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八百万零一种死法>第25章

  冯内古特的《蓝胡子》小说中,有如此几句缺德的对话:

  “我要画里头有树。”

  “哦,绿色和褐色。”

  “还要有天空。”

  “蓝色。”

  把摇曳生姿的树和变幻不定的天空,只简单表现为大块扁平的绿、褐和蓝,这是聪明洞视的本质回归呢,还是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粗暴化约呢?

  然而,这里我们得话说前头,不管我们决定如何看待蒙德里安的转变,都得当个大前提来承认:他绝对是个认真、诚恳、而且极其正直的人,更是个可堪长时间寂寞而且不会想哗众取宠的人,也许顽固多了点,但绝非我们印象里当代画家那种口沫横飞、善于经营展示自己、自我规范能力薄弱、还刻意放纵以作为才气卖点的表演家推销员。蒙德里安走入高度简化的怪异世界,其实嘘声远多过掌声,但他完全服膺着自己的认知,矢志不回,有过程、有步骤、有清晰的变化理路,甚至还一幅画一幅画地留下了几乎不能再完整的每一个变化阶段环节,他绝不是那种抹口水于手指头,时时测风向好决定往哪走,换信仰比换衣服还快还方便的弄潮之人。

  我们从他以“教堂”“沙丘”“风车”和“海潮与防波堤”为主题的系列画作演进,都能清楚看到这个轨迹,而其间又以一九一一/一九一二年“树”的造型变动最彻底——蒙德里安先让颜色剥落凋零,呈现出单纯的深浅单色;再来则是蔓生枝桠的大胆砍伐,成为规律性的几何形态粗胚;然后曲线逐步被拉直成斜线,斜线又进一步演化成水平和垂直的线条,就这样,莫奈不回头成了罗登巴尔。

  这样的转向,诚实的蒙德里安当然有一整套相应的理论,只是,有理论并不保证就一定有道理或说是好的,尤其是面对未知微妙世界的创作者,有太成形太顽强的理论指引,常常还是挺危险的。

  蜀道难的创作图像

  在人类诸多创造性领域之中,很奇怪的,画家似乎是最爱揭橥理论、最爱解释自己作品和创作意义的一种人——比起来,使用文字最多最纯熟、思维续航力最持久的小说家对此反倒戒慎恐惧,比方说,最热衷在小说中滔滔讲理的托尔斯泰,便曾在答复一名贵妇人有关《战争与和平》意义问询之时,婉转地说,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整部《战争与和平》同样的篇幅规模,因而无法应命;而一样拥有强大论辩实力和纵向历史视野的米兰·昆德拉则直接讲,小说家不好解释自己的作品,因为“作品通常要比它的创造者聪明一点,如果一个小说家比他的作品聪明,那他最好考虑转行”。

  这是极漂亮的一番话,引人深思。

  我个人的体认大致是这样:理论,大体上可以视之为人类思维的秩序化,基本上在某种明晰的、普遍意味的思维层面上工作,然而,面对着未知、不确定、宛如迷雾笼罩的创作世界,即是某种太初的混沌状态,在此阶段,思维“暂时”觉得自身是空的、一无所有的,而以各种合理不合理、可能不可能、成形不成形的方式尽其一切可能的漫射突穿而出,其中包含了洞见、感悟、直觉,甚至只是模糊飘忽的一点点灵光,这些他日(或说下一个阶段)理论在秩序化过程中不好容纳、不方便承认、可能必须予以割舍的思维方式和路径,却是创作者和创作阶段无可替代甚至是仅有的装备武器,可能发现并捕捉到一些人的聪明始料未及的猎物——我想,作品比原作者多一点、更聪明一点的地方,可能就是由此而来,以一种难以规律性语言的微妙样态被掌握的。

  如果我们可以用某种跋山涉水的冒险旅程来比喻面向未知世界的创作世界,那么,眼前应该是如李白《蜀道难》所描绘的那种原始险恶景象,没任何既有的路,或仅仅是一两人走过又被丛生蔓草重新占领的小径,是地摧山崩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联,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猱猿欲渡愁攀援,是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这样的路径,通常仅容一人,不足旋马,更遑论重装备的理论体系。当创作俯首听命于理论时,它便不再轻灵,这样其险也若此的栈道小径便只能从它的地图里划去,标示上“此路不通”的戳印。

  拙劣的理论者

  因此,创作世界的突破创新,比较好的方式总是以美学形式先到达,而不是以持重、得万事齐备的理论形式。

  这也正是蒙德里安,以及更多满口天大理论等而下之画家的麻烦所在,更不巧的是,他们还通常是很拙劣的理论者。

  我们该谦卑地说,就绘画技艺而言,我们当然不会是蒙德里安的对手,但当他放弃了他最强大的武器,转而使用他并不熟悉的理论来交锋,那我们便不怕他了,这就跟三连霸后的篮球之神乔丹决定改打棒球一样,于是,那些在篮球场上替他提鞋子都不够格的大联盟投手,尽管对他仍尊敬有加,找机会就想跟他握手讨个签名,但通常只需要三四个球,就可以把这位另一个领域的天神三振出局。

  蒙德里安这种“减法”的、把现象的芜杂细节砍去,以简单找到几何式的“事物真实本质”的理论,老实说,整整迟了人类理论认知达两千年以上,这是什么?这是古希腊“做多”、“做一”两派哲学思维中的巴门尼德,是柏拉图。

  甚至,我们该公平地说,瞧不起现象界、认为现实世界只是精纯完美理念世界粗劣摹本的柏拉图,可远比蒙德里安复杂多了,事实上,我们光从《理想国》一书的辩证中就可看到,柏拉图并未“涅槃”式地找到他的理念原型就不动停在那里,相反的,柏拉图仍再次回到现实的细节来,不厌其烦地一点一滴试图在现实世界建构他不可能的完美哲学家王国,他甚至说了“洞窟理论”这个重要的故事以言志,要那些挣开铁链、上升到清明理念世界的哲人再下到堕落的尘世中来,认为这是哲人的使命和责任。

  细节仍是要讲究的、是有意义的,它绝不仅仅是“事物真正本质”体现时必然的失误、堕落和不必要的变形而已,相反的,它是人间语言的主体形式,它也是美学语言的最主体形式,它弥补了理论框架的不连续和必然遗漏,也让美的知觉可感,而不仅仅是可知,它更令文学、绘画乃至于一切创作不臣属于理论,独立地面对、探索,并回答更多理论无力处理、予以搁置的问题(如美的、信念的、价值的、宗教的,乃至于昆德拉所言,人类存在的问题)——它让寻求秩序者痛苦不堪,但它给我们一个始终变动惊奇的万花筒繁复世界图像。

  列维施特劳斯如是说

  看着蒙德里安新造型时期的几何抽象画作,我总想,有哪个小说家做了同样的事呢?有没有任何一位小说家“发现”人类的一切思维和现象,很奇妙地皆由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组合表现出来,因此,他从此只反复书写这二十六个单一的字母,以为这是小说最极致、最精纯的表现形式?——我想到最接近的是我们国内的王文兴,和他那古怪的《背海的人》。

  这不就是《一九八四》或《美丽新世界》的另一种方式到来吗?

  画蒙德里安的罗登巴尔老兄又怎么想呢?

  我想,人类是永远不会放弃对终极的、简单的、如神一样干净存在的事物本质作追求,这也是好的,但这里也就带出了一种“自大”的危机(不管这追求者本人是如何谦逊,如蒙德里安、如斯宾诺莎),因此,我把列维施特劳斯的两段有关绘画艺术的发言抄在这里,作为结束:

  我对艺术技艺情有独钟,这是人类在几千年时间里创造出来无可替代的最伟大成就之一,它形成的基础是人对自己在宇宙中地位的一种认定。艺术提出的问题,像其他问题一样,绝对不是单一层面的。

  人必须让自己相信,他在宇宙的地位十分渺小,宇宙的丰富多样性充斥了一切;人的全部审美创造才能永远不及一块岩石,一只昆虫,或一朵鲜花所给予人的多——而我们的眼睛却丧失了辨别能力,我们不再知道怎么去看待事物。


《交易泰德·威廉姆斯的贼》——一则魔咒·暨一位神经质的屠龙勇士

  波士顿,美国东岸的历史名城,美国独立战争前夕最大暴动冲突“波城屠杀”(事实上只死了三个人,比台北市随便一天英勇阵亡在马路上的无辜市民还少)的所在地,也和很多历史名城一样,在无趣现实世界中的重要性逐渐降低。比方说,以绿色酢酱草叶为队徽的NBA史上最伟大球队塞尔蒂克(也就是凯尔特人),已逐渐成为一支既打不进季后赛又股价急剧下跌的垂垂老矣球队,这说明波士顿已不再是一个大市场所在的让人瞩目的大城市了,好的自由球员选的总是纽约和洛杉矶。

  日已西夕,《圣经·旧约》如是说。

  比起NBA的塞尔蒂克,一样有着动人传统的大联盟最老牌劲旅红袜队的悲情要来得更早,早在近一世纪之前的波士顿城犹呼风唤雨的好时代就来了,因此,不是城市本身的错,而是关系着古老棒球王国的一则传说,一次无心但愚昧的错误,一个诅咒,以及从此随之而来的,一场至今还未能解除的百年悲剧——所以波士顿人说,红袜队的球迷就像念书的小学童一般,天气变热,长日来临的暑假时分,总是令他们雀跃的最美好时光,但随着时间流逝,冷雨骤降,不可避免的秋季跟着漫天红叶冉冉飘落之时,悲伤于焉降临。

  美国大联盟的总冠军赛又称之为十月大赛,也就是波士顿球迷宛如假期结束的学童,开始泪流满面的时刻了。

  对波士顿人而言,上一个美好的秋日,也就是这支球队上一次拿冠军的时日,已杳不可闻,那是,现在该讲上个世纪初的一九一八年了,也就是说,在宛如睡美人安眠百年的今日波士顿城里,你要探访遗老、听人诉说一个黄金色泽世代的秋天,能够讲给你听的,整个波士顿城可能只剩寥寥数个百年人瑞级的老者还曾经亲眼见过一些,但一定残缺疏漏,因为那已是他们渺渺儿时的湮失记忆了;更是说,如果你是定居波士顿的市民,那意思是,打从你活在这个世界开始,你不曾拥有过一个好一点的十月,因此,波士顿人是读不下艾略特的名诗《荒原》的,他们的十月远比四月残酷。

  就像所有的传说一样,可怖的噩运总是跟在天赐的好运之后,好彰显出人的顽冥和不知餍足——波士顿的天大好运降生于稍早的一九一四年,彼时棒球之神道成肉身,化为一名粗壮、乐天不羁、斗牛犬长相的其貌不扬小伙子,是为贝比·鲁斯。鲁斯在红袜,一开始系以一名天赋异禀的好投手现身,四五年后才缓缓转变成后来的威风凛凛全垒打王模样,总计他在红袜六年,投出八十九胜四十六负的惊人战绩,并在最后一季轰出二十九支全垒打(彼时的大联盟并不追求全垒打,因此这已是史无前例了)。然而,正如加略人犹大以三十银钱的代价把耶稣卖给罗马人一般,愚昧的红袜竟也以区区十二万五千美元现金外加三十万美元贷款的金额,把鲁斯转卖给纽约的后起球队洋基,时为一九二年一月三日,悲剧就从这一天正式开始。

  去到洋基的鲁斯,在往后的十五年洋基岁月中又打出了六五九支全垒打,主导洋基拿下四次大联盟总冠军,开创出大联盟史上公认不可能再有的洋基第一王朝;至于铸下大错的红袜,在此之前原是大联盟首屈一指的强权,而且才刚刚在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和一九一八,四年之内连取三次冠军,却因为得罪了棒球之神,集体遭到诅咒,这座城、这支球队的名字,在写着大联盟总冠军的命运之书上,自此被无限期抹去。

  往后百年岁月,辛酸的是,红袜并未一蹶不振,而是时时强大如昔,每隔几年就有着满满夺冠的力量,但一次次叩关,一次次铩羽,更奇怪的是,他们在四六年、六七年、七五年和八六年连续四次十月大赛,皆不偏不倚以三胜四负一步之差输球——其中最令人不能不信是一九八六年那次,红袜不仅在前五战取得三胜二负的成绩,且在第六战打到延长十局上半尚以五比三领先,这最后的半局,红袜的closer施拉帝一上来又顺利解决掉大都会的前两棒,胜利差不多等于到手了,然而,愤怒的上帝在此间不容发的一刻插手了。大都会忽然连着三支一垒安打出现扳回一分,红袜当机立断派上史坦利救援,偏偏史坦利也在连续投出两好球之后,中了邪般又出现一次大暴投奉送一分,双方平手,最后,打击的威尔森击出一支软弱到台湾的少棒球员都能简单守下来的慢滚球,却古怪从红袜一垒手比尔·巴克纳胯下穿过去,战局完全逆转,红袜队也跟着输掉第七战,输掉击破魔咒的最好一次机会——但是,心碎的波士顿人心知肚明,输球的关键不是巴克纳的可笑失误,而是迢迢的一九二。

  红袜主场芬威球场左外野的举世闻名绿色高墙,遂成为红袜不可逾越的象征——波士顿人称它绿巨人,又叫波士顿之墙,他们悲伤地指出,这正是波士顿人的哭墙,棒球的墓碑,红袜勇士的埋骨之所,代代幽灵徘徊不舍离去之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天下第一的纯打者

  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么感伤的故事呢?因为这一回我们的书名是《把泰德·威廉姆斯交易掉的贼》——泰德·威廉姆斯,正是红袜队史上最伟大的球员,最伟大的屠龙勇士,只可惜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