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42章

  

  殡仪馆刚建成不久,66年宣传火化,火葬人数有所上升,文革开始后殡葬管理所撤销了,火葬率又开始下降。沈国成二十一岁,是殡仪馆中最年轻的。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值班,正迷迷糊糊打瞌睡,忽然听见外面一阵敲打铁门的声音。沈国成连忙披上衣服出门去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苍白,神色凄苦,脖子往里缩着,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卑微的姿态。

  沈国成看着他,会半夜敲开火葬场大门的人总不会有什么好消息。那个人以极其轻微的哀求声音说:“帮个忙。”

  沈国成把头探出铁门看了一眼,外面停放着一张两根竹竿和床单做成的简易担架,一个浑身泥泞的乞丐正蹲在地上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整幅白布盖满了身体,白布下没有丝毫动静,是个死人。

  那个年代,人的神经异常敏感,深更半夜忽然有人敲门,鬼鬼祟祟地抬着一个死人,沈国成心中不免满是疑窦。他严厉地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问:“这人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我。”对于这个问题,陌生人显得非常惊讶,但立刻回过神来否认。

  “他是谁?”

  “是我儿子,请你帮忙,我想把他火化了。”

  沈国成皱眉:“你有证明吗?”

  “没有,户口本行吗?真是我儿子。”说着,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脸苍老的中年人哭起来。

  “要死亡证明。”

  “医院不敢救,没法开证明。”

  “那不行,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杀的。”沈国成不想惹麻烦,作势要关门,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求他。这是我儿子啊,我怎么会杀他,我宁死也想换他好好活。

  沈国成自幼没了父母,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不由有些心酸,于是伸手扶了他一把。中年人非但不肯起来,反而更用力地给沈国成磕头。看着一个几可做自己父亲的人下跪磕头,沈国成实在受不住,心一软把铁门打开了:“你别跪着,进来再说。”

  乞丐拿了钱已经走了,沈国成和这个人一起把担架抬进来,停放在值班室门口。他揭开被单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被单下的尸体面目全非,脸上没有五官形状,只是一团烂肉,头发也脱落了,斑斑驳驳很是吓人。沈国成在殡仪馆工作,看过各种各样的尸体,可眼前这个实在太可怕,看得他胃里一阵翻腾。那人连忙把被单拉上,想将尸体盖住,沈国成却说,别动。他忍着恶心,又仔细看了看尸体。死者的手指曲张着,似乎想握成拳,不甘心就此离去的模样。

  沈国成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死的?”

  那人说:“我姓宋,我叫宋孟杰。”

  沈国成“啊”了一声,宋家的事闹得很大,他也听说了,没想到眼下这具恐怖之极的尸体就是当事人。明明是安分守己的一家人,却忽然惨遭横祸,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这句话沈国成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口,以免落人口实。

  “你为什么这么匆忙来火化?”沈国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不是狂热的造反派,对亡者不失敬重,心里更有些同情。

  宋先生面露苦涩的笑:“要火化,再不火化就更不能看了。阿良喜欢干净,不能等烂的。我们老家习惯土葬,可现在路上到处设卡,尸体运不出去,只好火葬。小师傅帮个忙,看在他和你一样的年纪无端惨死,让他干净地走吧。”

  沈国成想了想:“好,我帮你,但是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宋先生见他答应,连声谢谢,又要给他下跪。沈国成阻止了,宋先生说:“你帮了我,我怎么会恩将仇报到处乱说,而且我说的话谁也不信。”

  沈国成就和他一起把宋良的尸体送去焚尸楼。

  “我们悄悄焚化了宋良,宋先生将烧剩下的骨灰捡走了,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沈国成说到这忽然停了一下。韩路问:“也就是说宋良根本没有火化档案?”

  “没有。”

  韩路低头想了一会儿,手指在桌子底下悄悄往林希言手背上打了个叉。林希言说:“没有死亡证明,怎么确定那具尸体是宋良本人?”

  沈国成愣了:“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宋先生随便找一具尸体,把脸弄得认不出来,说这是他儿子,谁又能分辨呢?”

  “他为什么这么做?”

  韩路:“我们怀疑宋良没死,你当初火化的也不是他。”

  “不可能。”沈国成面带怒容地瞪着他。

  “怎么不可能?”

  沈国成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隐情。

  林希言看着他,忽然说:“沈老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们?这么多年前的事,说出来也不会对你有影响,而现在这关系到一些活着的人的安全,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沈国成叹了口气:“不是我想隐瞒,是我说不清,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

  林希言一把掐住韩路的肩膀说:“他信,他连鬼都信。”

  韩路讪笑:“我信,我们都信,你尽管说吧。”

  沈国成意味深长地问:“你相信有鬼?”

  “干嘛不信,都遇见了还不信,太不随和。”

  沈国成诧异地看着他,韩路反问:“你不信吗?”

  林希言忍不住凶起来:“你闭嘴行不行,没人想听你说。”

  韩路缩了回去,沈国成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吧,这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说给你们听。其实那天晚上送尸体来的,不止宋先生一个人。”

  “还有谁?”

  “还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穿一身白底碎花的旗袍,梳着辫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那时已经没人敢穿这种衣服,那样的曲线玲珑,那样的风华正茂,沈国成也是年轻人,他就心跳加快。年轻女人大约十八九岁,仍是少女体态,静静地站在宋良的尸体旁,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沈国成答应火化后,和宋先生抬着尸体在前面走,少女像个幽魂一样脚不沾地地跟在后面。她穿着双布鞋,走路没有半点声音。

  “我们走到焚尸楼外,忽然有人朝这边走来。”

  这个半夜三更还在殡仪馆闲逛的是个锅炉工人,姓冯,叫冯石,在家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冯四。这天晚上冯四喝了酒有点醉,打算在殡仪馆睡一晚,半夜醒来尿急,正摇摇晃晃出来解手。沈国成怕被他看见自己私自火化尸体,急忙让宋先生把担架抬进旁边的草堆藏起来。冯四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朝沈国成走去,一边走一边瞎哼哼。沈国成皱了皱眉说:“冯四,你怎么还不回去?”

  冯四醉醺醺地:“我回去干嘛呀,回去又没女人给我抱。”

  “你喝疯啦,乱说什么醉话?还不快去睡觉。”

  冯四年纪比沈国成大了一轮,但成天浑浑噩噩,殡仪馆里也没人搭理他。沈国成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谁知冯四扑通一声栽了下来,身上一股汗臭加酒气,熏得人直掩鼻。沈国成拿他没办法,想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了,忽然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他心里一惊,怕冯四已经看到自己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传出去恐怕会麻烦不断。冯四扶着他的肩膀站直,眼睛看着他背后。沈国成挡也不是让也不是,冯四的嘴张了张,忽然问:“铁门怎么开啦?”

  他挣脱沈国成的手,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时,忽然一阵风吹来,把一粒灰尘吹进沈国成的眼睛。他眨了一下眼,看到冯四从那女人的身体里直穿过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自己眼花,后来冯四也说没看到什么穿白旗袍的女人,我拐弯抹角地问,他以为是我相好的,差点给抖出去。”回想往事,沈国成仍有些困惑。不管怎么样,当时醉醺醺的冯四确实没有看见白衣女人,而是自顾自地走到门口,把铁门关上,接着跑进沈国成的值班室睡着了。

  冯四走后,宋先生才小心翼翼地从草堆里出来,沈国成看看那个一言不发的女人,再看看面前这个一脸疲倦憔悴,眼眶深陷的中年男人,心中忽然生出了些害怕。他有很多话想问宋先生,但不知从何问起,白衣女人始终形影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沈国成灵机一动说:“今天殡仪馆有人,刚才那个冯四是锅炉工,要开焚尸炉,恐怕会被他听见。”

  宋先生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最近火葬少,停尸间空着,先把尸体放在里面,明天晚上没人的时候再火化。”

  宋先生怕夜长梦多,苦苦哀求,沈国成终究不敢在有人的时候私自火化尸体,最后他只得答应明天晚上来取骨灰。沈国成把宋良的尸体放在停尸间,宋先生虽不情愿也只好离去。那个白衣女人站在停尸间门口,宋先生走远了,她却无动于衷。难道她想留在这里?沈国成心里打鼓,刚才冯四穿过这个女人的身体也许是自己眼花,但他却不敢上去和她说话,心中似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要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可是万一被人发现把一个陌生女人放进来过夜,那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沈国成想找宋先生让他把这个奇怪的女人带走,一转身发现宋先生早已去远了,殡仪馆里只剩下自己、喝醉的冯四和这个一身白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