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54、谢谢

  指挥车里见江还终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个个都大松了一口气。

  应呈冷静过后又迅速下达了新的指令:“小吕那辆车跟一下常齐,记住了,宁丢勿醒!把这个窝点当成一号目标,二组留个人盯紧,注意安全。

  放线人走一段,这一片很有可能都在目标监视区,指挥车先走,其他几辆车自己注意。”

  “收到!”

  江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身白衬衫在地上滚得又破又脏,左手还有伤,狼狈得不行,一直勉强走出好远,应呈才敢下车去接他。

  “没事吧?”

  “没事,小伤。”

  他哪里放心,把人拽上车好一通检查,陆薇薇忙不迭拿了药箱过来帮他包扎:“还好,伤口不深,也没有碎玻璃,不用去医院。我帮你包扎好,你小心点不要沾水,勤消毒就行了。”

  江还顺手一抄,抢在她前面用湿巾把几个带血的棉球包起来放进口袋,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才说:“我帮你扔掉。”

  陆薇薇原本只是想收拾一下,这下倒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看自家老大又看看若无其事的江还,目瞪口呆。

  车里的气氛顿时诡异的安静下来,江还却从容不迫地打破了这种僵局:“下一次要见的,应该就是真正骨干级别的人物了,刚刚那个常齐,符合我对凶手的侧写,有很大的嫌疑。”

  谢霖说:“你做得很好,帮助我们有了突破性进展。常齐是板上钉钉了,凶案现场的十字架和圣经上都检出了他的指纹,可以肯定他就是控制并指挥那些教众杀人抛尸的主谋。”

  江还点头。秦一乐想起那赶尸似的监控画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他这种级别的,还不能算真正的骨干?”

  “不算。天知神教内部等级森严,常齐确实有一定的领导能力,但实际能控制的人非常少,以班级举例的话,他只能算是一个小组长。我们接下去要接触的,也只是课代表级别,离真正的班长还远得很。”

  应呈头发都快奓起来了:“你不会还打算直接钓出左护法吧?”

  他理所当然一回头:“对。”

  应呈磨牙,一抬手想揍他,到底是没下得去手:“对你个大头鬼!你小子忘了我让你重复的话了?我说过一切听我指挥,你倒好,原本安排好的进去当个小教众把几个窝点摸明白就功成身退,现在是越演越上瘾了?

  你以为玩呢?这次是幸好我等到你发摩斯电码,还有个现成的秦一乐会解码,不然早出事了,你几条命经得起这么玩?”

  剧本都给他写好了,结果这小子自己给自己加戏,愣是把舞台剧给玩成了连续剧!

  “我也想过。但这个左护法不抓住,再给他时间,他一样能卷土重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如果从教众下手,稳扎稳打,当然更安全,但卧底的时间只会无限延长,且收获并不能保证,有可能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投入下去,也无法摸清楚骨干级别人物的身份。

  一旦卧底的时间延长,我依然是不安全的。现在这招,是短时间内获得最大成功的唯一途径。我仔细想过,不会有问题的。”

  应呈哼了一声,上下一打量:“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叫不会有问题?”

  江还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满身狼狈,满不在乎:“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了,目前他们的心态被我捏死,小打小闹,不会真的有危险,就算有万一,也还有你呢。”

  应呈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就见指挥车眨眼就回到了烟霭茶楼,他一扭头懒得再跟他费嘴皮子,而是下车重新安排起了任务:“二组先回,顾崽小心点,先去把茶楼偷装的摄像头都拿回来。还有,给江还手机挂个监听,对方随时有可能会打电话过来联系。小吕呢?”

  耳麦里透出年轻的声音:“我在呢老大,不敢跟太近,只看到常齐进了宋家坊,我的车有点显眼,没敢再往里开。”

  “安全起见,别跟了,先回来。”

  “收到!”

  “之前跟那个蠢货的回来了吗?”听着江还一口一个「蠢货」的,他索性拿这词当徐国全的代号了。

  江还听了噗嗤一笑,看见应呈严肃的目光刀子似的射过来,连忙往角落里一躲。

  “在路上。跟丢了,那小子泥鳅似的。”

  谢霖有点头疼地呼出一大口气,一颗心高高悬起。按照原计划,本来是一步一个脚印,该走到哪里他们心里都有数,现在这局被江还摊得太大,事情已经完全脱离掌控了,假如江还接下去还要面见更高一级的人物,那么……

  “应呈,咱们得回去请示一下黄局的意思。”

  应呈点头,一把把江还从角落里揪出来:“那我先把咱们的高危人物送回去,你先局里等我?”

  “行,我先回去做个整理。大家都绷一天了,回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晚上回来还得加班开会,这几天没休息天,记得都跟家里通个气。”

  大家应了一声,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

  应呈开车送江还回家,四下再无旁人,脸色就骤然冷冽下来,江还敏锐注意到身侧升腾而起的怒火,先低了姿态:“对不起。是我贸然行动,让你们担心了。”

  “江还,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线人,一切行动都应该听从我的指挥服从我的命令!

  你呢!你倒好,我给你的装备你都拆了,我给你的行动计划你一样都没执行!

  你今天所有的发挥都已经严重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打草惊蛇还在其次,甚至差点丢了这条小命!

  你不是学心理的吗,不是我想什么你看一眼就能知道吗?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被打昏过去整整十五分钟,我听不到你的回应看不到房子里的情况,你怎么不想想我当时在想什么?”

  他从未听应呈如此暴怒,也从未听他这样狂躁,甚至被骤然拔高的语调吓得打了个冷颤,支支吾吾地把头低得更低:“对不起。”

  应呈把那沉默的十五分钟里所有的不安恐惧和绝望都压缩成一腔怒火,用狂躁的怒吼全部发泄出来:“以为自己懂心理学就很厉害了是吗?能耐了?你以为你自己玩弄对方很厉害是吗?

  知不知道你连我们警方都一起耍了?

  骂对方是脱离了剧本连自由发挥都不会的蠢货,你自己倒是很聪明,演得很好是不是?

  要不要颁个奥斯卡给你?不服从指挥的线人不如不要!

  知不知道今天是侥幸里的侥幸,要是对方下手太重把你打死了呢?

  要是我冲进去了呢?要是对方留有埋伏呢?

  要是我们没有人意识到那是摩斯电码呢?

  你「自由发挥」倒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你知不知道一旦我做错了选择,整个刑侦支队都要为你今天的「自由发挥」陪葬?”

  江还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举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一心只追求打入高层的结果,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对不起,我……是我急功近利了。”

  “急功近利?”他又冷笑一声,“我看你他妈的是一心找死!”

  应呈说着忽然一脚油门把车飚上了200,猛一阵剧烈的狂风让江还又吓了一大跳:“应呈!你在干什么!”

  “想死是吧?可以!车祸,火灾,跳楼,割腕,哪个不是死?这么想走黄泉路,老子今天陪你!”

  警局配备的公车都是一脚油门踩猛一点就能当场入土的年纪,在滚滚车流里这样连续漂移超车,引起身后喇叭一片,江还此刻根本分不出神去看,只能拽紧安全带:“应呈!快停车!停车!”

  应呈浑然不惧,仪表盘的指针过了200还在往上走,江还看着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然狠厉。

  “我错了!对不起!应呈!停车!”

  随着一声刺耳的抓地声,江还差点撞上挡风玻璃,因为拽得太紧,虎口甚至被安全带磨破了皮,他仿佛劫后余生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僵硬地转过头看着他,只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迸出来。

  他依然能听到身侧的人强烈克制的深呼吸,应呈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暴怒中逐渐冷静下来,他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应呈自始至终,未曾看过他一眼,滔天怒火冷却以后,剩下的是冰封千里的冷冽与漠然:“怕吗?担心吗?有多怕?有多担心?我只带你飚了不到两分钟,但同样的感觉,我今天持续了十五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不需要你做我的线人了。”

  江还终于猛一抬头:“不……现在我已经通过了对方的考核,除了我,没有人能胜任……”

  “你以为对方真的会见你吗?”

  他悚然一惊,嗫嚅着嘴唇,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自以为自己演的很好,殊不知,以对方的警惕性和反侦查意识,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巧合得就差把「我有问题」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对方宁可永远不更新洗脑剧本,也不会贸然吸纳一个有点怀疑的人直接进入高层,还想着自己这一招很漂亮是不是?

  其实打草惊蛇,这个天知神教恐怕只会转入地下,小半年内再也不会有任何活动,我们也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跟他们接触。所以……我不需要你了。”

  “我……”

  江还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仔细回想着今天接触的两个人,巨大的失落感像海潮一样拍打过来,渗进他皮肤里,疼得发慌。

  他恍惚又想到那个深海里的黑夜,飘飘荡荡,不断下沉,然后又骤然想到了死亡,有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叫嚣——「死吧,一了百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然后又有另一个声音突然跳出来——「不行啊,应呈这么疯,死了他会伤害到自己的」。

  他突然觉得喉咙一紧,呼吸闭锁,窒息的感觉让他伸手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领,一睁眼,立刻低低吼叫起来:“火……救命……”

  应呈注意到他颤抖着去解安全带,立刻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路中间,下一秒他就解开安全带,连滚带爬下了车,他也顾不上车后面成片响起的抓地声和喇叭声,车门都来不及关就奔向了江还:“江还!”

  他滚进绿化带,众目睽睽之下,尖叫失控,疯狂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觉得呼吸里都是烟尘,觉得皮肤上都是火烧似的灼烫,觉得四处是火焰,一睁眼,应呈就那么踩着火光而来,叫他「江还」。

  他摇着头,已经泪流满面,被烟尘熏烫的喉咙艰难地说:“不,不,我是傅璟瑜,我是璟瑜。阿呈,你走,着火了,你别管我,阿呈……你走啊!”

  应呈克制住了所有未灭的怒火,冷静而又从容,一步步向他靠近:“江还,你看着我,我好好的站在这里,没有火,我没事,你仔细看。”

  江还仿佛分裂成好多块,有一部分是理智的,所以不断捶打着自己,希望能够回到现实,又有一部分深陷幻觉,认为自己身处火海,剧烈的疼痛和潮水似的记忆让他痛苦不堪。然而无论是哪一部分,都有一点永远统一。

  眼泪熄灭了一部分幻觉的烈火。

  他问:“阿呈,你疼不疼?”

  应呈逮到机会,往前一扑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自残行为,抵着他的额角,然后才回答:“不疼。我不疼。”

  他看见江还逐渐冷静,先前冰冻一腔的心脏,却后知后觉地激烈跳动起来。

  ——他一世英名,偏偏栽在江还手里。

  “对不起……我又……”发病了。

  应呈确认他已经清醒,这才松开手,由于太过用力,已经在他苍白的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迹:“抱歉,是我话说重了。忘了你不宜受刺激。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确诊也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我陪你去治疗吧。”

  他摇头……

  “现在国内对心理学和心理健康已经逐渐重视起来,不需要花很多钱,我也出得起,你不必负担。”

  他还是摇头。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我试过。但不行。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坦诚我的过去,除了你。你不需要送我去看医生,你就是我最好的良药。”

  应呈长长叹出一口气,知道他现在不宜离开,只好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天……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江还满头冷汗,头发湿透,黏腻腻的,抱着膝盖以一种提防姿态轻轻说:“我不是江还,我现在是傅璟瑜。我看过他的档案,也研究过他的心理。他是天之骄子,有良好而温柔的家教,也有幸福和睦的家庭氛围,他可摘星,也可捞月。

  这样一个生长在蜜罐里的孩子,懂礼貌,学历高,优秀,聪明,温柔,但同时,也会有一点小小的,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负。”

  他顿了一顿,眼神里又闪过一抹流光:“我只是把他的这种骄傲自负放大了一点。假如他还活着,或许就是我这样,自大,狂傲,冷漠,又难以接近的性格。”

  应呈突然笑了一声,很温柔的,就这么唰一下点亮了他整个世界。然后说:“谢谢。”

  认真而又诚实。

  “谢什么?”

  “谢谢你在他死了十年以后,这么鲜活地,把他演给我看。”

  江还呼吸一滞,刚压抑下去的绝望又铺天盖地而来。那温柔照射进来的光被冰雪凝结成刀刃,将他胸膛一刀扎了个对穿,只留下了满地的淋漓血迹。

  只听他又说:“我以前经常在想,假如璟瑜没死,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我自己也知道,那只是幻想。感谢你,至少让我看到了某一种可能性。”

  “十年了,你真的不能放下吗?”

  “只要你能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就能放下了不是吗?”

  江还沉默着低下了头,紧紧攥起的手因为用力过猛,雪白的纱布上又有鲜血渗透出来。

  应呈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可以向我坦诚你的过去吗?”

  他轻轻抬手握住了应呈的手,冷静而又温柔:“你确实很了解我。是,没错,一开始我确实想过一死了之。我欠你的太多了,如果是为了你,我无所不能,谁也别想利用我来伤害你。

  可……我又不想死了。应呈,让我去吧。等这个案子结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为什么不现在说?”

  他笑:“我怕我孑然一身,就真的回不来了。”

  这下轮到应呈呼出一口气,沉默下来。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能逼对方非见我不可,也知道你一定打算更新计划换你自己或者谢霖上。应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贸然行动,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让我去!”

  “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你对我的关照,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不想我在你心里,永远只是一个被你捡回来当钟点工的流浪汉。应呈,你就当是为了我可笑的自尊,让我做点什么吧。”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就像我也从来没有拿你当璟瑜的替代。我说过,江还,你就是你,你独一无二。”

  江还急切地站起身,眉目里尽是卑微的祈求:“我知道,可你没有想过,我想过。在我心里,我永远只是你掏钱养着的蛀米虫。就这一次,让我去吧。”

  应呈终于呼出一口气来:“要去是吧,行。我要追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风从远方溜过来,轻轻拂动他天然蓬起的头发,令他的声音里也染上些许初秋的飘摇冷冽——“把我也吸纳进去。”

  “应呈!”

  “这是唯一的条件。这一次,你想怎么乱来我都可以配合你,但我必须跟你在一起,亲眼看着你。”

  江还连忙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凭什么不行?你能去我就不能去?还有,去不去,谁去,怎么去,这三个问题都是我说了算。”

  他沉默,随后又迅速冷静下来:“对不起,是我不该乱来,打乱你们的原本计划,我保证这一次我一定会听你安排,你不需要特意混进来盯着我。

  你是刑侦支队长,你要统筹大局,我里应你外合才是我们的搭档方案,打入内部是我的分工,你不用掺和进来。”

  应呈一步不退:“你引荐我,然后慢慢退出来,这就是我新给你安排的行动任务。要么接受安排,要么不需要你参与。”

  江还死死盯着他的双眸。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表面纨绔,不正经,一股混混作风,但其实他冷静,傲气,偏执,疯狂,孤注一掷,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想做的事,哪怕冒再大的险也一定会去做,谁也拦不住。

  应呈曾说他傍某人而生,逐光而去,才被牵引到了正途。但其实,他也曾在寻常岁月里,无意间救赎过某个少年。

  只是那少年被累累冤魂吞噬,早已葬于深海,化成了鲛人的瑰宝。

  最终,江还还是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谁叫他自小就习惯了迁就。

  应呈转身上车,手机吵闹不休,催促着他的脚步,他一看是谢霖,挂断以示收到,然后又回头说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给我个真相。”

  江还目送着他先一步上了车,目光终于冷冽下来。

  真相吗?

  他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