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阴霾,云路低回,罗文从车窗伸出手,体会着零星雨点带来的凉意。
缓缓聚拢掌心收回手,用体温给予内里聚积的雨水一些温度,感觉到它们在一点一滴蒸发,他再次伸出手去,这一次,摊平掌心,几滴雨在尚未来得及被给予温度之前,滑落在地。
未落地时,这些雨固然透明,只是在降落的过程中,却免不了沾染到空气中的细微杂质。
落地后,如果只是落入泥土,雨滴虽然会被吞噬,却能够成为滋养植物或者是农作物的源泉。
可,如果落在其它地方呢?
比如,此时眼前的这片水泥地上,它们又会如何?
它们会涌入下水道,与各种或生活或工业废水汇聚在一起,变为污水。
罗文摘下眼镜,缓缓靠身座椅,本想借着观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没想到依然无法摆脱再次冒出来的莫名感触。
细密浓睫微动,眼皮轻抬,罗文看着后视镜,不用靠专业知识来分辨后视镜上的连接线是什么,他知道陈睿风此刻就通过后视镜那个明晃晃的摄像头在看着他,对视镜头片刻,罗文慢声而笑——
指尖沿着颈侧吻痕轻绕,他现在不止有了属于陈睿风的记忆,现在更是连属于这个人的印记也有了。
看不到的那张年轻面容上,此刻必然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像只竖起尾巴的猫。
罗文笑容一霎变得温情,慢慢凑近摄像头,道:“请你搞清楚上下之分再来偷窥我,我属狗的,咬你。”
身在办公室的陈睿风看着屏幕,既想回一句那你现在就来咬,我任你咬,又想将人隔着屏幕捉过来,一把揉进怀里,紧紧搂住。
罗文不知是不是猜到陈睿风的话,低声笑了笑,关闭了车窗,扫过车内一干物品,这辆车是陈睿风的,可随着车内所有行李箱皆被打开,其内物品给罗文的感觉,这辆车像是他自己的。
不仅有他需要的药品和便携紧急供氧设备,还有若干一次性消毒器具以及一盏手提强光照明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打开一张消毒湿巾,罗文拭去掌心中的雨迹,回眸望去,他拿来后车窗处放着的三个盒子将之打开——
其中之一,里面放着雨伞和雨衣还有与他电话匹配的充电器,以及车载交流电源。
打开体型较小的第二个,里面有一个眼镜盒,取出戴上,镜片下的那双眼眸,盈满笑意。
这副眼镜无论款式还是度数,都与他目前所戴的一样。
初缠过后,内心炙热究竟能够维持多久,罗文因道不明的情绪寻觅三年,陈睿风带着罗文需要的,他能够想到的一切物品,在寻觅与等候中,同样度过了三年。
指尖划过最后一个盒子的顶盖,罗文有些不确定,这里面放着的还会是他需要的么?
这是三个盒子中最大的一个,这么大的盒子,里面会是……
好奇心驱使罗文将之打开,翻看完毕内里物品之后,良好修养令他只是扭动车钥匙发动车子,对着后视镜那里的微型摄像头很友好的比了一记中指,随后放下车窗连盒子带东西全部丢进一旁标有“不可回收”标记的垃圾桶。
雨幕中响起车子起步提速,疾行而去的马达声。
陈睿风掏出电话开机编辑一条信息发出,随即他的目光便停留在屏幕上那人的面容,再不愿离开一刻。
……
被某只色情狂视奸一路,罗文带着阴沉面色回到鉴证科,不顾郑福昌的审度目光,一头扎进办公室。
将空调温度调至最低,他站在那里直直吹了五分钟后才感到身体温度降了下来,大脑的运转也开始恢复。
跟着进来的郑福昌站在一边,又观察了好一会儿,道:“你平时在办公室不是不开空调还教育老子也别开,响应低碳生活吗?”
真聒噪!
一拳捶在风机上将情绪尽数发泄完,罗文斜睨道:“关你屁事。”
焦急加担心等了几个小时总算将人盼回来,一回来就甩张扑克脸外带刺毛儿话?
郑胖子立马还嘴带反问道:“你难不成半夜跑出去招猫遛狗不成,反被猫挠了?!”
拿起电话开机,一连串的信息声响过后,罗文点开最后一条,内容十分简单——
“你扔掉的那些润滑剂与安全套,我会双倍补货,工作结束后我去接你,晚安,好梦。”
罗大法医挂了一脸乌云密布,拉开抽屉将电话再次关机丢了进去,面前的胖子还在等着回答,罗文将郑福昌的问题改动几个字,道:“我是半夜跑出去溜男人不成,反被那个男人操了。”
凭眼神便猜到臭小子不会说出什么好话,郑福昌猛地一拍桌子:“我操——”
罗文瞥眼:“那个男人不是你。”
“你……”伸手扯过臭小子衣领,郑福昌看到其脖颈处的那一点淤红后,嘴张得老大!
那是不是吻痕?
大队长想屏蔽掉他的思考功能,只可惜长期办案造成该功能十分强大,屏蔽无效,分析结果自动弹出!
脑筋快速飞转,该吻痕就色泽来看,留下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小时!
更加快速掏出电话拨打自己妹妹电话……操!
今晚郑大队共打出三个电话,全部都是关机!
指着罗文的脖颈,郑福昌决定直接讯问当事人:“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难道你和文文已经……”
瞥了郑福昌一眼,罗文戴上手套:“文文的性格如何?”
靠近罗文一步,郑福昌答:“很含蓄。”
瞄了蓄势待发的胖子一眼,罗文换上工作服,淡道:“我刚刚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刚刚说的话?
臭小子说……
打开房门,罗文迈出脚步,回眸道:“我被男人操了,这是他操完我留下的晚安吻,并祝我,操后好梦。”
郑福昌的圆脸不仅变成猪肝色,还呈现出震惊表情!
指着罗文的背影,郑福昌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张口操闭口操,你你你你你——呸!”
吐了一口矫正自己打结的舌头,他追上去低声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推开解剖室大门,罗文所道的最后一句话中,仍然带“操”——
“郑大队,请您老放心,在我进行工作之前,会为我那逝去的节操烧纸钱请他老人家回归。”
臭小子这次绝他妈的不是在调侃自己,更不是在拿他自身开涮!
看着一脚踹开大门脸红脖子粗的人,罗文抖开手套,道:“我要工作了,你要留下看的话,闭嘴,还有,站远点。”
“你!”
罗文脑中的清醒因郑胖子发现了那个吻痕以及收到陈睿风发来的信息后,再次变得混沌,当晚的画面,加上在陈睿风车里发现的那些东西带来的情绪,挥之不去。
摘下手套反复按压太阳穴,针对这些以及郑福昌仍在喋喋不休的追问,罗文岔开话题道:“外围侦查有收获么?”
“被你一搅合我差点忘了,嫌疑人马静来大队自首了,并且说王小刚是她杀的!这都什么年头?!一出案子马上就有人来自首,要都这样还要我们刑侦大队这些人干毛儿?!”
怪叫完,郑福昌奇道:“诶?我说你听完后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
“为什么意外?你不是说嫌疑人马静去自首了么?既然有嫌疑,说不定,她真的是凶手也有可能。”
郑福昌愈发不解,罗文不过外出一趟回来,怎么如同变了个人?
“罗文!”
这么指名道姓的呼唤,只有在紧急关头才会出现。
罗文看着白炽灯,“叫魂呢?老子还没死呢。”
郑福昌拢着肩道:“臭小子,于公,你是法医,应该知道从你嘴里说出来包含假设性定义的话,足以影响我的判断!于私,你是我兄弟,你所说的话我一直都深信不疑!所以,把你刚才的话咽回去给我重新再说一遍!”
“哪句?”
“你明知故问!”
戴上手套与口罩将饼干桶从封装袋里拿出来,罗文轻描淡写道:“哦……叫魂呢?老子还没死呢。”
捕捉到郑福昌带着想将他就地正法的眼神扑过来,罗文将饼干桶往身前一挡,眼眸一弯:“郑大队,这可是证物,您老知道污染甚至毁坏证物的后果有多严重么?”
郑福昌吼道:“我XX你全家!”
罗文在饼干桶里摸索着,下一刻,那张年轻面容上带着的调侃笑意,顿转清朗,“你还是XX我算了,我全家都死绝了,马上,便要真的死绝了。”
郑福昌:“……”
几年来的默契令他明白,一般罗文只有在找到了案件突破口的情况下,才会说出这么不避忌的话。
收起调侃,郑福昌几步上前焦急道:“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脱下一只手套戴在郑福昌手上,将饼干桶放在工作台,罗文反问道:“你摸摸?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一脸狐疑的郑福昌慢慢摸索着,饼干桶的封口处似乎有一点凸起来的痕迹,闭上眼睛感觉了一会儿,郑福昌面带喜色问道:“你觉得这是血迹吗?”
“这个凸起痕迹呈浑圆型,不仅如此,似乎有人不经意又压了它一下,也或者是……”
“也或者是那个人的手受伤了,往饼干桶里放肌肉组织的时候将血迹留在了那里,因为是在桶里面,所以他没在意。”
罗文道:“目前的可能性比较多,我得先出申请报告将这个证物分解之后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刚才不是说我身为法医,需要拿事实说话么?回大队等我的报告去。”
将证物收好,罗文拿起另一个饼干桶在灯光下仔细观察摸索,在他面前除了这两个以外,还有十八个需要复验,看来工作量确实不小。
掏出电话看了一眼时间,郑福昌提醒道:“天快亮了,你不睡会儿?”
罗文抬眼道:“我不困,你先回,报告应该今天傍晚便能给你。”
郑福昌怒道:“连轴转到现在——你不要命了!”
罗文轻描淡写道:“嗯,不要了。”
不死心的人决定使出激将法,郑福昌脸色一变,凑近罗文诡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真的被人给那个了之后,想不开吧?”
玩笑过后,郑福昌见到的便是罗文那张盛满真怒的脸,还有对方嘴里“XX”他的话。
郑福昌不死心又道:“你究竟怎么了,从来没见过你说话带这么多尾坠词的。”
罗文略显烦躁道:“你把兔子惹毛它还得咬你两口呢,何况我还是个专门解剖尸体的法医,不将你按在台子上活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滚蛋,别在这儿烦老子。”
郑福昌摇了摇头,将手套还给罗文,离开了解剖室。
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渐远,大队长虽然偶尔会变身聒噪的胖子,不过也多亏了他的这一优点,罗文觉得困扰自己的那种情绪,已然转淡。
时间,随着埋头认真工作的人悄悄流逝着,如同他的生命一般,悄悄流逝着。
……
房里的人,慢慢收拾着病床上的散乱,不同于罗文离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里走来。
房门与灯被来人一并关上,走到陈睿风身后,身影伸出冰冷的手,同时握住陈睿风的两大致命点!
脖颈受制,陈睿风取出抽屉中收缴罗文的烟点燃,慢慢抽着。
握在身下的手最先收紧,响在耳畔的声线,带着玩味:“我很想知道,你没了它,还能令心中的那个人幸福吗?”
拿起手术盘中的剪刀,陈睿风递到身后,道出的声线与给出的解释,颇像离去的那位法医——
“凭你的徒手力道,无法将我的生殖器官完全扯下,并且初期的痛感还会令我发出无法抑制的呼叫,以你的速度逃不出这家医院。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快速剥离掉它,请用剪刀。”
“你想激怒我吗?更想我能够亲手破坏自己所设定的游戏规则?”
随着语气逐渐转为阴冷,握在身下的那只手,力度又重了几分!
一些细汗浮现在陈睿风额前,带着轻喘,他笑了,“你所设立的规则,最大的漏洞莫过于身在这场游戏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在我看来,与其说它是漏洞,倒不如将之解释为是你在作茧自缚才更为贴切。只因你一旦妄图干涉这些人的自由,最先灰飞烟灭的只能是你自己。”
被推倒在病床上,陈睿风回眸,那道身影像往日那般解开衣扣,他将烟熄灭摘了眼镜,跟着解开自身衣扣——
透过窗外的微光,能够看到陈睿风精致五官轮廓拼凑出来的麻木,身影发出一声暗叹,随后凑近陈睿风,抚摸着眼前这具年轻的躯体,冷道:“没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或许我该去寻找一个你所说的身在这场游戏当中的人,而不是你这只玩偶。”
淡漠的目光回转,陈睿风摇头道:“除了已死的李默以外,这场游戏当中,已然找不到任何能够满足你恶趣味欲望的人类。除非你愿意跳出这个框架,实施犯罪。”
笑得浑身都在发颤,身影从衣兜掏出一张遍布皱痕的纸放在陈睿风眼前,后者看到了上面的四个字,“南方航空”,这是他给徐彤的那张机票。
空气中的笑声,变得不怀好意——
“你觉得这张机票的主人,那个十分悲哀的女人,包括另一个更加悲哀的女人,她们在你的心目中还是人类吗?三年来,你甘愿承欢在我的胯下,不正是为了借助我这道光来照亮她们心中的黑暗吗?”
陈睿风阖上眼眸之前,泪在眼中凝聚,话语道出之后,那一滴泪,随之无踪——
“在徐彤将这张机票交给你之前,她是人类,她值得我的倾力保护。然而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我已然为徐彤指出了通往光明的道路,她自己选择放弃,与我无关。至于你所说的另一个女人,如果你有胆量去找她,请便。”
亮着屏幕的电话被身影拿出,放在陈睿风耳边,能够听到内里传来的抽泣以及追问:“为什么?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信仰么?没有我,你救得了……”
陈睿风冷声打断道:“我的信仰,从开始到现在只有罗文,况且,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对罗文的寻觅,我根本没有救你的机会,如果不是要开车寻找罗文,我根本不会救下雨中的你。”
对方道:“我不会感激他——我永远不会感激罗文!”
推开耳边拿着电话的手,陈睿风按着病床站起身扣好衣扣,从身影手中抽走那张机票,他踏出病房的脚步,沉稳有力。
听筒里,女人的声线变得歇斯底里:“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记起当初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身影回复她的声线,轻如柳絮:“睿风已经走了,对于你来说,愚蠢的叫嚣,不如明智的行动。”
窗外的风灌入,撩起了窗纱,带着一缕落雨的微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