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心理状态格格不入,外在的经世技艺当然同样格格不入。

  中国有一句老成语“屠龙之技”,背后的故事大体是这样子的:话说有人誓言学得屠龙的绝世武技,遂荡尽家产四处寻师学艺,多年之后艺成下山,豪气干云打算一展身手,这才蓦然发觉,这个世界原来龙已绝种了,没龙可杀了。

  而宛如长虹贯日的屠龙剑式,不见得方便于切饺子馅所需的葱花。

  革命的学问和技艺,从来都是屠龙用的,这不光六年代如此,其他革命年代亦然,原因很简单,目标的设定不同,思维的角度跟着不同,完成目标所要的配备和技术自然也不同,革命,你所寻求并时时磨利的是砍伐大树的巨斧,从来不是可方便使用于修枝修叶的园艺剪刀。

  革命要打倒特权,重新分配社会财富,并不教我们看懂财务报表。

  革命要我们认清帝国主义侵略本质,并不提供我们旅游佛罗伦萨须知。

  革命要我们学习巷战,并不要求我们站在十字路口计算单位时间的交通流量。

  革命为的是全人类,或至少是一大部分的人类,并不建议你如何和青少年期的女儿恳谈一番。

  恋爱、革命与宗教

  离开“进步共产党”多年的薇拉,便是这样从心理状态到世俗技艺和八年代(当时)格格不入的一个样本。

  她学过战斗技艺,学过下毒的相关知识和技巧(若革命需要,哪天可能得在明尼苏达某个市区自来水系统下毒),还告诉过斯卡德,那家法国小餐厅的名字“巴黎绿”,其实是一种含砷和铜的毒药,用来当杀虫剂,也可当壁纸染色剂。

  她当年是为了脱离组织,才匆匆嫁了个浑身鹿皮穗子的嬉皮逃出来,但她开口闭口谈的仍是六年代当时。

  她到八年代仍抽没滤嘴的骆驼牌浓烟,因为“党里头鼓励我们抽,这是跟那些工人阶级打成一片的方式——你敬我一支烟,我敬你一支烟,点着了,大家抽着抽着,就有同生共死的气氛了”。

  她说:“我们要展开一场革命……我们要消灭所有年龄、性别、人种的阶级界线所造成的差别待遇——我们三十个人将要领导全国走向天堂,我觉得我们也真的相信这一点。”

  她说:“这么多年来,‘进步共产党’给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那是一个看到你自己成为重要一分子的机会,你将会站在新历史的最前端。”

  她说:“这就是我们最重要的麻醉剂——你必须相信你的生命比其他人更不凡。”

  极典型的革命语言。我好奇的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境(情境这个词可能不对),会让人逃出来之后仍对它依恋不已,失败了浑身伤痛仍对它魂萦梦系呢?这样的革命究竟像什么?

  像恋爱吧,或准确一点说,一种更精纯的恋爱形式,通常只在小说、电影和日记本中出现的恋爱形式——我便亲耳听过六年代另一位老保钓健将张北海先生这么说过,大意是,恋爱失败,总比没谈过恋爱强。

  或者也像宗教,比方说,像《约伯记》里那个家破人亡、一身病痛、满口怨言、却也同时不改虔诚仰望耶和华的老约伯。

  事实上,从这层意义来看,革命、恋爱和宗教本来就是三位一体,它们都始于天启,时时聆听到召唤,看见至高者所指定的一条单行道,路上满是颠沛和试炼,而路的尽头——依想像——是无寒无暑无空间无时间的荣光之地。

  最终的献祭

  在这个三位一体的世界中,死亡便有了极特别的意义,它是选民对至高者应许的一个报称系统,一个坚信不疑的戳记。

  什么样的人最爱谈死呢?

  答案是:恋爱中人、宗教中人和革命中人。恋爱时,它叫生死相许;宗教时,它叫殉道燔祭;革命时,它叫慷慨献身。

  不这样,你如何能回报至高者对你千万中挑一的青睐呢?如果你不把你一切所有、包括最终的生命给献祭出来,你如何侈言你的纯净呢?

  如此,我们还需要追问,那些燔祭的花儿,都哪里去了吗?


《到坟场的车票》——系好安全带,我们要起飞了

  几年前,台湾出版界曾经历了一次颇为奇妙的小说出版经验:一个从出版社本身到绝大多数读者都搞不清他是谁的德国小说家,一本同样从出版社到绝大多数读者都没听过的古怪小说,出版时没介绍,没什么动人的行销,就这么安安静静、孤孤零零丢到书市里来,结果,却忽然发现革命情势一片大好。

  这个小说家,当然我们现在一点也不陌生了,他叫徐四金(大陆译成聚斯金德);这部古怪的小说我们可能也都看了,叫《香水》,极可能,很多人还陆续读了他的《鸽子》《夏先生的故事》和《低音大提琴》。

  我一位友人叙述了他和徐四金结缘的经过:有个朋友跑他家去,就为了讲《香水》这本书,足足讲了三小时之久。

  让我们稍稍回忆(当然不花三小时)这部奇特的小说:书中的主人翁格雷诺耶是名弃婴,被好心的卖菜老太婆收养,稍大后到香水师傅那儿当学徒,此人天赋异禀,有绝佳的鼻子和双手,而且浑身无一丝体味,宛如一张空白的香水画布,他很快就成为绝顶的香水师,但他决心要收集人间最美好的香味,好炼制一种旷古绝今的香水,于是,他先后杀了二十几名美丽的处女,只为了取下她们身体的香味——

  这部小说哪里好看?答案应该说整本都好看,但我以为,真正开始惊心动魄,开始“起飞”(take off)的时刻,是小说进行到大约一半,这个神魔一体的天才把注意力从形而下的香水材料移开,动手炼制各种穿越感官、直指人心的诡异香水之时。他可用味道来控制人们或者喜欢他,或者同情他,或者对他避之不及,或者根本不当他存在云云,他还说:“给我十万个黄铜门把,我就能炼制出一滴精纯无匹的黄铜味香水来……”

  布洛克这部《到坟场的车票》当然没能好到这种地步,但整部小说的气息和走向,特别是小说进行中忽然“起飞”、拔升到如幻如真的关键一点,总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香水》。

  所谓斯卡德的女人

  《到坟场的车票》,惯常扮演罪恶狩猎者的斯卡德,这回他除了继续缉凶之外,也同时扮演猎物。

  这部小说不是古典推理的猜凶手游戏,坏人是谁一大清早就晓得了;也不是宋戴克博士推理系列的“倒置”写法,借神探的手来重建犯罪过程,以找出符合起诉条件的罪证。它比较像推理小说的一个旁支“惊悚小说”(Suspense),斯卡德和凶手两人穿梭追逐在一个八百万人的现代大都会之中,宛如两个孤独的决斗者。

  事情源始于多年前斯卡德仍干警察之时,他的妓女兼房地产专家女朋友伊莲·马岱彼时被一名完事后不付钱、热爱各种残酷性虐待游戏的恶徒缠上,斯卡德布置了一个陷阱顺利送他入狱,然而,多年之后坏人回来了,开始展开全面性报复,扬言要除尽所有斯卡德的女人,并准备把斯卡德本人像猫爪下的老鼠般玩到最后才下手——

  孑然一身的自由工作者斯卡德,所谓“他的女人”多吗?老实说并不多,除了当年和伊莲一起受虐的几名倒霉妓女而外,便只有住长岛的前妻、分手中的雕刻家女友珍·肯恩等寥寥数人罢了,然而,一块儿参加匿名戒酒协会的女性算不算?偶尔在酒吧喝杯咖啡聊两句话的女性算不算?或只是街上点个头的不知名女性又算不算?

  要命在于:斯卡德怎么说半点不重要,报复者李欧·摩利说算就算。

  整部小说便在这种情形下骇然起飞了。斯卡德好不容易在脑中搜索完所有可能因他而遭横祸的女性,一一要她们出国度假,直到状况解除再回纽约,或请求警方保护云云,一口气尚未缓过来,这时一通狰狞的电话进来了,凶手宣称他刚刚又处置了一名斯卡德的“血亲”,而这名所谓的血亲,斯卡德应该既没见过也不认识,但没想到真的还是有所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