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日月同归>第54章 心如雪夜空濛

  眨眼间便到了年关,非道出去了几日。

  冬月二十九,按肖家湾的风俗,取新杀的猪、牛、羊等牲畜,架大铁锅,备下新酿的高粱酒,各家各户备下不一样的菜,挑一整箩筐,晚上太阳落山开始生火,七八户人家聚在一个院子里,吃杀猪宴。

  今年轮到一户姓张的人家操办,在离肖家湾十几分钟路程的老村子里,肖父肖母带着两个女儿,还有陆合辙、折礼、非道,挑着准备的各式食材,趁着黄昏便收店关门,上路了。

  到太阳下山,一个院子里热闹非凡,四面点起火把,大人们告诫孩子小心玩闹,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把猪、牛、羊砍成二三十斤的大块,扔进铁锅,又搬来几坛子酒,用最朴素的黄瓷碗,先倒了四十碗。

  女人们帮忙洗碗筷,把煮好的肉块拿起来,趁热切成巴掌大小的块,装了整整十几盆,骨头扔给在人群里乱窜的狗,有眼馋的孩子便给上一块,叫他旁边去吃。

  煮完大菜,把锅里的水倒掉,将熬制好的香辣料汤倒进去,放进一部分切好的肉片,土豆、白菜、青瓜、各种蘑菇……各家带的菜渐次倒进去。

  “开席!”人群里不知谁大喊一声,叮叮当当响起了碗筷的声音。

  “来,喝酒!”众人端起酒碗,仰头将那烈酒喝尽,筷子也不大用,抓着那肉片,在调好的大酱里滚一滚,或者包上几瓣蒜,直接扔进嘴里。

  折礼、非道、陆合辙不算本地人,便围坐在稍远的地方,面前也摆着一大盆肉片和大酱,旁边有辣椒面和大蒜,肖父肖母顾不上他们,喜儿便帮忙看顾着,弄来了杯子,倒了些酒,自己先喝上半杯,辣得直吐舌头。

  陆合辙跟个饿死鬼一样,还是个自来熟,喝不了太多,就自己舀了井水,装作是酒,到处去蹭吃蹭喝,锅里煮的第一茬热菜,他第一个冲上去尝味儿,而且什么都吃,跟个猴儿似的到处乱窜。

  他跑了,喜儿待在折礼和非道身边,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又许是他们两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站起身朝飞了红云的脸扇风,气呼呼地说道:“我有点多余,我找爹娘去。”

  “……”折礼摸不着头脑,便目送她远去。

  陆合辙像条鱼,捏着筷子抬了条肥美的鸡腿匆匆跑回来,一面喊着烫,一面将那鸡腿往辣椒盘子里扔下。

  他熟练地捡了一大块肉,把刚拿回来的不知道什么菜叶子裹到一起,加蒜加辣椒面,一口塞进嘴里。

  折礼服气地看着他饺子皮儿似的大嘴,艰难地做出咀嚼的动作,两只手还扶在嘴边儿,可能是怕嘴裂开。

  瞧见折礼一脸复杂地看自己,他呜呜咽咽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瞪大了眼睛像是要被噎死的鱼。

  过了好一会儿,陆合辙才咽下去些食物,他拎起那壶酒就往嘴里灌,品了一口似乎觉得还不错,索性伴着酒将嘴里剩下的食物也咽了下去。

  折礼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吮着自己的食指,嫌弃地看着二人:“你们俩不吃东西不喝酒,来干啥啊?”他拿起一块肉,蘸上大酱递给折礼,“尝尝,可好吃了。绝对原汁原味儿!”

  折礼其实已经吃了好几块,确实很好吃,新鲜的东西,简单的做法,野性十足。

  出于客气,他接下那块肉,陆合辙又指着那边的箩筐:“筐里还有菜叶子,加辣椒面,裹点大蒜,更好吃。”

  围着火堆的中心开始唱起歌来,陆合辙正啃他那鸡腿,就跟听到什么号令似的,伸长脖子就溜了过去。

  折礼把那片肉吃了,学着他们的办法,用肉片裹了蒜,递给非道。

  非道看了那块肉一眼,又看向折礼,表情十分微妙。

  “师傅,人生在于尝试,你不尝尝怎么能接受呢?”折礼苦口婆心地“勾引”道。

  非道瞧了他一眼,伸手拈了一小把辣椒面,扔在那裹着蒜的中心:“我就尝一口。”

  他就着折礼的手吃了一口,辛辣的味道混合着新鲜的肉片,油脂从肉中冒出,伴随着轻微的腥臊气味,很快被蒜的味道掩盖。

  这感觉很是奇特,但对于一个数十年来不常饮食,最多也就吃点清淡的东西的人来说,也还是稍微有些刺激了。

  他斟了杯酒,仰头喝下。

  酒顺着喉进入腹中,沿途有如火燎一般,一股热意自丹田而起。

  折礼吃着剩下的肉,观察着尚在品咂的非道:“师傅,你还好吗?”

  非道点头,轻咳了一声。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几家人中的年轻一辈围到中央,载歌载舞,外围的人便唱着歌,用筷子敲着碗打节拍,庆祝这一年的大丰收。

  陆合辙拍着手,也跑到了跳舞的人里,跟着他们舞动起来。

  “真好。”折礼感叹道,拿着筷子也随着人群敲打起来,身体随着节律晃动。

  古老而豪放的音律中,是顽强乐观的人们对丰收的感谢,对生活的热爱,对来年的期盼,对幸福最简单的表达。

  “师傅,我之前在想,如果我爹娘还在的话,会不会也像肖老伯他们这样,温馨、温暖、自在……”

  发自内心的感慨还没来得及表达,喜儿从人群中冲出来:“阿礼,跟我去跳舞。”

  折礼还在怔愣,便被喜儿捉住了手腕,她像一个精灵,眉眼中尽是洋溢的热情与奔放,笑靥如花,她把折礼拽起来,带着几分狡黠,将他拉进了人群中心。

  “我……我不会啊……”少年尴尬地站在随歌声舞动的人群中,露出几分无奈和痛苦。

  “很简单的,你看,”喜儿指向陆合辙,“像合辄那样,跟着我跳就好。”

  好歹要扛到这首歌过去,折礼没法,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喜儿的动作。

  他没有看到非道的神情,非道也庆幸他没有看到,他自嘲一笑,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人群中的少年又露出了笑容,似乎已经找到些门道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僵硬,他开怀地展开笑颜,投入于这简单的快乐中。

  晚宴过后,不知哪家扛出来两麻袋的瓜子花生,大家又围坐在一起聊天。

  喜儿回头,便见折礼已朝着非道的方向而去,不由有些落寞。

  折礼回到非道身边坐下,伸手撩开粘在脸上的发丝,他微微有些出汗,脱下那褂子,回过头,便见非道的眸子亮得像通透的琉璃。

  他愣了愣。

  非道的神色也很怪异,看似与平常无异,却有一种莫名的气场。柔和?神秘?空洞?迷茫?又像是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

  “师傅……”他刚唤了一声,便从非道身上闻道了散发的酒气,摇了摇那所剩不多的酒壶,折礼算明白了,师傅大概是喝醉了。

  非道平静地看着他,下唇还沾着些微的酒,映着火光,分外诱人。

  折礼怔怔地看着,又怔怔地抬眸,像是石子投入湖中,那双眸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砰。”后脑勺一股大力,折礼差点撞上非道。

  身后传来陆合辙大鹅般的夸张笑声,他压在折礼背上,笑得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一面笑一面喊:“喝……我还能喝……”

  又一个喝醉的……

  折礼摸着自己生疼的后脑勺,感受着陆合辙芦苇杆子的体量,猪一样的重量,脸上愈渐扭曲,便见非道手轻轻一抬,面色平和地做了个掀开的姿势。

  很快的,陆合辙就像一床被子,被无情地掀翻在地。

  折礼呆住了,他扭头回去看,好在陆合辙应该是挺能挨打的那类人,也就是躺在地上继续笑……笑得像胸腔在抽筋……

  回过头,非道皮笑肉不笑,冷眼瞧着他,流露出一丝丝的嫌弃,从鼻腔里喷出一口酒气,大概是一声冷哼。

  又过了一段,酒宴也差不多散了。喜儿和杏儿扶着陆合辙,折礼扶着非道,一家人收拾东西往回走。

  其实也不算是扶着非道。

  非道根本不让扶,他步子平稳,神态也与平常无异,只是每走一段,就会突然站在原地发呆,如此便落在了后头。

  折礼索性也就陪着他一路走一路停。

  半夜里乌漆麻黑的,天上忽的就又飘起了雪。非道便停在原处,抬头看去。

  它们来自何处,又将归于何处。

  是恣意飞舞,还是受寒风裹挟,无依无从。

  他伸出手,瞧那晶莹的雪片在手心融化成水。

  “师傅?”折礼关切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非道侧首看他,带着看不透的笑容,抬手拎住他,便消失在雪地中。

  二人稳当地落在之前练功的山头,非道面向悬崖而坐,背影挺拔,目光遥遥地落入眼前无边无际的漆黑中。

  折礼也在他身边坐下:“师傅,其实,方才的话我还没讲完。”

  “这么多年,你已经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没有了父母,却还有你,你就是我的家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折礼笑着说道。

  似乎是雪飘入了眼中,非道的睫毛动了动,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来了,练一下那两首曲子吧。”

  风声太大,折礼恍然觉得是自己的幻听,他犹疑着侧首:“……什么?”

  非道把那施了绝断术的玉箫递给他。

  “……”

  折礼拿着玉箫,在心里呜咽:怎么会,不该是温馨的场景吗……怎会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