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还有一个小时,半妖崽就要被接走后，老树妖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
幼崽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别人的情绪，素来不愿让别人触碰的半妖崽,跳下沙发来到他面前。
捏住的小拳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楹树前辈。”
像以往他给半妖崽变魔术般,摊开,唰一下,嫩绿的树枝从白嫩掌心冒出,向他欢乐摇着枝叶。
指腹轻捻着用他妖气凝聚的树枝枝叶，老树妖看着面前逗他开心的小崽子，道：“谢谢。”
小崽子弯着一双月牙眼：“不客气。”
捻着枝叶的手指力度微微加重，老树妖喉咙一卡,硬生生堵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让那家子人回去,老大不养，他带回家养的话。
他和老大不一样,老大和妖局全是诞于天道。
老大是天道选的人,妖局虽然有收回老大性命和全部力量的权利，但那是在已经确定老大会危害两界，用天道所赋予的力量胡作非为，不可挽回的情况下。
而他仅是只早已经死了的树妖。
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妖局选了他成为妖局的员工。死掉的妖怪和人类成千上万，从来不缺他一个，如果妖局抛弃了他，他便真真正正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局主不喜欢半妖。
他不敢违抗局主的话,他没有那个资本。
眼神再次移开，不敢与半妖崽对视。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往不好的方面想呢？有孩子的富裕家庭,想来心地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说不定去了那边，有伙伴，有父母，还能和正常小孩一样上学读书。以小半妖这样聪明懂事，肯定能每次考试拿班级第一。
这么乖巧的小崽子，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的吧。
仿佛有个摆钟挂在心里，摆锤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老树妖握着手机的手时松时紧，手机早被汗水打湿，到最后他还是说服了自己，收回手机，只是安安静静陪着小崽子。
半妖崽很听话，蔺楚不让它乱跑，它真的不会乱跑，仿佛在沙发上生了根。估计今天起得太早，没过多久，瞌睡倾巢而来，眼皮尤似千斤重，偏生用力睁大双眼。
老树妖瞧着那一点一点的小脑袋，忍不住一笑，去到自己员工位，抱来他新买的毛绒毯子，简单叠了一下，摊在沙发上。
“小家伙。”
“呐？”
也不知道困成什么样了，一双眼睛里全是倦意。
老树妖指了指毯子铺好的地方：“睡会儿？”
本来还在犯困的半妖崽，立马来了精神，挺直脊背，立起耳朵和尾巴，摇头拒绝道：“等哥哥。”
老树妖笑容僵住，他垂下头，没接半妖崽的话。拿过毯子，掀开搭在半妖崽身上。
半妖崽拉紧毛绒毯，仰头道谢：“谢谢楹树前辈。”
“不用谢。”老树妖艰难地扯着嘴角。
咚咚咚。
心里的摆钟还在一下一下地撞着。
终于，在一声手机提示音中，摆钟停止摆动。程源接起电话，语气惊喜：“你们已经到了吗？好的，等一下，我马上带它出来。”
程源挂断电话，微笑着来到沙发前，弯着腰就想去抱裹在毯子里的半妖崽。半妖崽往后一避，躲开程源的手。
程源不死心，准备直接强行抱起，却在中途被老树妖阻断。
“我来吧。”
“好的。”程源往后退了一步。
见程源退开，转而是老树妖对自己伸手，半妖崽脸上戒备消失，犹豫了一下，从毛毯中伸出手，没有像跟着蔺楚一样时捏住老树妖的手指，而是捏住老树妖的衣角。
它顺从地跳下沙发，仰着头期待地问：“找哥哥？”
心里莫名发堵，老树妖直视着前面，心虚和不忍如泥沼将他吞噬殆尽。他没有说话，沉默地引着半妖崽和他一同走出妖局。
妖局正门和普通政府办公处并没有什么区别，冰冷清肃，仿佛没有一点人气。
老树妖他们带着半妖崽出来时，外面已经停好了车。他们全是妖怪，对人类的这些代步玩意不太了解，但单看这车的设计和材质，就知道十分昂贵。
车门打开，一对年轻夫妇站在车前，女方身披丝绒披肩，柔软的头发盘起放在身后，脸上带笑，温婉且气质出众。
男方身材挺拔，一身笔直高昂的西装更衬得相貌俊美异常。男俊女俏，两人看上去都仅才二三十岁的人。
在他们面前，有个五六岁十分好看的小男孩，小男孩神情冷淡，低垂着眼，光线在长眼睫之下投出一片阴影，对周围之事并未多看，只是偶尔颇为不耐烦看向妖局入口的方向。
一家三口站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在妖局众人出来的时候，立马被惊艳住。
程源先前本便是人类，来了妖局还没一年，刻在骨子里的本质还没变。若非有妖局员工这层身份，他根本接触不了这么有权有势的家庭，如今亲眼见了人，言语行为之间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敬意。
“大老远过来，辛苦了。”
女人微笑点头，嗓音仿若林间清泉，她道：“那个孩子呢？”
“在那边。”程源指了下老树妖那里，随后轻声提醒道：“前辈。”
老树妖没吭声，往旁一侧，跟在他后面的半妖崽整个完全暴露了出来。一直漫不经心的小男孩双眼猛然睁大，脚步微动，旋即冷静下来。
明显察觉到自己儿子变化的女人笑得更加柔和，她看着眼中浓浓戒备的半妖崽，不禁感叹：“真漂亮的小家伙。”
“陆泽知道要来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弟弟，早早买好了不少小家伙需要用的东西，亲自布置房间，只等接它回家了。”
显然女人口中的陆泽正是她的孩子。
“来，小家伙，过来和哥哥玩好不好？”女人俯下身，直接对半妖崽伸手。
半妖崽警惕地看着这些陌生的人，它虽然听不太懂很多话，但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它后退一步，下意识贴近在这里它唯一的熟人。
“不，不是，不是哥哥。”半妖崽捏着老树妖的衣角，它也不敢去找哥哥了，它求助道：“回去，等哥哥。”
老树妖没有反应。
半妖崽有些急了，它放开捏着老树妖衣角的手，往后退，撒腿就想重新折回妖局。
一直盯着半妖崽的陆泽一慌，刚要动作，女人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陆泽强行忍住，只见半妖崽还没跑出几步，有人速度较它更快地一把抓住它的手。
半妖崽回头，是程源。
“别闹！”程源低声警告。
半妖崽狠狠甩手，没甩开，它瞪着程源，又使劲甩，得到程源更用力地捏紧。
眼见程源要扯过半妖崽，强制抱过去，半妖崽侧头一口咬在程源手上。
虎牙瞬间刺破皮肤，程源痛呼了一声。但想到后面一家三口还在看着，当初他还信誓旦旦跟人保证这只半妖没能力伤人，他赶紧压下声音，微微挪了下身子挡住那边视线。
“松口！”程源用力攥紧半妖崽手腕，试图想让它松开。
“让开。”
老树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程源一怔，赶紧收敛脸上发狠的神色，松开捏住半妖崽手腕的同时，小指一弯，将半妖崽衣袖往下带了带。
他直起身子，手盖住血洞，带着些羞赧：“我没想到它这么怕生，刚才不小心被咬了，所以才耽搁这么久。”
老树妖没理，蹲在半妖崽面前。
“楹树前辈。”半妖崽脸色发白，唇上因为咬破了程源而沾了点血，它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拉住老树妖的衣角，奶音带着害怕和乞求：“回去。”
“不在这里。”
“等哥哥。”
老树妖张着唇，心揪得厉害，他握住半妖崽小心捏着他衣角的手：“对不起，我……”
“还是我来吧。”
儒雅陌生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来到半妖崽后面，趁着半妖崽在说话，一把从半妖崽腰间穿过，轻而易举抱起半妖崽，两条手臂尤似铁钳，死死箍紧。
稚嫩的手怎么推都推不开，像溺水之人最后一根稻草，嫩白的五指因用力攥老树妖衣角而发红，琉璃似的，看向老树妖的双眼浮了一层水雾。
老树妖不敢看，赶紧垂下头，直到耳边那个等哥哥三个字无力地被风扯散。
程源跟着男人一道过去，在半妖崽被放进车里的时候，他递给女人一个手环：“这是你们要的缚灵环。”
“好的，多谢。”女人接过缚灵环放在包包里，笑容宛如一阵清风，令人感到无比舒适：“只是以防万一，我们不会给它戴的。”
“没事没事，毕竟半妖也是妖，还随时和小孩子待在一起，有顾虑是正常的。”
“谢谢理解。”
女人上了副驾驶，车门一带，在寒冷冬风中车子很快开离妖局。
*
夕阳西下，血似般的残阳余晖洒在这宁静的古镇上。刚转移好结界融合点的蔺楚踩着青石板，结界融合处灵气格外狂躁，直到现在整个感知还没缓和过来。
一整天，也不知道小崽子在妖局怎么样了，幸好如今的崽子听得懂话，不乱跑，不然他还真怕小家伙从妖局追到这边来。
本打算直接回妖局，但融合结界的时候，蔺楚不经意看见第一次遇见半妖崽的街道。
黄昏中，拐角处的那家便利店亮起了灯，街尾的垃圾依旧凌乱不堪堆放着，其中还有流浪猫在翻东西。
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当初吃了半妖崽面包的那三只。
到了熟悉的地方，蔺楚神使鬼差地第三次走进便利店。便利店里，带着缚灵环的老板正趴在收费台上睡觉。
见蔺楚一进来，立马直起身板，面容严肃：“蔺局长好！”
“嗯，”蔺楚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收费台圆筒盖插着的牛奶棒棒糖上：“买两颗糖。”
转移结界确实费精力，蔺楚虽强，但并非不会累。
而此时，走出便利店，摸着兜里的两颗棒棒糖，一想到跟收垃圾一样各种宝贝着东西的小崽子，蔺楚却忍不住一笑。
先前吃完的奶糖糖纸就舍不得扔，估计这次吃完，这两根小棒也得好生洗干净收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