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了相同梦。
潮湿幽暗的隧道，数不尽的指示灯缓慢向后掠过，昏黄的光影四处游弋，可周围仍显得一片漆黑。
他的双手紧握方向盘45度倾斜。
这里只有一条好似漫无止境的弯道，绕过一段弧度，迎来的只是下一个视野狭窄的弯道，不曾有过一次例外。
无人知晓隧道的尽头通向哪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尽头。
毫无新意的旅行枯燥得宛如一场死亡，可是他既无法停下，更不可能回头，任凭意识被那黑暗与绝望的网挟持，孤身一人，又动弹不得。
约书亚浑身冰冷堕出了梦境，他瞬间睁开眼翻身坐起，伴随着从胸口挤压出来的喘息声，视线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慌转。
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梦中犹如死亡般的虚无感也跟着一同苏醒过来，恐惧在黑夜里潜伏着正试图将他吞噬。
每夜每夜，都是这个梦。
夜晚不知不觉中变得恐怖。
约书亚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地板像是一只迷路的蜜蜂毫无头绪地来回踱步彷徨。只是不敢停下来，一旦停下步伐陷入静止，那么他就会立刻被如影随形的恐怖与死亡的虚无逼疯。
时间在倒计时，一分一秒消逝，好像那令人惊慌的结局马上就要来临。
一个人时，时间的声音似乎会格外清晰。
“克莱茵..克莱茵...克莱茵....”
漆黑一片中响起了男人几近破碎的声音，像是下意识般，他不停呼喊一个名字，仿佛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
脚步似乎听到了声音的呼唤，开始不顾一切朝外面走去。
约书亚跌跌撞撞走到楼梯口，他控制自己的脚步尽量不弄出声音，可还是在木板上踩出了焦躁的声音，最终克莱因房间门口停下。
没有半分犹豫地推开门，约书亚犹如失去魂魄的影子，从门与墙壁的夹缝中踏入。
“克莱因...”
约书亚走向深处，脚不想踢到了什么，弄出了声响。
克莱因抬了抬眼皮，睡眼惺忪间瞧见了床边落寞惊慌的身影，和他脚边被撞倒的行李箱。
“约书亚？”克莱因清醒过来，只是一眼便顿时反应过来，“你又做噩梦了？！”
“克莱因...”
男人的声音在颤抖。
克莱因立刻下床，穿好拖鞋绕过床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稀疏的月光顷刻间洒了进来，赶走了黑暗。克莱因掀开靠近窗户一边儿的被子，回头望向僵立在另一头的约书亚：“上来吧。”
等两个人都躺好，克莱因侧过身抱紧了约书亚，抬手轻轻在男人背上扶拍，低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
“我还活着…”
克莱因用下巴蹭了蹭男人的头发：“当然，你还活着，你正和我在一起。”
约书亚伸手搂紧了他：“不要丢下我。”
克莱因愣了下，看了眼地板上收拾了一下午的行李：“约书亚，我...”
“拜托你...”
怀中的声音急切而惶恐，克莱因叹了口气，重新揽紧了手臂：“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逐渐地，克莱因感觉到抱着的人已经不再颤抖，呼吸也变得绵长，他慢慢撤回胳膊，往下拉了拉枕头，视线和约书亚保持水平：“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嗯。”约书亚慢慢睁开眼，背对着月色的眼睛里面漆黑一片，静谧的宛如夜色。
克莱因也不说话，只是和他两个人静静对望着。
“又是那个梦吗？”
“嗯。”约书亚抬了抬眼皮，声音淡淡，听上去有些乏力，“为什么笑？”
克莱因的笑顿时像是止不住一样：“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害怕做噩梦。”
“我不怕，只是那个梦太可怕了。”
克莱因耸了下肩：“我知道，你恐惧死亡。所以为什么你会对如此遥远的事情而恐惧？”
约书亚沉默了一会儿，唇齿动了下：“为了平衡。”
克莱因将胳膊垫在头下，好奇地看着他：“平衡？”。
“嗯。”约书亚看着他，声音低沉而缓慢，“当你对某样事物——或者人——抱有格外强烈的情感后，对其他事情的感觉就会变得迟钝，甚至有时候，它们就仿佛不存在了一样。”
“像是你走在悬崖之间的钢丝上，可却对此毫无察觉。既看不到周围，也意识不到脚下就是深渊，你只看得到对岸…”
耳边低语不断沉了下去，直到最后无声。克莱因枕着的手臂里血液似乎停止流动了，皮肤变得冰凉，约书亚的视线和他的交织在了一起，谁也没有移开。
夜晚里，约书亚的眼睛似乎在凝望深渊，克莱因有种自己要被吸进去的感觉
“所以——”约书亚突然躺平身仰面看着天花板，克莱因好似梦醒被人拽回了现实一般，眼神茫然了片刻，“所以？”
“我想平衡，或者说消除这种失控的感觉，于是开始不断发掘我对死亡的恐惧，借此来分散注意力。可是...”约书亚顿了顿，眉头渐渐皱起，隐隐有些悲伤和无奈，“当我越来越恐惧深渊时，却也变得更加渴望到达彼岸...”
约书亚转过头，低声对他道：“我不想直到坠入死亡的那一刻，绳索上仍然只有我一人。”
那声音像是又某种魔力，克莱因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抚平他紧缩的眉头：“如果到达彼岸，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我不知道，克莱因。”约书亚抓住他的手，失神了瞬间就又立刻放开，他垂下眼眸淡淡说，“但我想，应该会的。”
克莱因收手的动作迟了一下，意识突然清醒过来，迟疑的半晌，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个人，你说要为了你和妻子离婚的人，他真的…存在吗？”
约书亚愣了一下。
克莱因注意着他的表情，将自己的猜想试探地问出：“他没有打算离婚，对吧？还是，你根本没有告诉他你的感情？”
约书亚没有回答，沉默了些许，他转过了头。
“约书亚…”克莱因愣住了，他突然觉得胸口发闷，连带着声音听上去也变得悲戚，“你可以回头...”
“我也很想，但是我做不到。”约书亚打断他，说完抬头望向窗外月色，“而且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是那种，一旦投入到一件事里后就很难出来的人。”
明明不是什么柔弱的人，克莱因看着他，就好像见到了阴天的云层中，那道转瞬即逝的光芒。
约书亚听到耳边的呼吸似乎不对劲，诧异地偏头，就看见克莱因眼眶里浸满泪水。约书亚嘴张了几下又闭上，独自静静地，感受传递过来的悲伤，许久他伸手拍了拍克莱因的头，露出浅淡的微笑：“你放心吧，我并不会因此对他做什么的。就算无法回头，但也不会向前，我就待在原地。”
克莱因默默抱住约书亚：“对不起......”
约书亚身体顿时僵住，但声音里不起丝毫波澜：“又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不，我很抱歉！你在这里如此痛苦，而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克莱因擦去眼泪，声音哽咽道。
约书亚愣了下，继而无奈笑了起来：“我已经习惯了，况且这是我的事，不是吗？你并不必须一定要为我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克莱因抱住自己的手。
克莱因张了张嘴，良久低头喃喃自语：“你又要说我在多管闲事了，是吗？”
“即使你不这样，事情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所以你不用一一负责。”约书亚叹了口气，“不过就如你所言，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早就沦落街头饿死了。”
“我不会让你饿死的。”克莱因抬头笑了笑。
“是啊。”约书亚静静看着他，“所以现在，我在这里。”
克莱因注视着他，“怎么了？”约书亚问。
“我在想，真的很神奇——”
“什么很神奇？”
“你竟然会这样地深爱一个人。”克莱因极轻地笑了下，“我一直以为你的世界只有那群代码。”
“是啊，对此我也深感震惊。”约书亚低头，及不可见地轻轻笑了一下。
“简直是疯狂。”克莱因瞪了他一眼，继而眼里浮现迷茫，“话说，你真的会因为爱上有妇之夫而痛苦吗？我是说，伦理道德之类的东西，你原来也是在乎的吗？”
“......”约书亚挑眉，“这有什么值得疑问的吗？”
克莱因笑了起来：“可是这真的很奇怪，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的。让我想想，你应该是那种，就算对方是有妇之夫，你也会不顾及任何眼光，直接走到他面前，然后强势又目中无人地告诉那个人说，‘你好，我是约书亚，我爱上你了’......”
“等等，什么？”
克莱因被自己的设想逗笑了：“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云散了开，清亮的月光落了进来，如水般映照着克莱因的笑颜，约书亚眸子沉了沉：“你刚才说，我会怎么告白？”
“...我上爱你了’——”克莱因笑着重复，目光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约书亚，陌生而炽热，像是来不及隐藏一样，瞬间的慌乱一闪而过，而后变得肆无忌惮。克莱因脸上的笑容顿住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失。
“就这些吗？”
“嗯？”克莱因突然回过神，约书亚神色平静看着他，方才的那个眼神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你想像的我，就只是说了这一句？”
“啊...嗯。”克莱因僵硬地点了下头，心中升起的诡异念头立刻被丢到一旁，“难不成你还会说些别的吗？”
约书亚笑了笑，摇头：“不，事实上就像你说的， 我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告诉他。”
“哦。”克莱因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
“但是，如果——只是如果，”约书亚盯着克莱因的双眼，“我会这么告诉他...”
克莱因的心在他低沉的嗓音里莫名擂动起来。
约书亚舔了下唇，犹如引诱一般说道：“想知道吗？”
克莱因眼神失焦了一瞬，下意识问：“什么？”
“我会如何向喜欢的人告白，你想知道吗？”约书亚深深看着他。
不知为何，克莱因突然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动，声音变得沙哑：“..说说看...”
“知道吗...”
“别卖关...”克莱因刚皱起眉，就见约书亚笑了下，看着他眼睛弯了起来，开口继续低声诉说，“你的存在，与你相处的时间，对我而言就像奇迹一样的珍贵...”
克莱因的心尖莫名颤了一下。
“——我不善言辞，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才能让你相信我爱你，我也不确定是否有足够的修辞来让你明白，我到底是在怎样地深爱着你——这些也许你一生都不会知道，但我向你发誓，我会爱着你，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约书亚说完后，他能听见自己胸膛起伏的声音，能看到克莱因由于震惊而愣怔的神情，他闭上眼又慢慢睁开眼，让嘴角努力挑起了个极淡的弧度：“怎么样，还可以吗？”
克莱因嘴角跟着扯了一下，而后立刻放平，他不可思议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你真的，吓到我了。”
“对不起。”约书亚转过头。
“不是...”克莱因眼神无措，转移了话题，“方才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
“是啊，你喜欢吗？”。
“说真的，虽然还有些简陋？”克莱因眼睛眨了几下。
“真严格。”约书亚懒懒抬了抬眼皮，闭上眼。
克莱因摸了摸鼻子：“不过感情很饱满，我甚至差点……都想替他答应你了”
约书亚微微愣了愣，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低声问了句：“是吗？”
“是啊。”克莱因静静注视着约书亚，问道，“你要睡了吗？”
对方用鼻音回答了个“嗯”。
“那，晚安。”克莱因缓缓正过身，失神了片刻，他慢慢闭上眼。
两个人并排躺着，月光又躲进了厚云里。
睁开眼和闭着眼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克莱因…”
“……”
“克莱因？”
“......”
“睡着了吗？”
回答他的仍然只是一片静默。
约书亚睁开了眼睛，他动作轻缓地侧过身，脸颊贴着枕头，安静地凝望着克莱因，压低了声音说道：“对不起，我白天说得有些过分了。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不停逼问，所以忍不住对你发了火。”
“说叫你离开是骗人的，其实是想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
他就这样，就着沉静的夜独自倾诉着。
“克莱因，我…”约书亚迟疑了，紧闭着眼，握紧的双手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然后突然松懈下来，平静地睁开已经湿润发红的眼睛，唇齿颤抖地张启，呼吸宛如游丝，声音被克制到了极致：
“我爱你。”
约书亚抬起身，头一点点凑了过去，不断缩短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在将要吻上时，约书亚停了下来，他几乎快咬碎了牙齿，而后选择了慢慢撤离，温凉微颤的唇最后落在了克莱因的额头上，只是轻轻碰触了一下，便又小心翼翼地离开。
他想要抱一下克莱因，可是这个人不爱他，那么即使拥抱也得不到满足。
他只是一具冰冷的，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空壳。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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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故事我没太构思过，就正文中途时写过本章开头那一段。
所以约书亚和克莱因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