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黎明前至暗的某一刻，芳华里168号的那座院子，灯光次第亮起。
没花多长时间, 住在这座院子里的所有人, 都聚在了前院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内外。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不到半个小时前，唐加乐还躺在床上酣然沉睡，而此刻平躺在这张床上的人变成了奄奄一息的唐嘉阳。他的脸色极度苍白, 擦尽唇边的血迹后，嘴唇也淡成青白色,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虚弱，连呼吸都能被人轻易掐断一般。
楚庭和葛丰站在床边，神色严肃。
葛丰时不时翻动唐嘉阳, 边查看他的情况, 边侧头跟身边的楚庭说着什么。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两人神色越发凝重。
终于, 葛丰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垂手站在一旁，将床边的位置完完全全让给楚庭。
唐加乐不敢细看楚庭和葛丰脸上的神情, 他跪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唐嘉阳，紧紧握着他的手，也不知是安慰自己, 还是安慰他：“唐嘉阳, 你不会有事的。”
唐嘉阳惨白的唇挽起一抹笑：“不要自欺欺人,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别胡说，他们能救你一回，一定还有办法救你第二回 ！”
“哪能次次都有这种好事？”唐嘉阳虚弱地笑笑，长睫微微垂落，眼里的光透出昏然倦意，“乐乐，我们回家吧。”
唐加乐红着眼睛点头：“好啊，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
唐嘉阳眉头蹙了蹙，眼里的光越来越暗：“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们回小时候住的那栋房子，好不好……”他没有等到唐加乐的回应，长睫垂落，头绵软无力地侧到一边，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唐加乐霍然抬头，眼中盈光闪闪，似有泪花。
他看着楚庭，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不远处漂着的一段浮木：“楚庭，求你帮我救他！我之前救过徐尘，在幻境里也救过你，我是不是也可以救他？我怎么做可以救他？”
听到唐加乐提起幻境，楚庭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在幻境里，他确实也是熬干心血，险些油尽灯枯而亡。那时唐加乐把自己给了他，云雨之间，两人相融交织之际，唐加乐身上的气血、精元与他共享，才把他从气衰身死的边缘拉了回来的。
如果说为了救人，唐加乐也愿意与唐嘉阳共赴巫山？那他们在幻境里的欢愉，究竟是危难之际的真情，还是走投无路时的迫不得已？
想到这里，楚庭心里一空，周身冰凉，如堕寒潭。
他一个人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再次与那个少年相拥，他以为他终于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交付，竟原来两相情愿只是他自以为是的空想。
一无所有的人不怕失去。
最残忍的，不过将你心心念念的东西放到手中，再告诉你，你从未得到。
失去温情的麻醉后，在望阳村受的伤，奔波数百里的倦，霎时张牙舞爪朝楚庭袭来。
仿佛被抽取脊柱，楚庭觉得身上没了支撑般站立不住。楚庭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身后的葛丰扶住他，涌到嘴边的担忧与关切，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缓过一阵无力，楚庭轻轻推开葛丰，独自扶着床沿，再次低头细看唐嘉阳。
唐加乐终于再次正眼看他，目光里是小心翼翼地期待。
片刻后，楚庭冲着唐加乐朝门外努努嘴：“我们出去说。”
老城区房屋低矮，走出房间，便能看见一大片天幕。
不知什么时候，天边泄出一点微光。
这兵荒马乱的暗夜已经快要过去，他们马上会迎来阳光万丈的清晨，可有的人却可能会被留在刚刚过去的那片黑暗里，没有阳光，没有希望，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花木般，早早被写下注定枯萎的结局。
楚庭背靠着墙，沉默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其实你应该也有心理准备了，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唐嘉阳的身体已经非常脆弱，即使躺在床上好好休养，也未必能经得起魂魄归体的消耗。今晚他横冲直撞地闯出来，又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骗你。以他现在的情况来看，最多也只能再撑一个星期左右了，你，你最近多陪陪他吧。”
“一个星期？七天？”唐加乐不可置信，“你在开什么玩笑？”
楚庭站直了身子：“这次确实是无能为力，我很抱歉。”
知道唐加乐与唐嘉阳相依为命，楚庭试着理解唐加乐的悲伤，向前踏了一步：“别怕乐乐，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我不需要。”唐加乐往后退了一步，楚庭想要拥抱住他那只手孤零零地滞留在半空中。半步之外，唐加乐冷冷地看着他，问：“是真的救不了吗？”
听到这个问句，楚庭眼角一跳。
唐加乐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利刃般插过来：“是真的救不了，还是你不愿意救？”
“为什么这么问？”
唐加乐没有直接回答，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唐嘉阳摔倒，导致身体状况恶化，只是个意外吗？”
唐加乐恢复视力这件事的喜悦，被唐嘉阳性命垂危的沉重覆盖过去，连楚庭都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唐加乐的眼睛好了。
他看着唐加乐的眼睛，犹如一颗失而复得的黑曜石，它依旧明亮，只是光芒里带着如碎冰般的冷厉。
楚庭知道唐加乐在想什么，瓜田李下，这也正常。若是想起千年之前跟雍宁的那些纠葛，他恐怕更要把故意伤人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
楚庭耐着性子解释：“这确实是个意外，他太虚弱了，从后院走到这里几乎耗光了力气，在楼梯上站不稳，摔了下去。我离得远，来不及去扶，也只能用结界护着他，让他不至于从楼梯上直接滚下去。”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也与之前楚庭提过的唐嘉阳的身体状况遥相呼应，如果不是唐加乐知道楚庭伤过唐嘉阳，如果不是唐加乐亲耳听见楚庭在楼梯口威胁唐嘉阳，如果不是唐加乐亲眼看见楚庭将唐嘉阳困在白光里再猝然松手——
他大概也就信了。
唐加乐死死盯着楚庭，声音轻飘如地狱来的幽灵：“我都听见了。”
楚庭皱眉：“什么？”
“你跟唐嘉阳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街巷里的路灯在某一个统一的时刻整整齐齐地熄灭。
天色将明未明，微弱的天光不足以撑开沉沉的暗色，恍若刹那间芳华里滑入更深更暗的深渊。
楚庭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一下，身体的姿态由恣意放松，转做紧绷僵硬。
他尝试着挤出一点松弛的笑意：“我们说的，什么话？”
下一秒，他的笑意在唐加乐冰冷的目光下，有些尴尬地僵住。
唐加乐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最上面一条记录显示着唐嘉阳的名字，而通话时间大约的不到一个小时前。
唐加乐把手机举到楚庭眼前：“唐嘉阳遇见你之前正在跟我打电话，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事情刚刚发生不久，相关的记忆还十分鲜活。
那时楚庭和唐嘉阳说了什么，唐加乐记得，楚庭当然也还记得。
于是他霍然发现，自己对于唐嘉阳摔倒的解释，与自己威胁唐嘉阳要虚构出来的那场“意外”如出一辙。
楚庭又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暗哑：“如果我说，只是巧合，你信不信？”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赌一把信一次。”
“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敢信，我怕我继续信下去，唐嘉阳就彻底没命了！”唐加乐深吸一口气，“唐嘉阳跟我说，之前在珍珠湾大酒店伤他的人也是你，真的吗？”
许多年前，楚庭就吃过骗人的苦，他不想骗唐加乐，也不敢骗他：“如果我说，是失手误伤，你会信吗？”
这句话有些熟悉，也是说完后过了几秒，楚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已经是他在短短几分钟里第二次问唐加乐“你信不信”。之前打伤唐嘉阳是误伤，今天唐嘉阳在被他威胁后发生意外是巧合，好像凑巧得连楚庭自己都不信。
他觉得应该继续说点什么，为自己的话增加些许可信度：“唐嘉阳的魂魄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可是把魂魄从他身体里抽离的并不是我。我那天进到房间时，看到一只妖正在抽唐嘉阳的魂魄，打斗中，误伤了唐嘉阳确实非我本意。”
“伤人之后呢？你分明可以救他的，为什么不救？”
显然楚庭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唐加乐问得措手不及，想了一会，才说：“我急着去追捕那只伤人的妖。”
唐加乐步步紧逼：“追上了吗？抓到了吗？所以那只伤人的妖怪现在在哪里？”
没有。
没追上，也还没抓到。
那只妖重重伪装，楚庭只辨出那是一只犬科动物修成的妖。被他逃脱后，楚庭把打斗中取得的皮毛与血迹送到狐族、犬族常住的水月亭、桥头亭等处去排查，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那只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人的妖怪。
唐加乐冷笑：“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只妖。即便是有，从唐嘉阳受伤，到我们找到芳华里，中间隔了一个多月，你是不是还是可以回来救人？”
他眼前再次浮现当初在幻境中，楚庭一次次将击碎雍宁的画面。
楚庭对雍宁应该是有怨的。
怨愤深重，千年不休，即使明知那只是一道幻影，也要一次次摧毁。
那他遇见和雍宁一模一样的唐嘉阳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唐嘉阳就是转世的雍宁吧？”唐加乐目光里的冰冷已经归于平静漠然，“你不是没时间救他，也不是没办法救他，而是你原本，就没打算要救他，对不对？”
微弱的晨光中，楚庭的面孔不甚清晰，唐加乐几乎是凭着想记忆填补着楚庭的模样。
印象中那张熟悉的面孔恍然陌生。
他原本以为，楚庭跟徐尘故事里害死他父母的妖怪不同，跟楚庭自己的故事里残害人类的秋乌不同，事实上，殊途同归，即使他长着一张惊为天人的漂亮面孔，骨子里却还是带着未经教化的凶残兽性，还有不受约束的自私自利。
事实上，他一直没能看清过楚庭。
“楚庭，我们是不是一直忽视了一件事情？”唐加乐看着楚庭，冷漠平静，“人妖殊途，你我终究是不同的。”
作者有话说：
周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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