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年前，穹屠山顶。
冷冽的晨风拂过，在梧桐耸入云霄的树冠上，已经凝结了一层细细的霜雪。而火红的凤凰正在其接近顶端的树枝上踱着步子，它缓缓停在一处纤细的枝叶前，低下颈子用鸟喙将其上的枯叶摘了下来，然后任其随风而去。
“谢谢。”树叶发出簌簌声响，在凤凰身后，逐渐由水墨聚集而成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他站在树影的缝隙间，朝阳的辉光映在他清寒的眼窝上，将小半边侧脸的线条都衬得极为分明，他此刻望着远方，仿佛略有些忧郁地道：“我兴许是病了，自楚楚上次一别就是三年后……我细枝末节地方的叶子就开始接连发枯了。”
凤凰闻言好笑地摇了摇头顶地翎羽，道：“你也说了是细枝末节，那看来这毛病是不怎么打紧的。”
“怎么会？”青年抬起头，冷硬的五官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不是楚楚曾教过我的吗？”
“我也曾教过你要懂得细水长流。”凤凰无奈，它展翅跃下树枝，落在地上化作了人形，在下意识地用手指勾了勾袖口后，他就回过头来，望向跟在他身后的青年，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到化形了？你不是一向都觉得……树只需要扎根在土壤里就好了吗？”
“楚楚不喜欢吗？”青年答非所问地挑起一边眉梢，问道。
“没有。”楚昱需要稍稍仰起头才能直视眼前的青年，他将目光落在其犹如深潭般漆黑的瞳孔间，问道：“只是……为什么会想要变化成这般模样？”
不同于飞禽走兽，草木精怪化形时的姿容可以随心所欲地千变万化，而阿紫自生根以来就从未下过穹屠山顶，他见过的人形容貌简直屈指可数，所以楚昱才实在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变化出这么一副审美正常的容貌的？
——而且，更别提居然还很合他的心意。
“不是我变化的。”青年答道：“是楚楚画在宣纸上的画像，我拿来用了。”
“画像？”楚昱一愣，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阿紫的容貌，发现在其棱角间确实能窥见出几分眼熟，于是他这才恍惚回想起了，过去在山顶陪伴阿紫时，他常常看些打发时间的话本，甚至也曾为其中情节作过几幅画像，只是画完后都是随手一搁，之后想在寻时却是寻找不到了。
他那时原以为是被风吹走了，可没想到其实竟是被阿紫给偷偷收了起来。
“恩，我在其中选了一幅做自己的皮囊，因为只有在那幅画像上楚楚题了词，所以我猜想楚楚或许会很喜欢这张皮。”青年手指拂过自己的嘴角，不太熟练地笑了笑，他言行举止间显露的情绪都十分浅淡，就恰似他身后那颗苍冷而又矜重的梧桐原形。
“我……恩……”
但楚昱却屈起指节抵在了自己的唇间，一向沉静的面色此刻罕见地有些尴尬，他无法与阿紫解释，那些画像都是描写妖鬼狐魅的俗套小说里的人物，而他之所以只在这一幅上提了词，是因为这个角色下场凄惨的深得他心。
——这个角色原本是个深居野岗，不通世事的山精鬼怪，而在救了因受追杀而跌落山涧的王公贵族后，他便在平日相处中渐渐开始与其相知相爱，可谓是第一次尝到了情爱令人发狂的心动滋味。
所以从那以后，他便开始心甘情愿地为这个王族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可就在这个王族终于夙愿得偿，坐上高位之际，其驱使妖怪害人的事情却东窗事发了。于是这个王族便只得弃车保帅，狠下心肠来率人将妖怪围剿至当年那座山涧，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斩妖的利器一刀刺死了他。
但光是这般却还不能令这个王族安心，所以之后他便令人将妖怪的尸骨拆分成了数块，砌在了不同方位的八座陵墓墙中，命数百道士昼夜诵念除妖法决，以保自己能够夜夜安寝。
虽然楚昱至今都对这个故事唏嘘不已，但他却不想让阿紫知道自己这点不为人知的小小癖好。毕竟，一向积威甚重的妖主，即便是在闲暇时，做的事也该是参悟天道，而不是靠在树荫下读老套而又狗血的人界话本，还读得一脸认真。
于是念及此处，楚昱便扬起一抹矜持的微笑，平静道：“很适合你，阿紫，我很喜欢。”
“楚昱……”但谁知青年的眸子却暗了暗，他忽然上前两步，俯下身吻了吻楚昱的嘴角，嗓音低沉道：“我也好喜欢……你。”
“阿紫！”楚昱手掌倏然抵住青年前倾的胸膛，在短暂的震惊过后，他的意识开始逐渐回笼，因而一下就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神色有些狼狈道：“我说过，不要突然这样！”
“所以，不‘突然’就可以了？”青年问道。
楚昱哑口无言，这一瞬他胸腔中涌上千丝万绪，可又在无人察觉之时全数沉淀进心底，直到安静了半晌后，他才终于平复好情绪，沉了口气，面对青年语气郑重道：“阿紫，我说过，我不想骗你，虽然我心底某处的确是难以舍弃与你的牵绊，可是我同样却也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
氛围沉寂了一会儿，青年开口问道：“为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阿紫，或许是时候还未到吧。”楚昱避开他的目光道。
“那要让我等上多久才能到那个‘时候’？”青年冷静的反问，他的眼眸像大理石般坚硬而沉重，紧盯着楚昱的面容道：“还是说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因为你是忙着拯救苍生于水火中的妖主，而我只是被天地禁制困守在穹屠山顶的一颗梧桐，你无法做到时时刻刻陪伴着我，所以也亦不会对我轻易做下承诺，是吗？”
“阿紫……”楚昱猛然抬头。
“……可是我无所谓，楚昱。”青年在他面前缓缓半跪下来，神色堪称虔诚地道：“你寻不出空闲来看我，甚至一别就是三五年……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我是树，我有无尽的岁月可以用来等待，无论春夏秋冬，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再落在我枝头……楚楚，只要你现在能开口答应那一句，我就什么都能忍耐。”
“阿紫。”楚昱将尖锐的指甲嵌进掌心，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根本不值得你付出至此？”
青年垂下眼：“可你也教过我，‘沉舟可补，覆水难收’，所以我不想后悔。”
“覆水难收么……”楚昱有些讶异，他在这一刻的心情难以言喻，但感慨到最后竟是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让他突然觉得既感动又荒谬。
“答应我吧，楚楚。”青年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他抬臂去牵楚昱的手，沙哑道：“把我变成只属于你的东西。”
楚昱本来是自心底真真切切地涌上几分感动的，但在听到青年这句话后，他的神色却瞬间阴沉了下来，略微咬牙道：“阿紫……你是不是偷看我的藏书了？”
青年见状依旧面色不改，道：“楚楚一别三年，我自然要用些东西来聊以慰籍。”
“……”楚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宇间寒气逼人，冷冷道：“要聊以慰籍，你怎么不用你的右手？”
“楚楚怎么知道我没用？”
“……”
楚昱万万没想到阿紫竟然能听懂这个，于是登时就被噎了一下，顿了顿，他才转而讳莫如深地道：“难怪你枯了那么多叶子。”
他话落，青年原本还想再回些什么，但是倏然间身后的梧桐树冠就犹如被狂风刮过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以致连带着一层雪雾也顿时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整个山顶一时间大雪纷飞。
而就在这一片白茫茫的朦胧中，数道树藤刹那破雪而出，它们在半空中翻腾追逐，只是须臾的功夫，就把那暗中窥伺的影子给牢牢捆了起来，将一道锋利的尖刺架在了其喉咙口上。
“阿紫，停手。”楚昱说着就安抚地拍了拍阿紫的肩膀，待他将人放下后，便走上前却，微眯起双眸，看向来人道：“雾隐，是你……”
他语中暗含威势道：“我记得我分明吩咐过山下的朱雀族守卫，让他们记着，这山中但凡是有只眼生的老鼠路过，都务必要上来通传我一声。”
“呵呵……是么？”雾隐被树藤摔落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勉强发出笑声道：“这样看来……哪怕是你在用绝对的武力镇|压了他们上千年后，不服你那点微末血统的硬骨头，也一样大有人在啊。”
这话可谓放肆得很，但楚昱却依旧无动于衷，不因别的，只是常年身居上位，已经让他习惯了在任何挑衅下，都能维持波澜不惊，而此刻也亦是如此，他目光沉静地道：“是吗？可惜的是，他们在我面前时却是唯命是从，半分都不敢造次，想来是你口中的这份傲骨……其实还没有硬到火候？”
雾隐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站起来，苍蓝眸子中的辉光氤氲不明，语气阴骘地道：“楚昱，不要忘了当年是谁将你从卑贱之身提拔上来的，如果没有我，你一辈子都只能是混杂着凡人血脉，在业骨妖王手下浑浑噩噩，任人欺凌的小杂碎罢了，又怎么会有你的今天？”
楚昱冰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回敬道：“我有时候真宁愿一辈子都做个浑浑噩噩的小杂碎。”
“哈哈哈——省省吧！楚昱！”雾隐闻言突兀大笑道：“何必作出那副清高无暇的妖主模样来？你我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权利、名望、力量，你为了这些已经踏过了多少妖怪的尸骨？——想来你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吧！？”
听雾隐说到此处，一旁的青年终于按耐不住地动了动，但却被楚昱眼明手快地拦住了动作。
只见其神色镇定依旧，但暗红瞳孔的外侧，却已经是晕染出了一圈赤金色的圆弧，他就这么气势迫人地盯着眼前人道：“雾隐，不论你如何不愿，我成为妖主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而多年来，无论你如何越矩犯上，我都从未追究过你任何罪名，因为我永远都记得在金沙洲时，你于我的那份援手之恩。”
“而我当时所发的誓言也将永远作数，所以我不会追溯你今日来此的缘由，更不会对你的失礼加以责罚，因为……”他缓慢地启唇道：“我们是兄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