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八百万零一种死法>第29章

  然而,除了使用价值的唯物部分之外,说价值更本体的存在终极意义实在太幽微太飘忽太私密了,人的情感难以在此驻留徘徊,更难以表述对话,就像格雷厄姆·格林在他小说《恋情的终结》中狐疑人对神的爱:你如何去爱一个气体?去爱一个“无”呢?

  价值于是仍得在人世之间寻求居住的实体:一朵花,一本书,一幅画,一段对话,一趟旅程,一次爱情,乃至于一个有名有姓有情感有反应的神,虽然这些实体只是价值的显现而已,是价值的痕迹和转喻,而不是价值自身;虽然化为实体就有异化的风险,就像数字化的价格为它所做过的那样。

  于是,我们这又回转到罗登巴尔先生不工作的夜间独居画面,靠躺在挂着蒙德里安的墙边,读他一看再看的小牛皮封面斯宾诺莎。

  当然,斯宾诺莎绝不是最有价值的书,甚至在既存的哲学著作中也不是最有价值,一如蒙德里安之上也还有更多更好的画一般,我相信如果能够,罗登巴尔也极乐意在梵高星光旋动流转的《星夜》之下,一看再看本雅明神秘优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原始手稿,气氛更美,启示更多,自我感觉更良好。

  但一来想到这实在不大可能,再者理解到这些美好实物只是价值的窗口,所以这样也就很可以了。

  本雅明说:“和事物最亲密的方式便是拥有它。”拥有,保证了时时存在的相处,在你脆弱没信心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会一再光临)仍能回头找到它,摸到它,看清它,而更重要的是,一本书,一幅画,一个人,连缀着浑然的价值,这通常不会是我们一次可看完的,随着你记忆、经验、情感在时间中的持续堆叠,你得一再回头确认,并因你眼睛的变化而让这个实体产生变化,拥有它,你就一直有机会。

  虽然,我们的脆弱和不完全本性亦因收藏这个行为,而升高了被价值渗透的几率。

  梵高和本雅明,比之蒙德里安和斯宾诺莎,更是价值被价格所逼迫、背离、遗弃的哀伤实例。梵高一生只卖过一幅五十法郎的画,本雅明死去时只布莱希特等一两人知道他的无上价值,“这是纳粹带给人类无可弥补的损失”。梵高和本雅明都贫病交加,在价格纵横的世间挫败到底,最终一样在盛年自杀身亡。

  很多年之后的今天,价格总算承认他们接纳他们(至于进而利用他们这部分,我们也就息事宁人不计较了),尤其是梵高,更被价格推到莫名其妙的高处(去查查索斯比名画拍卖的排名前十纪录),这个迟来的正义对我们当然甚富意义,但如此荒谬的时间落差和今昔之比亦令人黯然,而且忍不住怀疑是否真的于事有补,甚至更不相信有什么所谓“以励来者”的可能。

  最近在台湾,梵高还进了信用卡的纯数字世界,广告充斥,就连二十多年前为他打抱不平写歌的唐·麦克林也一并回来,重新压制CD热卖,这首我念高中时在格莱美颁奖典礼上第一次听唐·麦克林一把吉他现场吟唱的《文森特》,他们这回连歌词都肯翻译出来了——

  他们不可能爱你,

  只是你的爱仍真挚

  当一切希望已然破灭

  在星芒流转旋动的那个夜里

  一如绝望的爱人你选择终结自身

  但我跟你讲吧,文森特

  这个世界不配拥有像你这么美丽的人。


《麦田贼手》——这一代

  先讲题外话吧——当然,这么说一定是有严重语病的,从来,我们在脸谱这组侦探推理小说业已超过五十篇(岁月忽其不淹兮!)的引介文字,碍于不揭露不暗示案情的道德守则,所能讲的一直就只是题外话而已。好吧,那这次我们就从题外话的题外话开始好了。

  上面那寥寥三句似谶似诗的话,典故显然来自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在无限大土地上冒险旅行”的堂·吉诃德先生,但我是辗转引自近人朱天心奇怪的短篇小说《拉曼查志士》,这篇怪小说以“死的造访这一生不过一次,所以,当为它的来临预作准备”为命题,呼应着她之前窥伺死亡“老灵魂”的诗谶体短篇杰作《预知死亡纪事》(更奇怪的小说,整篇小说就是一首诗),是朱天心默默发展她小说死亡学中的中途一站,并预告了她日后果然望风追逐求情铁石的《漫游者》六文。

  为自己的死亡预作什么准备?是很谦逊的,谦逊到最底处而成为神经质的死亡预备——皮夹,其实就是皮夹的内容什物,不能只有邋遢的牙线、烂名片、莫名其妙的彩色回形针,以及罐装饮料“再来一罐”的兑奖拉环云云;然后是干净的内衣裤,不能破旧姜黄,而且还要能生动地说明它的主人;最终还有,地点,猝然倒下死亡的地点,不能去费人猜解的地方,哪怕只是仅仅走过,免得死去之后再百口莫辩……

  不是孔子担忧的身后名,而是干净的内衣裤。

  这样认真一想合理不过还是奇怪如天外飞来的死亡心思,事隔整整三年,我在这本《麦田贼手》中又再次看到,我特别记下它的页数,P136,那是罗登巴尔被当杀人嫌犯扣起来时,跟他爱钱的警察老友雷一句也如天外飞来的没头没尾的话:“我娘以前老跟我说得穿干净内衣裤,以防万一给车撞到。”

  看到罗登巴尔这句话的那会儿,我蓦然有一种心酸疲惫之感奇怪涌上来——心酸疲惫怎么说都是莫名其妙的错误生理反应,比较对的照理讲应该是欣慰乃至于莞尔才是。我很确定布洛克绝未读到过《拉曼查志士》,朱天心也不可能一人两角到纽约去扮演罗登巴尔太太谆谆告诫她亲爱的小儿子,这最多只能隐喻为“瓶中书”之类的概念,隔开万里大洋,隔着芸芸众生,有个幽微不适一般人耳的特殊声音古怪地联系着彼此。

  穿过广漠、阻绝、人们和事物往往仿佛再不可分割单子般壅塞又孤立存在的世界,我们的对话同时体现了“断裂/沟通”的二元背反本质,或更实感地说,毋宁是在处处断裂中奋力寻求对话重新接续的可能,就像孤独浮于四十昼夜不休洪水之上鸽子衔回一片新的橄榄叶子。

  瓦尔特·本雅明有一个因为他四十八岁就绝望自杀来不及实践的计划或说奇想:他一直梦想写一篇文章,从第一个字到最终一个字都用引文完成。

  这当然不是今天所谓后现代拼贴那种廉价懒怠的卖弄伎俩(对此,我惟一庆幸的是,至今尚没有哪个不识趣的文学界思维界的安迪·沃霍尔冒出来糟蹋本雅明这个美好的终极心思,一度,我最怕会鲁莽动手的是美国的苏珊·桑塔格,但“尚没有”这个驱之不去的杞忧,仍时时如乌云罩顶),而是,我宁可把它想成是如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世界搏斗了四五十年终究不成的统一场理论,只除了它知晓自己所面对的并非只要单纯统一、单一解释磁力、电力和引力(最麻烦的就是这个引力)的局部性物理世界而已,而是人思维对话的终极、至大无外“完整/破碎”世界。因此,即便他是本雅明,藏书如痴、博学又好格言、没人如他那般自由进出思维领域森严林立的每门“行业”、并无惧思维的神秘飞翔,也不敢就奢望有一个统一一切、囊括一切、表述一切的爱因斯坦式简明光滑方程式答案,本雅明梦想完成的,毋宁是“一次”的实验样本,一张范例式的清单,一种有限思维碎片的编织方法。

  不管多意识到,或一再鼻青眼肿碰撞到多少阻绝坚厚的分割高墙,思维的人对话的人,最终仍必须保留并坚信我们是面对了“同一个”世界整体——“站巨人肩上看世界”这个思维对话代代传续模式,似乎仍是可能的,只除了我们用以垫高望远的巨人模样东西,原来只是松垮垮的一堆碎纸,我们颤巍巍地尝试登高,却一步一步发现处处缝隙,处处空洞,我们陷脚其中,很快地精疲力竭。

  拾荒者的本雅明,正是如此碎纸的搜集人,但他不像他公家图书馆管理员的同好翁贝托·艾柯,已是老官僚那种一切不再可能的虚无,只负责保存、置放并陈列展示碎片(艾柯显然还利用职权制造假碎纸片以自娱),本雅明认真地检视、思索、编纂,甚至得在已遭变乱的人间纷杂语言中出任翻译(现实中,本雅明是第一个翻译普鲁斯特为德文的人,还有波德莱尔)——本雅明念念不忘那一个世界整体,并相信这些碎纸片最终都是面向着这同一个完整世界的描述、思考和发问,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循不同的途径,借由不同的语言,并使用频率波长不同因此只供不同特定人耳接听的声音。

  其中最难的,是频率的转变和统一,这几乎是神秘的。

  “采四海之花酿蜜,不知成不成?”爱因斯坦为他的统一场拼搏到白发苍苍的八十高龄不成才罢手离去,但面对更艰辛任务的本雅明却只四十八岁,布莱希特说这是希特勒带给德国文学界无可弥补的损失,他没完全说对,是带给人类无法弥补的损失才是。

  回到我们面对死亡造访的干净内衣裤来——朱天心近日跟我说,台北市真的变漂亮了,树,新人行道,一部分机车撤至机车弯放好,也许还有季节的萧索加上不景气的冷清,街景干净清朗,看来台北市已换穿干净内衣裤了,准备就绪去应付随时会扑面而来的死亡。

  守护着守护者的贼

  不管怎样,我老是想像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一片麦田里游戏的景象。成千成万的孩子,没有人在旁边——我是说没有大人——除了我以外。而我站在一个非常陡的悬崖边。我干什么呢?我必须抓住每一个向着悬崖跑来的孩子——我是说如果他们跑着跑着而并未注意他们所跑的方向,那么我就从悬崖边出来抓住他们,那就是我成天要做的事。我要做个麦田捕手。我知道那很狂,但这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我知道那很狂。

  这一段引文,对我们“四字头”今天已逐渐老去的一代人而言,光这样就有够多人认得出这是出自塞林格的名小说《麦田捕手》,甚至还知道就是贾长安先生的译本(当时最好的译本),尽管上一次读这本小说得扳手指头算,都三十年前了。

  这段话,书名之所源由,小说中出自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荷顿口中,但高一(一九七三年)念时,我印象更深、更觉刺激的是小说一开始被退学的荷顿,远远站小山丘顶上,乏味地看着下头的校际美式足球赛,说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像老巫婆的奶头一样”。

  The Catcher in the Rye,按理应该叫麦田捕捉者或麦田守护者才对,就算要比喻成棒球场上的守备位置,荷顿想做那种拦住小孩、接住小孩,不让他们掉落悬崖的事,毋宁更接近外野手的职责,然而,有点鲁莽错译的“麦田捕手”却是个更好的译名。捕手,这个一身披挂、守备场上最沉重最辛劳的工作者,正如美国大联盟一位名捕手所指出来的,九个人的守备,便只有捕手一个,得单独地、背反地看着和其他八个人完全不同的方向,从而让他成为一个纵观全场的人,一个孤独不眨眼的清醒之人——于是,麦田里的这场玩乐,便有着击球铿锵的、专注的、忘其所以的,甚至于暮霭四合的黄昏时间延迟意象(“小孩的野地棒球没九局下半结束这回事,只有妈妈手拿棍子要你回家吃晚饭的叫声。”),其上,或者还有梵高的乌鸦呱呱从头顶飞过,守护,有一种不祥的温柔。

  这里,译成麦田守护者之类的反而太郑重其事太正确了,麦田捕手则更简单也更丰硕(这两者常一体两面),通过本雅明要的频率微调,而成为诗。也因此,我们手上这本罗登巴尔的新小说,向大师塞林格致敬的The Burglar in the Rye便不能叫“麦田之贼”什么的,只能顺势是“麦田贼手”,跟着调准到同一个接听频道,成为麦田地里这场方酣游戏球赛中守护者的守护者。

  善良的螳螂捕蝉,更加满怀善意的黄雀在后。

  雷蒙·阿隆说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