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43章

  

  沈国成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理会她,转身往值班室跑,在外面接了捧凉水往冯四脸上泼,把他从醉酒酣睡中弄醒。

  “冯四,醒醒。”

  “干嘛呀?”

  “醒了吗?”

  冯四揉揉眼睛,看到跟前站着的是沈国成,伸手一抹脸上的水珠说:“小沈啊,你干嘛泼我一脸水?”

  “知道现在几点吗?还喝醉在这里睡觉。”

  “我头疼得厉害,你让我睡一会,睡会我就走,我帮你值班。”

  “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冯四捧着脑袋:“什么人?这会殡仪馆里还能有人吗?要不是喝多了腿软,我也不在这呆着啦,晚上能吓死人。”

  “你怕?”

  “谁不怕!”冯四大着舌头:“有本事干别的,谁来这烧死人啊。”

  沈国成不甘心,又问:“那你刚才没看到跟前有个女人吗?”

  “女人?”冯四茫然地说,“没有啊,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穿白旗袍的女人。”

  冯四摇头,这么一动,好像脑袋又疼了,往桌上一磕再也不搭理沈国成。

  沈国成一夜没合眼,紧盯着值班室外的铁门看,但是那个白衣女人始终没出现,也就是说这一晚,她没有离开殡仪馆。

  这个神秘女人随着白天到来渐渐在沈国成的印象中变得模糊,到了早上他都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冯四酒醒了,对昨晚的事也同样一问三不知。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白天忙着闹革命,殡仪馆里空荡荡。沈国成的父亲是老工人,自己又有不喜欢搀和,算逍遥派,此刻独自一人守着殡仪馆,心中想着什么时候抽空去把宋良的尸体火化。正巧下午送来一个病死的人,有医院开的死亡证明,沈国成把尸体收下运到焚尸楼。那时火化家属不能看,沈国成把人挡在外面,自己去楼下停尸间推宋良的尸体,打算借此机会一起火化。殡仪馆的停尸间沈国成去过无数次,一个人也不害怕,何况现在是白天。他走到停尸间外,忽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随后听到一个毛骨悚然的声音——女人的哭声。

  沈国成推门的手僵在半空。停尸间的门上了锁,没钥匙打不开,怎么会有女人在里面哭。沈国成的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穿白旗袍的女人,是不是她?答案几乎肯定,但沈国成记得清楚,昨天晚上停放完尸体锁上门,那个女人还站在外面,并没有在停尸间里。她是怎么进去的?

  沈国成的手指开始发抖,哭泣声断断续续。他弯下腰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眼睛贴着门锁上方的圆孔,朝停尸房里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韩路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也没看到?”

  “这个时候什么也没看到,不是比看到了什么更可怕吗?”

  停尸间一个人也没有,却依旧能听见女人的哭泣声。韩路想象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转头看着林希言。

  沈国成透过锁孔往停尸间里看,看到的只是停放在里面盖着白布的尸体。房间里设施很少,空间不小,可以一目了然。那个哭泣的女人究竟躲在哪?只有一个可能,她站在沈国成从门外看不见的死角,而唯一的死角就是锁孔旁。想到这里沈国成不禁一身冷汗。难道那个女人正靠着门板吗?就在他犹豫不决,忐忑不安之际,忽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那是十分轻微且清脆的撞击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这个声音一响,女人的哭声就消失了。停尸间虽在楼下,但并不昏暗,沈国成的胆子又大起来,用钥匙打开门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里面果然没人,沈国成大着胆子把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走到宋良尸体旁时,脚下踩到一件硬物。他抬脚看,是一块玉。

  “玉?”韩路和林希言诧异地互相看着对方。沈国成也发现两人反应不寻常,问:“怎么样?”

  林希言从口袋里摸出玉佩,送到沈国成跟前:“是这块玉吗?”

  沈国成的脸上立刻显出惊诧之色,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块玉。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韩路:“先别管这个,你说,后来怎么样?”

  沈国成转而问林希言:“你最近有没有遇到怪事?”

  “什么怪事?”

  “比如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声音,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林希言不答反问:“你听见什么,又看见什么?”

  “脚步声,宋良的鬼魂。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韩路说,“他最后是自杀,为什么会毁容我们不知道。”

  “谋杀。”沈国成的声音微微发抖,表现得却很平静,“我捡起那块玉,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就是宋良,我跪在高台上,被捆绑着,低着头,耳边全是乱哄哄的声音。我听不清那些人在喊什么,但有一个声音在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却无比清晰。是女人的哭喊声,阿良,阿良。”

  梦里的沈国成开始搜寻声音的来源。在梦里,他的四肢不受控制,脑袋明明想向着一个方向,却动不了。接着他忽然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吵闹声不见了,变得死一样寂静。沈国成不知道梦中的时间是否真有那么长,好像过了几天几个月一辈子。然后很突然,门开了,两个人从门外进来。他们轻手轻脚,不敢大声,是一对男女。两人都没说话,紧接着传来衣服的摩擦声和喘息声。

  沈国成停了一下,似乎对后面的事情难以启齿。韩路惊讶地说:“那一男一女在私通?”那个年代人人自危,这种事连想一下都是罪大恶极,何况真刀真枪背着人干一回。这两人未免太有兴致太大胆。沈国成点了点头,跳过那些偷欢的细节。

  两人恋奸情热,忘乎所以,完全没察觉房间里还关着另一个人。两人办完事,悄悄说话,但终究怕被人发现,就打算离去。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把三人吓了一跳。这下那对男女终于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通奸被撞破的恐慌,任何漫不经心的言行都可能变成十恶不赦的罪名,被拉上台去面对愤怒激动的群众的审判。前一分钟也许还是革命者,下一刻就会被打成阶下囚。为了不被检举揭发,两人飞快地作出一个可怕的决定。

  沈国成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似乎不想再回忆那段可怕的梦境。

  韩路:“他们杀了宋良?”

  “如果只是杀了,那还好。”

  韩路心想杀了还好,那什么是不好?

  沈国成说:“那个房间是个工场间,到处堆满废料和用了一半的沙石水泥。他们把他按在装生石灰的桶里。”

  回想起那种惊人的剧痛,沈国成苍白的嘴唇也开始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话:“虽然只是一个梦,感觉却那么真实,好像被按进石灰桶里的人就是我。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来,还能感到火辣辣的痛。”

  “这真的是梦吗?”韩路问。

  “是梦,又不是梦。”沈国成说,“那两个人,男的叫夏东放,女的叫杜玫,这是梦中的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名字。实际上他们确实存在,当我知道真有这么两个人的时候,我惊讶害怕,不知所措。我去打听,宋良从那个工场间逃出来,大家见他满脸是血,皮肤脱落吓得不敢碰,以为他精神失常疯了。宋家人当晚找了好几家医院都没人愿意收治,宋良痛得受不了了,心灰意冷,半夜吊死在窗外。”

  “那夏东放和杜玫呢?”

  “也死了。”沈国成说,“也许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每次我看到那两个人正气凛然招摇过市都会有一种愤恨,好像他们就是我的仇人,他们亲手杀害了我。再后来,他们两个和其他一些曾经参与过批斗宋良的人一个一个死于意外。那个梦醒来后我非常害怕,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把宋良的尸体推进焚尸炉火化了。晚上宋先生来取骨灰,我想起那块玉,觉得可能是宋良的遗物,应该交还给家属。可奇怪的是,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这块玉了。我甚至怀疑,它会不会也是我梦里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停尸间的地板上,一切正常,仿佛只是闭上眼睛打了个瞌睡,几分钟,几秒钟,我经历了一场如此真实可怕的死亡。”沈国成看着窗外的阳光说,“这也是我一直留在这里从事殡葬工作的原因。我开始相信死者有灵,我要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