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楚汉争霸启示录(出书版)>第四章 陈胜死于私心,吴广死于骄傲

章邯的刑徒军

  当初,陈胜在陈城起义以后,秦二世就得到了消息,于是招来一帮博士和儒生们,向他们咨询。这时候的秦帝国,仍然是在任用儒家的博士和儒生们的。

  秦二世问:“楚地戍卒陈胜占了陈城了,诸生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性质?”

  有三十多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博士和儒生走上前来,说:“这帮人属于群起造反,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秦二世勃然作色。秦二世的意思是,如果是造反,当然应该发兵击之。但有我这么一位尧舜一样圣明的皇帝在上,下面怎么会有群起造反的事情?你们这么说,不等于打我脸吗!

  归根结底,秦二世当皇帝的来路不正,所以他最怕有人散布他没把国家管理好的舆论,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借机废了他,代之以别的皇亲国戚。所以他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没把国家弄好。

  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候补博士看出了秦二世的难堪。这个叔孙通博士一向善于揣测领导人的心思,也比较识时务,就赶忙讴歌秦二世说:“他们说的都不对。陛下是位明主,明主在上,下有法令,人人奉职,四方辐辏,怎么会有造反的事情呢?据我分析,这不过是一帮群盗,乌合之众的毛贼而已,哪值得把他们放在我们正规军的牙齿间去咬呢。责令郡守县令去捕捉一下就行了,哪值得担忧?”

  于是秦二世大喜,游目四顾,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说得多好啊。叔孙通的这一通恭维,把一个原本让秦二世十分难堪的事情给遮掩过去了。秦二世于是也给叔孙通面子,当时把叔孙通从候补博士(待诏博士),转正为博士,并且赐叔孙通丝帛二十匹,好衣服一袭。

  然后秦二世挨个问下面的儒生,这些儒生有的说是造反,有的说是盗贼而已,于是秦二世把那些说是造反的儒生们,全都下狱,因为他们所言不合时宜。

  叔孙通算是巧言令色者也。但是,把大蟒蛇消灭在其小蛇阶段,也就是及时调动军队,扑灭燎原星火,扭转帝国厄运的最佳时机,也就这么悄悄错过了,这是后来周文能迅速杀入函谷关的原因。

  叔孙通颠倒黑白,阿谀奉承秦二世,全没了儒者的气节。当他抱着因为说瞎话而从皇宫领到的奖品出来,回到住处之后,其他儒生们都骂他道:“叔孙通博士,你阿谀得也太过分了。不必这样吧!”叔孙通则“嘿嘿”一笑:“你们不知道,我的脑壳几乎不脱虎口矣——”(这也是狡辩,你说他们是“盗”就可以保住脑壳了,何必还把秦二世阿谀美化一番,不是太露骨和肉麻了吗?)

  叔孙通虽然领了奖品,但也知道,这帮造反者迟早要大闹起来,我现在使得皇上错误判断了形势,未来造反者闹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就要负责任了,属于蒙蔽皇上,没活路了。叔孙通遂抱着奖品连夜逃去。

  叔孙通回望咸阳,但见头顶月空,清光似水。

  叔孙通跑回了山东老家薛城,后来项梁打了过来,薛城归附项梁,他也就加入了项梁的义军部队,暂且不提。

  如今,到了公元前209年秋天九月,周文数十万义军打过来了,汇集在了咸阳以东不远的骊山脚下。秦二世这才知道原来造反形势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赶忙召集文武官员开会。秦二世急惶惶地,扶着桌案,颤颤地叫道:“你们都说是一些强盗团伙,怎么现在已经聚了数十万之众,一千乘战车,密密麻麻压在十几里外的骊山脚下了呢,这是带有政治目的赤裸裸的造反啊!”

  群臣都闭紧了嘴巴,噤若寒蝉。

  章邯施礼举手说:“我可以发言吗?”

  “好,请举手,对不起,请发言。”秦二世慌慌张张地说。

  章邯目前正担任秦政府的“少府”一职。少就是小的意思,少府就是小的府,也就是小金库的意思。我们说,皇帝也是有私房钱的。国库里的钱他不能动,这些钱是各郡县交上来的赋税,用于国家养军队,修长城和发给公务员的。皇帝不能把它全部据为己有。但是,皇帝也直接占有一些良田,还有肥美的山林水泽。山林水泽盛产木材、矿石、左口鱼和大闸蟹,都可以卖个好价钱。于是,这些宝地上产生的收入,全都进了皇帝的小金库。章邯就负责管着这小金库。因为是给皇上看钱,级别因此格外高,位列九卿。

  小金库的钱干吗用啊?除了养活皇室,还有重要一项就是修阿房宫了。所以章邯可能也是阿房宫工地上的大工头。

  章邯说道:“如今,周文率领的盗贼已经来了(他还不敢说是造反部队),周文众强。我们咸阳有禁卫军,但是还要守卫咸阳,其他大军则在北方防范匈奴,那只能用左近各县(咸阳附近的县城)的武装,调去骊山迎敌。但是左近各县路远,也已经来不及调去骊山迎敌了。”

  “是啊,是啊,”秦二世咆哮道,“都是你们谎报贼情,延误了战机。我一再强调求真务实,求真务实。让你们讲真话,你们就是不听!”

  群臣都面面相觑。讲真话的人是有啊,现在还在监狱里坐着呢。

  “难道眼下只能拿这五万人去打他那数十万吗?”秦二世头上出了汗,问。

  “陛下不必躁急,好在骊山脚下,我们现成有七十万人,可以动员。”

  “什么意思,你是说谁?”

  “就是那些搬石头、抡土锤的刑徒,都有把子力气。只要陛下把他们赦为自由人,他们一定感恩戴德,为陛下驱驰,则贼势可平。对他们来讲,打仗可比搬石头轻松。”

  “那武器从哪里来?不能让他们搬着石头砸吧。”

  “作为少府,卑职又掌管着兵器制造。我可以很快地发兵器,把他们武装起来,迅速反击周文。”

  秦二世当即应允。

  这个章邯,也是个很有才具的“反动”人物。但是大秦帝国倘若因他而不倒,他又何尝不是扶危持倾的历史功臣呢?

  这里我们就要奇怪了,当年大秦兵南征北战,最多的时候有六十万人随王翦东征,为什么突然现在却闹兵荒了呢,以至于要征集刑徒来充数了?

  这是秦王朝外实内虚的驻军策略导致的,秦王朝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都消耗了大量兵源。北方进攻和防御匈奴有三十万人,南方进攻南越国有五十万人,它们被匈奴人和南越人牵制着,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秦王朝等于把兵力都布置在了四边,而国内空虚。如今国内出现大起义,而秦二世又讳言造反,于是毫无准备,所以现在南北的边防军就不能迅速奔赴中原平叛。而关东(函谷关以东)的六国地区,到九月份时已经各郡县皆反,当然也无法征到帮助秦人的兵了。那么,眼下,就只能在秦地(即关中地区)调派士卒去抵抗周文。可是,时间上却又来不及了。

  于是,章邯手捧着赦书,往骊山去了。我们也跟着他的背影,去骊山看看热闹吧。

  骊山是个有名的地方,从前西周的周幽王就是在这里因为烽火戏诸侯而被犬戎杀死的,蒋介石也曾经在骊山被捉。两千年前的骊山,则是一个血汗工场,有七十万劳改犯,每日像工蚁一样在骊山繁忙着。他们犯的都是什么罪呢?

  第一种,是比较严重的罪,比如“盗”(强盗),被抓住了,没得说,罚作城旦,劳改几年。他们穿着国家发的工作服(赭衣),也就是囚衣,暗红色,显眼,跑了好抓。有时候干活同时可能还要戴枷。

  还有一些罪行较轻的,比如谁如果违反了只有腊月祭祀才能杀牛的行政规定,就罚一副甲或者一个盾,当然这是从前秦国打天下时候的政策,现在可能是罚钱了。这属于罚款,是行政处罚中的一种。

  但是,遇上一些穷人家,交不出罚款怎么办呢?那就跑来干活吧,也去骊山。

  于是,骊山的数十万刑徒,披甲荷戟,组成临时政府军,踏着尘土飞扬的脚步,朝着骊山脚下周文的数十万反政府武装冲奔过去了。这时正是十月初冬,西北的大风烈烈奔涌,冷风把人敲打得好像冷铁桶。那些刑徒们打眼侧望了一下两旁,淡淡的冬日阳光扁扁地穿梭在树丛中。

  周文的武器装备也并不差,他拥有战车一千乘。须知,战车是极为奢侈的东西,有战车,其他武器就不可能差。这就好像解放军有榴弹炮部队,很难想象,榴弹炮部队以外的其他解放军部队用的全是打猎的叉子。

  章邯对秦二世形容周文起义军的时候,用了一个“众强”的词。“众”是人多的意思,同时“众”也常就是指军队,“强”意思是军队强,可以推测起义军的装备并不是破破烂烂和不正规的。实际上,“周文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兵和卒两个字,表示他的军队主要是借着招降和攻破沿途各郡县收编的县兵。据史书记载,到了当年九月份时,函谷关以东的各郡县都已经叛秦了,那么,这些郡县的叛秦武装就可以被周文收编,所以周文的数十万兵卒,当多是正规军。周文的军队,相对于章邯的刑徒军队,其实更接近于正规军。

  不过,数十万人的大会战,兵员素质、武器装备都不是关键问题,主将的指挥才能才是最关键的。来不及再比较了,杀戮就要开始了,双方各自投入数十万士兵,尘土冲天,呼号动地,流矢如雨,人命的牺牲因近身肉搏而与时间的流淌构成函数。

  周文的指挥能力远逊于章邯,带个万把人也许还可以,而现在是数十万人。能指挥好数十万人的古代历史上没有几个,白起、王翦才能做到。这数十万人,也许反倒成为周文的致命因素,组织调度混乱,被章邯打得头昏脑胀,节节败退。终于,起义军伏尸数万,秦军破车以百数,周文被迫败退出函谷关。

  接着,在函谷关外的曹阳亭,周文收集散兵,缓了一个多月的元气。我们有理由猜测,利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章邯开始调集咸阳附近各县的正规秦军,而“刑徒”临时政府军因为颇多掉队和开小差逃亡者,渐渐不复为秦军主力。随后章邯用以南征北战的大军,都逐渐以正规的关西秦军为主力。

  伴随着正规秦军的出关集结,周文终于痛尝了正规秦军泰山压顶、无坚不摧般的战斗力,他在曹阳亭又一次被打败,被迫向东退至渑池。才安顿了十余日,被衔尾追来的章邯再次击败,这次败得很惨,人马死亡遍野。

  周文拔出宝剑,看看麾下将官死得也差不多了,在焚烧了一切身边可以焚烧的宝贝之后,天又“簌簌”地下起雪花来,他悲怆地望着冬天有气无力的冻云,自刭了。流血含着恨意,蜿蜒了两三步,满是楚人功败垂成的遗恨。

赵王武臣之死

  伴随着周文败死(十月),章邯的军队也杀入了中原(河南)西部。

  随即到了十一月,北方的赵国这里,却出事了。却说赵王武臣下面有一个部将,名叫李良。这个李良在起义之前,就“素贵”(一向很高贵)。武臣给了李良一个任务,叫他到常山郡去抢地盘,具体就是赵国西部太行山山根下,今天石家庄一带,属于赵国北部的郡。李良的能量还挺大,到了十一月,基本把常山郡给圈下来了。

  随后,李良继续西进,想跨越太行山进入山西,却被秦兵堵住了井陉口(太行山东西孔道)。这支秦兵很可能是北方防匈奴的边防军,被调来,向东南进入了山西,并且堵在井陉口,试图防御或者进攻太行山以东的赵国(河北西南部)地区。

  这支秦军的将官是个有智谋的人,他给李良写去了一封诱降信。鉴于李良是个爱面子的人,这封信是以秦二世的口气写的:

  “李良从前曾经侍奉我,并得到显贵的地位(可能是做到了秦二世的郡一级的官),现在李良如果能反赵助秦,就赦李良之罪,并且富贵之!”

  这李良,从前是个秦二世的将官,并且官做得很大了。于是李良收到了秦军送来的这封信。反复看过之后,李良当然不肯降秦,于是他就又带着一拨人回邯郸,打算向赵王武臣再借一些兵,否则无法攻破井陉向西。

  李良一行人快走到邯郸时,就看见大道上数百骑骑兵,在“踏踏”地奔驰过来。原来,这是赵王武臣的姐姐出城去跟人吃饭,此时在卫队保护下,回来了。

  李良误以为这骑队中央的车上的人是赵王。于是,他按照当时的礼仪,就和从官们都赶紧下马,俯伏在道路两旁,向“赵王”示敬。同样按照礼仪,对于李良这样的将军,“赵王”应该过来亲自答见。

  随即,骑队和车子开过来了,车上坐的赵王姐姐这次出去吃饭,喝得太多了,此时已经醉了,她不知道下面跪着的是将官,而以为是城外一拨兵卒,就不用对他们亲自招呼了。于是她叫一个骑士过去,自己则坐车前行。

  骑士过来下马,宣李良起来,说:“你们这些当兵的,起来吧,王姊已经过去了。”

  李良一听说车上面的是赵王的姐姐,跪在那里心里不住在骂娘!我这是给一个女人下跪了!而且这个女人竟连车都没下就扬长而去。

  当时的女人可不如现在有地位。李良极端搓火。李良以前是个贵人(李良素贵),秦将的策反信中也说李良曾经侍奉秦二世得显贵,那就是秦政府的高官,而贵人都是好面子和礼仪的。

  骑士走了以后,李良红着脸不敢看自己的从官,哆嗦了好一分钟才重新从恼怒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抬头对着远空说:“看来不反是不行了!”

  他想起秦人的信来了,就在自己的兜中。

  李良命令从官和军卒立刻呼啸上马,一拔宝剑,一拍马臀,一窝蜂似的朝着赵王姐姐马队的烟尘叮过去了。

  赵王姐姐还在回味着酒席的美味呢,就听耳后马蹄甚急,不等回头,寒光已到。好好一个吃饭家伙,随着刀锋,在地上滚了一转,就寂静无声了。

  然后李良赶紧带着从官,跑回了井陉口。随即又带上自己所有的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邯郸袭去。从井陉口到邯郸这一段路足有三百余里。邯郸这里还不知道情况呢,竟被李良杀入城来,直冲进王府,把正在吃晚饭的赵王武臣杀死在猪肉旁。

  赵王武臣也算是陈胜依赖的故人干将,在此风云乱世还盘算着由千里之王而致万乘之帝呢,此时却糊里糊涂地直落得身首异处,烟消云散。

  武臣死后,他下面的丞相张耳、大将军陈余也得了消息,叛军正在城中开杀。好在张耳、陈余身边的一帮赵国人都喜欢他俩,保着他俩,死命逃出邯郸。邯郸遂为李良所占。

  张耳、陈余收罗了万余人,向北保据邢台。张耳的门客跑来向张耳、陈余进言,说道:“你们两位,在赵国这里都是外地人,羁旅而已,要想让赵国人都追随着你俩,这个可是有些难。如今看来,只有立一个赵国王族之后,扶以义,才能成就大功。”

  这话可以帮助我们分析武臣败死的原因。赵王武臣也是个外地人,他在邯郸最终还是没混好,被人杀了。从李良的军队所驻的井陉口,到邯郸,长达三百余里,当李良带着自己的井陉口军队过来偷袭邯郸时,他军中的人,或者沿途的人,有忠于赵王武臣的,完全可以赶紧报信叫武臣在邯郸做好准备。但是李良一袭就成功,可见赵国人没有特别死忠于武臣。

  张耳、陈余都觉得对,自己这个羁旅外来人,不如赵王后裔更有号召力,于是在民间找到了赵歇,这是原赵国王族的后代了,末代赵王“赵王迁”的亲戚,不知正在哪儿歇着呢。张耳、陈余把他立为赵王,号称赵王歇。张耳遂为相国,陈余为大将军。王下面的将相都有了。这时李良从邯郸城出来,进击陈余,陈余战败李良,李良遂退回邯郸自守。从此两相对峙,一时无话。

吴广之死

  战败周文后追亡逐北的章邯,坐在辚辚向东的战车里,车厢外连连闪过中原猩红的梅花。

  因为已是十一月冬天,身边的黄河水清澈了许多,在东一片西一片的残冰下面,河水流着,呜咽着。雪盖在冰上,水从冰隙间现出清冷的光。

  章邯这人是管理小金库出身,但是打仗非常凶猛。

  这时候,函谷关以东一百公里的重镇荥阳城下,吴广带领的军队,是作为两支西方面军中的一支,正在攻城呢。吴广是与周文一起出发的,但到了荥阳这里,顿挫数月,死活不能攻破荥阳,浑然不知章邯已经出函谷关到他身后给他收尸来了。

  而且,据史书记载,吴广最近犯了“骄”的毛病。

  “骄”,在古语里,不是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意思,而是因为有功有恩于别人而希求别人谄事的意思,即“骄于人”。

  吴广因为参加革命早,是起义的谋划人,刺死了将尉,为革命砍出了第一刀,从此,他的手就宝贵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吴广觉得自己光凭这双手,就该受着起义军上下五体投地的拜服。

  总之,吴广总是对新旧将卒们摆谱。

  于是,就在十一月,吴广部将田臧召开了一次不扩大会议,发言说:“这样一个骄傲的家伙,自以为他的资格大得像天,我们提点合理化建议,他能听吗?他肯定偏要逆着我们的意见走!而他其实又根本不懂打仗,譬如他在这里督着我们死攻荥阳城,长期消耗义军有生力量,就是军事上的一种僵化愚蠢决策,最终是耽误了大家。我们不如杀了他,好顺利推行我们的计划。”

  其他部将说:“您有什么计划啊?”

  “诸位,屠夫章邯的数十万大军,已经在渑(miǎn)池把周文吃掉了。我们所攻的荥阳城距离渑池不过一二百里,章屠夫旦暮之间即能赶到。可是我们的吴广将军已经督着我们在荥阳城下傻傻地玩命攻了快半年了,士兵死伤惨重,一旦章邯从背后摸来,给我们来个向心合围,中间开花,那我们岂不全升天了!”

  “那怎么办?”

  “我建议,把精兵主力调离荥阳城下,择有利的险要地形迎击章邯军。不过,吴假王是死活不会批准我的合理化建议的,非得拿我们的性命去撞那没用的荥阳城。所以我准备今晚就去结果了他的性命,这也是为了救咱们几万弟兄的命。”

  众将一致同意。大家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吴广就像一座房子的电路保险丝,让保险丝熔断总比让房子烧毁要好。

  田臧于是假写了一封陈王胜的诏书,内容是大骂吴广。然后田臧等人就拿着这个假诏书去找吴广去了。

  吴广正在帷帐里吃东西,田臧踏进来说:“假王同志,现在真王给你发信来了。你自己看吧。算啦,还是我念给你听吧,‘假王吴广,一贯骄妄,不知兵权,偏揽军事,不听将议。今特命田臧诸人合力诛吴广,献首陈城,不赦!’落款是——陈王胜!”

  吴广哇哇大叫:“不可能的,你们——我看谁敢!田臧,你有种,你过来砍我,哇!真敢砍我——哇!啊——”

  吴广脖子上喷薄着血沫,倒下了。在他的弥留之际,不知他恍惚间是否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笼着篝火,在土祠后面喊“大楚兴——陈胜王——”的时光了。那是多么好的一个起点啊,多美的一个夏夜啊。

  人民起义的大领袖,假王吴广同志,就这么死了,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而倒在部属的剑锋下。

  如果不是他“骄”得没法商量,下属也不会被逼急了要杀他的。

陈胜的结局

  田臧等人看着吴广慢慢地断气,自己也松了口气,然后,田臧主动率部向西迎战章邯,与章邯激战于敖仓。章邯果然是一个兵家奇才,经过一番史料失载的砍杀,大破田臧军,将田臧斩杀于阵前。田臧的溃军向荥阳城下收缩,章邯踵随其后,大破义军于城下,解荥阳之围。田臧的部属李归等将官不能抵挡章邯的兵锋,全部在城下战斗中牺牲。

  于是,章邯向东南方向的陈城移动,半路抵达军事重镇许昌,将据守许昌的义军将官伍徐击破。伍徐下落不明,其部下溃散至陈城,准备掀起惨烈的陈城保卫战。

  陈城相当于陈胜的都城,是革命的大本营,陈胜不敢怠慢,命令上柱国蔡赐布置陈城防御战。蔡赐官位是上柱国,相当于第二号人物,类似于中原诸侯王下面的“将相”中的将,他登城组织守御,但见章邯大兵铺天盖地而来。

  陈城是原来陈国的都城,是百年老城。章邯命令秦军举着大盾牌做成一面墙,以抵挡城上的抛射武器,然后附城而登。蔡赐不能阻挡章邯的猛烈攻势,城破而死。

  陈胜这时候见老窝已经被端了,惶惶出走,窜进陈城以西驻扎的一支义军将领张贺的兵营里,与章邯再次邀战,再次被大破,将领张贺败死。

  陈胜于是就成一个光杆司令了。

  最初,陈胜占据陈城为王的时候,孔子的第八代孙子孔鲋,也抱着祖传的青铜礼器,跑来加盟革命。陈胜让孔鲋(fù)当了博士——这大约说明,陈胜也要搞礼仪建设。孔博士有一次对陈胜说:“我观兵法有云,‘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现在您有轻视秦国之意,一旦远征军遇挫折,您难以复振,岂不悔之不及。”意思是,不要把宝押在敌人不来攻打我们上,而应该主动加强自己,让敌人打也打不过我们,所以要加强对陈城及所辖占领区的战备工作。

  但是陈胜觉得秦国政治如此之乱,又见周文等诸将朝着四个方向攻城略地,进展异常顺利,就有了轻视秦帝国的心思。他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的辖区修成军事堡垒,而是在陈城大修了很多享乐的宫殿。

  果然,秦兵在本土急促动员,组织大规模反击,周文等人一败涂地,陈胜因为缺乏事前部署准备,根据地不够巩固,不但一路没有重要据点和坚固城池要塞可以阻拦章邯,陈城本身的防御能力也不够强,被章邯迅速攻破陈城。其实,陈城如果修筑和防御得好一些,守上半年没问题。如今,不但丢了陈城,孔鲋也在城下被乱军杀死。

  陈胜丢了陈城及外围军事据点,看看整个河南地区已经没法待了,他只好坐上一辆马车,向东南方向逃遁一百多公里,进入安徽地区。

  给陈胜驾车的司机,名字叫庄贾,由于是给领导开小车,级别也比较高。他瞥见陈胜坐在他身后,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摇晃晃,呆望着前方。庄贾心想,这位伟大的赫赫有名的起义家,还不是跟其他人一样,是一个骨瘦憔悴的脊椎动物而已,而且脑袋已经不稳了。

  庄贾正在胡思乱想,陈胜从后面对他说:“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下车看看,淮北这里的情况怎样,赶紧找我们的人。”

  庄贾说:“我看,不用看了,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陈胜大吃一惊:“你怎么敢顶撞我,待会儿见了淮北诸将,我先给你一百鞭子!”

  “那要不这样吧,我已经想好了。不如我杀了你,然后我跑去秦军请赏,这样就可以避免咱俩同归于尽啦。”

  不等陈胜分说,庄贾一头扑向陈胜,陈胜慌忙拿起自己的大印来自卫。但庄贾是赶车的,经常饲弄牲口,力气相当于半个牲口,很快把陈胜制伏,用马鞭子活活勒死了他。

  最后,战胜的庄贾拎着陈胜的脑袋,向西迎着秦军跑去秦营里请赏。

  一代骄子,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人民大起义的领袖,陈胜同志,就这样哀凉地死了。当此之时,已是公元前209年冬天十二月,从本年七月夏天的大雨中起事的这支军队,被寒冷冻结在酷冬中,天空中似乎飘起了雪花,雪花很细,纷纷洒洒,沾衣就化。每一粒雪花都是那么柔美,但又是阴冷的。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被雪的阴冷压入地下。

  大地上触目悲感,人生略无欢情。

  这一场不计后果的大运动,从一场暴雨开始,终结在一场大雪中。一切都陷入大雪之后无缝可寻的绝对平静里了。

陈胜的私心

  在一个国土面积很大的帝国里,人们普遍不敢起义,因为信息和地域的隔绝,使得他们不知道其他地区的人对于自己的行动会是什么态度。所以,虽然有很多人也在琢磨着反叛秦国,比如刘邦就一直暗中有这种筹划,但是不到形势明晰可行的时候,一般不敢发作。陈胜、吴广敢为天下先,这既需要极大的勇气,也要有很高的智慧,正是陈胜认识到了“天下苦秦久矣”的形势,所以他敢于率先起义。

  陈胜从七月起兵到十二月败死,不过半年时间,这原因除了秦军骁勇善战(秦兵团曾经有过覆灭六国之功),攻如蜂螫,战如雷霆,还有很大原因在于陈胜在借助六国旧诸侯贵族的名号和激励笼络自己的部将方面,做得不够好。同时在军事部属上,在长驱直攻秦国本土的同时忽视了对陈城等地的防御建设。陈胜虽然是楚人,但其控制的主要是中原地区,即韩、魏地区,这里是秦人素来征服得最久,统治也最强的地域,北方的赵、东方的齐、东南方的吴越(楚国东部),其实是对抗秦人更坚决也更有实力的地区。陈胜自己控制的中原,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战略回旋空间小,易被秦军突击瓦解。而齐、吴越和赵国,对攻秦而言是更重要的战略地区,边胜于心。陈胜在尚未控制齐、吴越和赵的情况下,就急于进攻秦国,以其中原兵之力,可以说是必然失败的。而陈胜没能直接控制齐、赵、燕,或者跟齐、赵、燕建立较强的联盟合作,则跟没有选择发动六国贵族和不能笼络诸将这一失误有关。从齐、赵、燕这三个地方独立称王来看,确实是“天下解矣”(天下分解)了,赵国的武臣没有率军向西呼应周文的攻秦部队,对于秦军的顺利反扑是非常关键的。而武臣不愿意去,是因为当时自己自称赵王时,陈胜很不高兴,所以武臣就也转而不给陈胜卖命了。

  陈胜的遗体随后被埋葬在了安徽砀山县,这里距离蕲县大泽乡不算远。

  陈胜当王的时候虽然一共只有六个月——从夏季到隆冬,但住得非常阔气。他给自己在陈城修了一个宫殿,殿宇巍巍。这一天,宫门口有一个人来找陈胜。这个人就是陈胜少时与其一起佣耕过的那个故人,如今听说陈胜当王了,就跑来了,对传达室的说:“我要见涉。”

  涉,是陈胜的字,这说明陈胜早有字了。

  传达室的人却穷凶极恶,上来就要捆他。但这也有道理,你应该管我们主子叫陈王,你怎么敢称他的字!就譬如某人去汉中王刘备的宫门口口,说:“我要见玄德!”传达室的也要捆他。按理说,称字已经是尊称了,比称名强,但是下级对上级,叫字也不行,得叫主公、丞相、大王、陛下。譬如后来马超投了刘备之后,经常呼刘备“玄德”,而不叫刘益州,气得关羽、张飞都要杀了马超。

  传达室的要捆他,这个人就极力反复自辩,自说是陈胜少时的故人,来求见,传达室的方才不捆他了,但也不肯给他通禀。

  这个人没办法了,只好躲到旁边远处等着。

  不久,陈胜出来了,坐着辚辚高车。这人立刻跑上前,遮道而呼:“等一等,等一等,车上的老总,往这边看啊!是我啊——喂——喂——啊——”

  陈胜发现是一个叫花子在喊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以前小时候曾经一起佣耕过的那个故人啊。

  俗话说,他乡遇故知,富贵须还乡,只有在故人老乡面前才最能显示出自己的事业有成啊。陈胜赶紧把这位故人请上车。这人被他车上的豪华饰件惊得目瞪口呆,陈胜笑吟吟地欣赏着他发傻的样子。

  故人坐着车,张着嘴,流着哈喇子,进了陈王的宫殿。他东张西望,油然产生了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但见陈胜所居住的豪宅,殿宇何其雄峻,栋宇巍峨,气势磅礴,在中间夹着偌大一个广场,这是陈王胜接待外宾的地方吧。而往后边去的园林里,有很多娘娘贵妇人们在跑狗、裸奔或者日光浴。许多阳光像漏了的水,从阴翳的殿檐角间大把大把泼下,这“故人”被奢华宫室里的阳光殴打得死去活来。他看见殿宇内外都饰以繁复的帷帐,帷帐不但宫殿里有,连露天都有,以供出行,陈胜大约就是每天都用丝帐罩着走在去上厕所的路上吧。

  这还是当初那个为人佣耕的人吗?故人不禁高声惊呼:“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翻译过来就是“(宫殿)真多啊!陈胜当了这个王,那住的真是豪宅啊!”“夥”就是多的意思,是楚人的方言;“沈沈”,通“深深”,形容宫殿巍峨、高大深邃。“夥涉为王”因此成为当时的一句成语。

  当时的人也是有仇富心理的。这位故人被陈胜留住下来之后,不但不怎么感谢陈胜,反倒极力给陈胜到处爆料。他逢见宫里的厨子奶妈公务员,或者出来遇见诸将臣僚,就嚼舌头说“陈王的故情”。具体是什么故情呢,不外乎就是陈胜少时包括佣耕什么的很多“猛料”。陈胜还不知道呢,直到有一天,有人向陈胜进言:“您的这个客人,愚而无知,专门到处妄言,根本轻视您的威严。”

  陈胜说:“他说了什么妄言了?”

  这人就把那故人的话一学,都是在宫中给陈胜到处爆料的,把陈胜气得一蹦老高,当即命令把这个故人给抓起来,杀了。

  可见,陈胜一直是以一个官吏或者较高的形象出现在当时的起义队伍里,如果他一直是农民,何以会担心有人揭老底。那九百戍卒里面,早就有人知道他是种地的了,何至于等着这个人来说,要专门要去杀呢?

  杀了这个人以后,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这就是陈胜失败的原因。

  杀掉故人这件事,显出陈胜是缺乏领导力和容人度的。

  陈胜失败的原因,首先是输在了一个“私”字上。

  陈胜在起义时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听上去振聋发聩,实际上不够高拔,反映出他的主要个人动机,是追求当“王侯将相”,所谋的是一种“私”的东西,而不是国家的公义,包括为楚国复国。陈胜所能号召大家的,主要是“谋求王侯将相”这样一种去当官发财、过于功利的东西。

  据司马迁说,陈胜任用朱房为人事主任(中正),胡武为考核专员(司过),设这两个位置专门是用于考核和纠察诸将的。而这两人都是整人专家,善于“苛察”,凡是他们不喜欢的将官,就可以自行清除,完全越过司法机关。陈胜信用这两个人,诸将多因为谗言而被杀,于是导致“诸将不亲附”(司马迁语)。

  陈胜年少时曾因不能富贵而浩叹,他在田头怅恨久之,仅仅因为自己不能富贵。两千两百年后我们看他,仍然能从他这个剪影中感觉到他的压抑,感到他被自己的私欲压迫得那么不开心。他实在是个“私心”和“私欲”很重的人,而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领袖的。因为你的私心和私欲太重,就会和别人的私心私欲相碰撞,就会有矛盾,你就不会满足别人的私欲,人才就会脱离你。

  现在,再返回去看陈胜杀这个佣耕朋友的事,也就不觉得奇怪和突兀了。问题也是出在了一个“私”字上。

  作为一个“私”字当先的人,把别人的性命看得并不重要。

  一切围绕自己利益转的人,不免要杀别人。总是顾及着自己的利益而杀别人,最终会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最后,那些在陈胜身边出谋划策的故人,踏着那个大嗓门佣耕故人的血迹,纷纷离他而去了,而诸将也因为受陈胜的猜忌和不公正的处罚,而不亲附于他。

  不能说诸将是天生脑后长反骨或者喜欢割据自立山头。当然,也可以说,诸将或多或少都带有这种天性的,秦失其鹿,谁都想逐之,谁都想当老大,这里,看的就是起义或者运动领袖的能力了。

  陈胜作为秦末人民大起义的领袖,他的私心和内忌,是导致起义力量分裂和失败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