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加乐带着唐嘉阳离开芳华里的时候, 楚庭没有去拦。
他没力气去拦，也不知道要怎么样能拦得住？
带着一身伤，从望阳村颠簸数百里回到东江, 对于楚庭来说已经十分勉强。一到家, 还没来得及稍作休整, 就被唐嘉阳的事情闹得不得安宁，楚庭强撑着救下唐嘉阳，已是强弩之末, 唐加乐的那句“人妖殊途”终究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泛白的天际越来越亮，令人绝望的暗夜分明已经远去。
可楚庭看着唐加乐头也不回的背影, 眼前有铺天盖地的黑暗劈头砸下来时，他连向前追一步抱住他的力气都没有。
在那片黑暗中，楚庭又看到了千年前的桓山。
彼时, 那座人族眼中神圣无比、高不可攀的仙山已经破败不堪。由擎天巨石守护戍卫的山门被硬生生地轰成碎片。盘山而上的石阶横陈着桓山弟子的尸身, 平时里不染纤尘的白衣裹满尘土与血迹，尽是脏污血腥, 遍地的尸身中, 有不少是残破的，躯体的断口处是显而易见的野兽啃噬痕迹。
在人族与妖族持续十多年的战局中, 桓山是人族最为依仗的一股力量。
桓山惨遭屠戮，沦为人间炼狱, 可以说，是整个人族一同经历了这一至暗时刻——连桓山都惨遭屠戮，妖族的围堵之下，他们能做的已经很少。
还有人负隅顽抗, 但在无法排遣消解的绝望恐惧面前, 有越来越多的人放下兵刃, 赶在妖族到来之前，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将他们葬入深洞，只求至少能留下一具完整的尸身。
楚庭在污血横流的桓山脚下再次见到殷乐平。
那是殷乐平跟着雍宁离开近月山后，楚庭第一次见到他。他穿了一身玄色的箭袖短衣，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白皙的皮肤被烈日风沙磨得黝黑粗糙，与近月山上被楚庭细心呵护着的那个笑意明媚的少年判若两人。
楚庭说：“乐乐，跟我回去吧。”
可曾经花前月下亲密无间的人遽然拔出长剑，冰凉剑光横在他们之间，殷乐平的语气也是冰凉：“他们说得对，楚庭，你我终究是人妖殊途。”
……
楚庭被梦中剑光惊醒，睁开眼时，小淼和葛丰都不在，只有小月如临大敌地守着他。
他低低闷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问小月：“怎么是你在？葛丰他们呢？”
小月老老实实地回答：“唐先生闹着要走，您还没醒，大家也不敢放入，小淼在院子里设了结界拦着，老葛还在那屋劝唐先生。”
又是要走。
之前雍宁来近月山找他，他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要走。
楚庭阖眼沉默了一会儿，说：“要走就让他走。让葛丰不用劝，也让小淼把结界撤了。”
“是。”小月迟疑了一下，转身要出去传话，可还没走到门口，又被楚庭喊住。
“等等。”楚庭还是舍不得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再次汇入茫茫人海，“让小淼想办法跟上，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落脚。”
小月应了楚庭的话，推门出去。
不多时，门外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再由近渐远。
又过了一会，葛丰推门进来：“庭哥，他们走了。小淼跟着呢，你放心。”
楚庭半倚在床头，倦然垂着头。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细细的一线午后的阳光，落在床头，距离楚庭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却无法点亮楚庭偏安的那个角落。
葛丰走近些，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看见楚庭毫无血色的面孔，心下发沉。
他向楚庭建议：“庭哥，我把白风叫回来吧？”
楚庭摇头：“别添乱，他一回来，我就出不了门了。”
“你还要出门？”
楚庭无奈笑了笑，手掌抵着心口低低咳嗽：“再歇几日，等有力气了，还是得去乐乐落脚的地方看看，我总不能真的就不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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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加乐并没有刻意躲着谁，他与唐嘉阳就住在他们小时候住的那栋唐家小别墅里。
当初唐竞去世，他的妻子入狱，唐家破产，这栋房子也被查封拍卖。一直到唐嘉阳被蒋敏领进娱乐圈，兄弟二人才慢慢攒下钱，把这栋房子买了回来。
于唐嘉阳而言，这里毕竟留存着他与父母相处的所有痕迹，点滴珍贵。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即使工作地点在东江市，也往往因为赶时间或者剧组安排，几过家门而不入，唐家兄弟二人能好好住在这里的时间很少。唐加乐雇了钟点工定期打扫，以便他们任何时候回来，都能直接入住
芳华里在东江市的东边，唐家别墅在东江市的西边，横跨一座城市，到达目的地时，唐嘉阳已经耗尽力气，坐都坐不住了。
唐加乐半扶半抱地把人安置到二楼卧室里，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唐嘉阳白里透青的脸色，问他：“觉得怎么样？”
唐嘉阳半阖着眼，挤出虚弱的笑：“就是有点累，休息一会就好。”
到家时是下午四点多，唐加乐请的钟点工带着新鲜的肉蛋蔬菜上门来做饭的时候，唐嘉阳睡醒过来，披了件外套，慢吞吞地走下楼来。
客厅里的唐加乐见了急急忙忙上楼梯去扶。
唐嘉阳笑他：“怎么小心成这样？你难道觉得，我已经连楼梯都下不来了吗？”
唐加乐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边低头盯着台阶数着脚步，边随口说：“你昨天晚上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当然要小心了！”
唐嘉阳的脚步停顿下来，转过头眼神古怪地看唐加乐：“楚庭跟你说，昨天我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被他一问，唐加乐也愣住了。
明明昨天是他自己信誓旦旦地对楚庭说，不敢再相信他了！这句话从自己口中吐出去，还没经过二十四个小时，怎么自己已经把楚庭的一面之词，当做了昨晚那场意外的真相？
他懊恼的发现，自己嘴上说着不信楚庭，潜意识里却已经把他的话奉若真理。
可是，唐嘉阳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并不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楚庭的话当真是不可信的？
这话犹如一颗石子狠狠砸进唐加乐心里，激起千层浪花，水面不复平静。
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嘉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乐乐，你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以后我不在了，什么人能信，什么人不能信，自己得机灵点，要学着分辨。”
“你的意思是，昨天不是意外，是楚庭在骗我？”
唐嘉阳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手搭上唐加乐的肩膀，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压了一些上去，虚弱道：“先扶我下楼吧，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摔下去一次了。”
大概因为回到家里心情好，离开芳华里之后，唐嘉阳精神一直不错，晚饭也吃了不少，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唐加乐开始心存侥幸，也许楚庭和葛丰将唐嘉阳的情形说得那样严重，不过是危言耸听，只是不想他带着唐嘉阳一走了之罢了。
可饭后大约半个小时，唐嘉阳忽然开始剧烈呕吐。一开始只是将晚饭吃进去的食物吐出来，后来胃里的东西吐空了，依然伏在床沿止不住地干呕。
唐加乐不敢耽搁，找了之前就相熟地医生过来看。
因为职业的关系，唐嘉阳不便出入医院，一些小毛病，就会找医生来家里看诊。这位胡医师为唐嘉阳看了三四年的病了，对他的身体状况十分了解。
接到唐加乐的电话，胡医师原本以为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带了药过来准备给唐嘉阳挂针，可在完成一系列检查后，他收起药瓶，神色严肃地示意唐加乐去外面讨论病情。
胡医师向唐加乐询问了唐嘉阳近期的生活起居和饮食情况，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初步检查，唐先生应该有多处器官都出现了衰竭。但是我想不通，唐先生正值壮年，没有基础疾病，近期也没有大量服药，或发生什么意外，不应该无缘无故地出现多器官衰竭，唯一一种可能——”
他对上唐加乐殷殷期待的目光，停顿下来，又斟酌了一下：“这么说吧，他有没有可能误食了什么有毒的物质？”
唐加乐瞪大了眼睛：“有毒的物质？”
胡医师点头：“对，常见的，比如农药、杀虫剂，还有一些不常见的含有微量毒素的物质，如果是后者，可能就不是误食了。”
不是误食，那会是什么？
医生没明说，但唐加乐听出他的话外之意。
唐嘉阳才醒了不到三天，此前他在芳华里昏睡，吃什么喝什么，都是由葛丰安排的。如果楚庭早就不希望唐嘉阳活下来，那么……
想到这里，唐加乐只觉脊背蹿上一股寒意，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唐加乐问：“有什么办法能确定是不是中毒吗？”
“可以抽血检查，如果不方便以唐先生的名义做这项检查，我一会抽一管血带走，以其他病人的名义送检，等出了结果再告诉你。”
“好的，麻烦了。”
胡医师神情严肃：“但无论是不是中毒，我都建议唐先生现在立即住院治疗。”
楚庭他们不是常人，当初唐嘉阳魂魄被楚庭伤，也是住院治疗却不得其法，如果当真是他们动了手脚，即使现在立即住院治疗，恐怕也是毫无效果。
唐加乐脸色煞白，反应也有些迟钝，在胡医师第二次强调应该送唐嘉阳去医院后，才讷讷地点头：“好的，我会跟他商量的。”
可唐加乐并没有机会跟唐嘉阳商量。
送走胡医师，回到二楼时，唐嘉阳已经力竭昏睡了过去，昏迷中，有细细的一线鲜血从他惨白的嘴角悄无声息地溢出。唐加乐打湿了一块毛巾，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擦去唐嘉阳唇边的猩红。
可那股细细的血丝缓慢而持久地淌出，一点要停止的意思也没有。
唐加乐绝望地看着雪白的毛巾上淡粉色的血迹，脑子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血！
当初楚庭含含糊糊地提过，他的血有净化的功能，所以能消除徐尘的煞气。
既然能消除煞气，那是不是也能消除唐嘉阳体内的毒素——
假如，唐嘉阳真的是中毒。
他下楼去翻出水果刀带回唐嘉阳床边，在指尖上狠狠划了一道，捏开唐嘉阳的嘴，直接把自己指尖上的血挤进他嘴里。
唐嘉阳喉结滚动，咽下唐加乐的血。
不多时，唐嘉阳的情况当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不再呕血，脸色竟然也比刚刚要好了一些。
唐加乐看着唐嘉阳安稳睡去，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凄凉。
他的血确实能救唐嘉阳。
也许，并不用等到胡医师带走的那管血出检查结果了，唐嘉阳究竟有没有中毒，他可能已经知道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
身为一个虐文，到了现在才出现一个医生，还不是来看庭庭的，简直离谱！
唔，唐嘉阳这个人怎么说呢……应该也不能算是坏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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