的感觉如何?就比如说你这一间。” 

“啊,其实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还不错。” 

“那么——C307房间呢?” 

终于来了。朱利安心想。他一直在观察着赫伯特开开合合的嘴唇,为的就是等待某个有分量的词。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像拧紧的琴弦一样绷紧了。不过,他还需要再装模作样一会儿。“我不知道。那房间大概和我这间是对称的吧?” 

“您不知道?这可太不应该了。您不是和您的那个小朋友——叫什么来着?名字很可笑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进去过吗?” 

“沃恩施泰因先生。您在说什么呀。我是个普普通通的记者,可不是盗窃犯。” 

“哦!您当然不是盗窃犯,您是研究者——进入C307房间探密,并且发现了这个。”说着,赫伯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碎纸片,上面隐约显出字迹:KALOS。 

朱利安大吃一惊。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将那张纸片放到上锁的箱子里,而它怎么跑到赫伯特手上去了?不过惊讶之余,他倒也没愚蠢到脱口而出诸如“你是怎么找到的?”这样明显的昏话。他强装镇定,摆出天真的面孔,说:“亲爱的沃恩施泰因先生,我不明白您在暗示什么。那纸片是怎么回事?碎报纸还是旧书?我是记者,我只关心当下发生的新闻,以前的事情该由历史学家研究。您一定是搞错了。” 

出乎意料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刚刚还保持严肃的嘴角突然浮起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似乎有点嘲弄的意味。他把纸片放回衣兜,接着说:“也许是我搞错了吧。不过你们这些天做的事情我都清楚。或许你也能体谅小镇的人们不喜欢外人插手的心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不太需要任何建议、指导……” 

“但有人死了。”朱利安插嘴说。 

“随时随地都有人迈向死亡。”赫伯特冷冷地回答,转身准备离开。 

“还会继续发生吗?”朱利安急忙问道。 

“唔……我不知道,你也许该去问问……” 

他的话被门铃吵闹的声音打断了。 

 

 

 

“请进!”朱利安喊道。而此时赫伯特已经大步跨上前去开门了。从朱利安坐着的位置看不到门口,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但接下来是一阵奇怪的沉默。正当朱利安思考要不要拄拐杖去看个究竟时,他听到赫伯特用放低的声音说:“呃……你好。”


“你好……”在来者轻轻的回应后,传来迅速的关门声。 

朱利安大声问:“是你吗,瓦伦丁?” 

“是的。”年轻人走进房间,怀里抱着一大摞书,“我把你要的书带来了,但是很抱歉,哈格德的《她》已经借走了。” 

“哦,没关系的,谢谢你。”朱利安让他把书放下,然后接过瓦伦丁递来的借阅单,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年轻人把书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把借阅单塞到随身的挎包里,却突然想到斯蒂芬提起过瓦伦丁对于赫伯特的倾慕,以及刚刚两个人在门口相遇时的沉默。这让朱利安感到好奇,他想知道刚才他们的表情,他想知道瓦伦丁的感情有多深,而赫伯特对于这种感情又明了几分。他该怎么开始呢? 

“我很高兴自己想借的书都有,像上次斯蒂芬遇到的情况可真不好——他想看的书被沃恩施泰因先生预定走了。”说到这儿,朱利安停顿了一下,观察年轻人的表情,发现他比刚才更加不自在了。“他最近又借过什么书?我没想到一个旅店经理那么喜欢看书,我在旅行中遇到的大部分经理都更喜欢刁难下属。沃恩施泰因先生确实不同寻常……” 

“对不起。”瓦伦丁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回店里去了。” 

“哦、哦,别着急。”朱利安拦住他,说:“你能不能陪我聊一会儿。你看,我伤了脚,哪儿也不能去,一个人怪讨厌的。你为什么不坐下呢?我们可以聊聊镇子、聊聊旅店或者——” 

“雷蒙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瓦伦丁大声说。 

“我?我怎么啦?” 

“你为什么每句话都离不开沃恩施泰因?斯蒂芬跟你都说过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斯蒂芬一直在试图把我和沃恩施泰因先生撮合在一起,而你现在显然也要这么做。我不需要你们指手画脚干涉。” 

“我们想帮助你。” 

“干涉!” 

“瓦伦丁,你必须认清自己的感情。斯蒂芬和我看得很明白,你喜欢沃恩施泰因先生,但你自己却不愿意承认。” 

年轻人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我看清、承认了又能怎么样?你们也太自信了吧,以为看清一切就可以解决一切吗?太简单了。你们两个都爱追根究底,对什么都想看个仔细,把万物放到天平上称量,把世界切割粉碎,对待感情也是一样,要把它像化学方程式般分解成冷酷无情的定理和规则。可不要对我这样,我不是玻璃片夹子里和显微镜下的昆虫,我有我的尊严和自由。” 

“难道就因为这个你才隐藏你的感情?就因为这些?”朱利安说。 

“否则还能是什么!尊严和自由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的确这样认为。”朱利安点点头,“可我就是看不出来这跟你对沃恩施泰因的感情有什么关系。” 

瓦伦丁惊诧地看着他,好像对于他的不理解感到不可思议。“我说过了,尊严和自由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不论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否了解我的感情,我不可能向他那样一个高傲的人低头,说‘请求你接受我’。我不可能那样做。我可以等,等待他慢慢认识到我的感情。” 

“也许这等待将是没有尽头的呢?”朱利安说。 

“没有其他办法,我的尊严和自由——” 

朱利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的尊严、你的自由,没错,人是要重视这些。不过,我很奇怪,你们——你和许许多多其他人——凭什么就那么看重人类这种生物。是的,人类是如此高贵,如此威严!可人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苹果一般的世界上那一层霉菌而已,他有什么脸面骄傲呢,有什么脸面把自己抬升到万物之首的高度?他不过是宇宙正在变冷过程中的附产品。人类总是仅仅从自身的思想和文化中去探讨自己的本性,并把大自然降格为布景。你把人看的无比重要,把你自己的尊严和自由看得无比重要,可是你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是凶手。一切生命都充满痛苦,你根本无法改变这一点,除非你现在自愿去死。你和沃恩施泰因都太过于在乎你们自己的存在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被蒙蔽住视线,我相信你等待他理解你的时间会耗尽你的生命。” 

瓦伦丁张大嘴,惊讶地盯着他。“哦!天啊,你在说什么!”他转身向门口奔去,他打开门,差点和斯蒂芬撞个满怀。 

 

 

 

斯蒂芬走进房间,目送瓦伦丁离开,然后他回身问朱利安:“出什么事了?瓦伦丁看起来非常苍白。” 

“我跟他谈起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建议他向对方说明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不肯。” 

“噢。”斯蒂芬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你不该这么做。瓦伦丁恐怕要难过好些天了。” 

“如果我不去劝说他,我会比他难受的时间更长。我真不明白,既然他那么喜欢他,而且沃恩施泰因也已经有所感受,为什么不说清楚呢?一辈子有多长时间能禁得起这样磨蹭。” 

斯蒂芬笑着坐在沙发上,说:“但瓦伦丁才是那个需要做出行动的人,而不是你。别忘了,对于任何其他人来说你都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且……”他稍微收敛了笑容。“纵然你能够改变某个人,也不能改变历史;纵然你能改变历史,也不能改变世界自身的冷却。” 

“你们说的话真像。”朱利安感叹道。 

“谁?”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在瓦伦丁之前,他曾来过。” 

“今天是什么节日?大家都争相来看望你。” 

“幽灵欢庆日。我是说真的,我们在C307房间发现的纸片莫明其妙地到了沃恩施泰因手上,我猜是伯伮斯干的,他和沃恩施泰因之间肯定关系不一般。我想以后要更多接触他才行。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如果说沃恩施泰因和在这儿发生的不寻常的事情有联系的话,我看不出他的动机。塞奥罗斯的死不会给他带来好处。” 

“那么复仇呢?”斯蒂芬笑嘻嘻地说。 

“你惊险小说看多了。” 

“可是我希望如此,那该有多么刺激呀!巫术、神秘的怪兽、装满以前君主宝藏的巨大洞窟、写在古老纤维织物上的可以揭开远古宗教谜团的咒符、挥舞着波纹刃宝剑的骑士和背负伟大使命的美貌女子——” 

“原来你是个狂热的福特派人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幼稚的幻想的?”朱利安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当然不。我来只是想看看你。而且,我发现走廊里安置了个服务台,有一个服务员在值班,我想任何再次进入C307房间的想法都行不通——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在监视你呐。” 

这个回答倒真让朱利安吃了一惊。 

 

 

 

 

晚上,朱利安躺在黑暗中,把今天进出他房间的人想了一遍。这些人中有的在工作,比如给他检查的尼古拉;有的带来威胁,比如沃恩施泰因;有的心事重重,比如瓦伦丁;有的无忧无虑,比如服务员玛莎。但他却想不出斯蒂芬的目的——他似乎没什么目的,尽管他告诉他自己被监视了,难道斯蒂芬真的只是来看他的吗?这让朱利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在朱利安眼里,斯蒂芬既聪明又博学,但是他身上还有着不可救药的喜欢嘲弄人和恶作剧的毛病,这使那年轻人有时非常讨厌。比如上午斯蒂芬告诉他不可能再进入C307房间时,脸上露出的嘻笑神情甚至让朱利安一瞬间以为斯蒂芬是白狮的帮凶。 

但朱利安接着想到,在嘲笑完之后,斯蒂芬却又非常关切的谈起了朱利安的伤势,语气温柔得与刚刚判若两人。实际上,他并不了解斯蒂芬,他看到的每个人都能看到,而在那年轻美丽的头颅下面究竟发生了哪些微妙的反应,他一无所知。 

摇了摇头,朱利安拿起今天的报纸,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报纸上没新鲜东西:某个地方的工人们举行罢工;某个公园里有女孩被强暴。工人们总是在罢工,而女孩们也总是被强暴,几乎每天如此。他无动于衷地想着。二十年前,每个国家的年轻人都是热血沸腾,他们抗议,他们示威,他们反叛,他们喜欢把世界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而现在的年轻人,会认认真真地学某种技术,兢兢业业地工作,然后仔仔细细地计算自己的银行帐户,并高高兴兴地满足于这样的人生。这当然不错,他想,这当然不错,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假如他没有和斯蒂芬相处两个多月,他大概也会把他当作现今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人——留着精干的发型,走路呼呼生风,夹着公文包,干高技术工作。但斯蒂芬却正相反,他有点儿邋遢,动作慵懒,似乎没什么人生目标,脑筋虽然转得快却从来不用在所谓的正途。而这个形象——朱利安认识到——其实就是他自己。斯蒂芬和他很像,都与这个社会有些格格不入。而那个被几乎整个社会所承认、所宣扬的精明“成功者”,正是他既喜欢却又想远离的莉迪的形象。是的,现代的人们都很像莉迪,他们年轻漂亮,那么成熟,那么有见解,那么有成就——又那么的枯燥无味。 

他觉得自己明白问题在哪里了:世界上的“莉迪”太多,而与他们保持平衡的“斯蒂芬”又太少。社会把人全都塑造得那么快速、那么不耐烦、那么迫不及待地需要成功,像一阵阵的旋风,而那些少数几个想停下脚步好好思考的人不得不被他们带着疾走。如果他知道让时间变慢的咒语,他就会挥舞小魔棒,念出某个关键的如尼文字母,让人们在每一步间隔的十分钟里变得悠闲。可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10 

 

黑夜深沉,走廊里大座钟咯咯的响声透过墙壁传进房间,变成遥远的鼓的回声。朱利安·雷蒙正被持续的梦所折磨,那些让他难以忘怀的人交换他们的头颅、身体、声音,用各种方式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跳跃、叫喊、挣扎、哭泣,仿佛全力避免自己被忘记。 

电话铃声打破寂静,发出刺耳的尖叫。朱利安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斯蒂芬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暗哑,好像是粗砾石的嗓子里发出的。朱利安一瞬间竟没认出来。 

“我在医疗所。”斯蒂芬说,“你立刻赶过来。我知道脚伤使你行动不便,但你必须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朱利安感到了严重性。 

“科利文老爹恐怕活不到明天了,霍斯塔托娃医生正在急救,但希望渺茫。” 

“难道是白狮?” 

“我不知道。医生说是他的肝病终于开始要他的命,但托法娜姐妹认为——” 

这个名字让朱利安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托法娜姐妹在医疗所?!”难以想象,从来不出宅院、从来不见外人的那对老小姐居然现身了。 

“她们的确在这里。不管怎样,你尽快过来,但愿你到的时候科利文老爹还有一口气。” 

斯蒂芬挂上了电话。朱利安突然间觉得大座钟的咯嗒声异乎寻常地增大,每走一格都像锤子般敲击着他的神经。这次事件太突然,虽然朱利安知道像科利文老爹那样嗜酒如命的人迟早会因酒而死,但塞奥罗斯的葬礼刚过去三天,未免太巧合了。难道白狮真的在里面起着作用吗? 

 

 

11 

 

朱利安受伤的右脚妨碍他的行动,而雪天路滑,也不适宜用拐杖,他不得不叫了旅店用车,虽然他明白这样一来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就会知道。楼层里的服务员帮助他来到楼下,进入汽车,并把拐杖也一起带上。旅店到医疗所的距离很短,车子差不多刚启动便又停下来。但即使这样,朱利安三十分钟后才到达医疗所。


他让司机等着,自己拄着拐杖走进去。一进门,朱利安就发觉他可能遇到的是最坏的情况。 

霍斯塔托娃医生站在诊室里,而不是治疗室。这意味着科利文老爹可能已经死了,否则她应当在治疗室中进行抢救。更让朱利安确定那一点的是米嘉的表情,他站在女医生对面,紧靠着治疗室的门,他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住地颤抖。而女医生,当朱利安进来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对米嘉说完那被打断的话:“……过程不很长,因此他并没有经历过多的痛苦折磨。”科利文老爹显然已经死了。 

在哭泣的米嘉身后,坐着托法娜姐妹,这是朱利安第一次看到她们。这两姐妹,非常相象,穿着简直是上一个时代的厚布裙子和毛料大衣,面孔煞白,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褶皱都在颤动、抽搐,眼睛大睁着,但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她们就像暴露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浑身直哆嗦。 

斯蒂芬向朱利安走过来,他没说话,只是凝重地摇了摇头。朱利安轻声问道:“死因是什么?” 

“肝脏出血。他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这种情况随时都可能出现。霍斯塔托娃医生已经通知了卡尔洛沃的急救中心,他们会派直升机过来,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当时的情况呢?” 

“科利文老爹发病时米嘉先通知了医生,然后病人被送上急救车,山路积雪,在夜里没办法通过,就叫了直升机,在直升机到达之前先在医疗所抢救。接着托法娜姐妹也来了。” 

“那你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托法娜姐妹给我打了电话。” 

朱利安迅速看了一眼坐着的两姐妹,又低声对斯蒂芬说,“太奇怪了,她们为什么偏偏找到你,你和这整个事件并没有关系啊。” 

“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想她们会向我们说明的……” 

斯蒂芬话还没说完,医疗所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好几个人冲了进来。他们是镇长、警察局长、一位年轻警察、林侬租书店的老板老林侬先生以及他的儿子瓦伦丁。“我听说科利文老爹被谋杀了!”镇长和警察局长几乎同时大声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医生立刻迎上去。“没有任何谋杀。如果说有,就是癌症谋杀了科利文,他是病死的。这一点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 

“真的是这样?”镇长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怒色。 

“是谁告诉你们发生了谋杀案的。”朱利安问道。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他大半夜地给我们打电话说医疗所里有人被谋杀了,否则我们怎么会跑过来!”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已经明白沃恩施泰因在故意捣鬼。 

“他骗了我们!”杜什凯维奇生气地喊。 

“请安静!”霍斯塔托娃医生不满地说。她不喜欢这么多人都拥挤在医疗所里,而且后来出现的人们似乎并不关心去世的死者,这让她有些恼火。“我可以保证科利文老爹是病死的。请你们不要再争吵了。现在应该想想该做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镇长,他意识到情形有点儿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说:“那么……呃……我非常遗憾……”他迈步过去抓住米嘉的手握了握,“我们都非常伤心。您的祖父是一个能时时让人们感到快乐的人。希望他在天国里能过得愉快。非常抱歉打扰你们。”说完,他鞠了一躬,退出医疗所。 

目送他们离开后,米嘉跟着女医生走进治疗室,其他人留在外面。新到来的林侬先生和瓦伦丁在问明情况后也忧郁地坐到椅子上,一时间房间里悄无声息,人人都觉得安静得无法忍受,空气里好像充满某种东西,让他们呼吸困难。过了一会儿,一个重叠的声音缓慢地说出了一个词,“白狮”。每个人都像被刺了一针似的跳起来,他们盯着说出那个词的托法娜姐妹,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思想。 

“科利文老爹是病死的。”尼古拉首先开口。 

托法娜姐妹咧开嘴,露出光滑的牙床,她们无牙的嘴巴笑起来成了一个黑糊糊的无底洞。 

“你们不相信?”斯蒂芬问。 

她们一起用力点了点头。 

“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林侬先生说。他把双手插在裤腰里,故意镇定地说,“是科利文他运气不好,他患肝病已经很多年了,黄疸也很严重。” 

托法娜姐妹再次露出了那阴森森的笑容。这次她们说话了:“制造病痛、让人突然死亡,这对白狮来说算不得什么,它可以很轻易的做到。你们忘记塞奥罗斯的死了吗?一个神秘的意外。或者是姆拉德诺夫父子的死?两个普通的意外事件。似乎都是巧合,但白狮就是有能力做到。” 

“你们在耸人听闻。”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说。 

“随你的便。”她们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反正科利文老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句话让朱利安一惊,他感到托法娜姐妹肯定知道些关键东西。他拄着拐杖走到她们身边,说:“你们怎么确定的?”但托法娜姐妹却突然像变哑巴一样沉默了,任凭他怎么问,一个字都不肯说。不过,她们刚刚说出的那个词却如一层厚重的云雾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上。在这样阴冷的夜里,旁边房间躺着一个死人,而他的死亡也许会在别人身上重演。恐惧的感觉到处弥漫,人们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群鸟,不停地挣扎着,忽而猛地站起来,走到别的位置去,忽而又转回身来。 

紧张感随着科利文老爹的尸体被推出来而达到高潮。托法娜姐妹的表情最冷静,她们盯着白罩单,目不转睛,嘴唇紧紧抿着,假如她们有牙齿,一定会咬出血。 

尼古拉望着尸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并不都是因为他可怜死者,而是因为他庆幸自逃脱了,因为白狮完全可能选中自己去死。可是它没有选我,它选中的是酒馆老板科利文,而不是医疗所的男护士尼古拉·塞奥罗斯,我逃脱了……他对那个尸体,那个顶替他的人产生了感激之情。 

在这些人中,最激动的是瓦伦丁。他可以在他的诗歌里说出许许多多关于生死问题的大道理,其他很多人也是这样,但是他们对于生死实际上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是那么惧怕死亡,完全不敢正视它。就像现在,面对尸体,他只能用恐怖的眼光望着他,只能用恐怖的心情等待,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苍白僵硬的死人,除此而外,他便什么也想不出,也做不出了。 

推着尸体走出来的霍斯塔托娃医生却异常冷静,她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而她自己对于死者却没什么感情。反正这是科利文老爹的不幸,不是她的。是他死了,血液凝固,躺在这儿。她甚至用一种好笑的神情看着别人,并竭力掩饰这不合时宜的心理。 

医疗所没有停放尸体的地方,科利文老爹的尸体将被送往教堂,在那里经过警察局的例行检查后便可以安葬。把尸体送上车,人们便各自回家,但关于死亡的消息会随着他们传到镇上每个家庭里。 

 

 

12 

 

霍斯塔托娃医生回到医疗所后,发现朱利安、斯蒂芬和托法娜姐妹并没有离开。面对迎上来的朱利安,她礼节性地笑了笑。 

“你很平静。”朱利安对她说。 

“你指什么?” 

“我是说,从你脸上看不出痛苦、怜悯或者仁慈。” 

女医生又笑了一下。说:“当医生的,看惯了这种事。” 

“不仅仅如此。你是一个女医生,而……” 

“所以我必然会伤感、仁慈吗?不,你错了。我是医生,但我并不仁慈,更不因为我是女性就一定要仁慈。我的经历告诉我,女人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迎接灾难的时候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没有受到任何保护。我想你心里明白。” 

他当然明白,但他不愿承认。朱利安干脆什么也不说。他和斯蒂芬留下其实是为了等托法娜姐妹,她们需要开几剂治疗风湿痛的药物,以前一直是科利文老爹来开药再带给她们,现在她们不得不自己来了。 

霍斯塔托娃在把药交给两姐妹后目送她们和朱利安、斯蒂芬一起离开医疗所。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四个人会联系在一起呢?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定了一个协议;她更不知道,这个协议会影响到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