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用管孩子,孟玉蕾难得的轻松。回到家,齐星辉依然站在阳台抽烟,小小的身影,却是大写的落寞。
“难得孩子不在,我带你出去转转吧!你好久没出过门了。”
齐星辉扭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安安的推车在妈那儿,我用笑笑那个旧推车推你。”
齐星辉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却摇了摇头,“不想出去。”
孟玉蕾走到窗台,坐在床边,“你陪我走走吧!自从安安出生,我都想不起来咱俩上次一起散步是什么时候了。”
齐星辉看了眼窗外,跳下凳子,趴着床沿坐到孟玉蕾身旁。
“我想辞职。”
孟玉蕾心里一惊。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许愿明天早上能变回来,可每天睁开眼睛这个世界依然如此巨大。”齐星辉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回去,不想那么骗他们。”
“可是我们的生活怎么办?”
“我想在网上找些兼职,能挣一点儿是一点儿吧!你不也打算出去工作吗?你去工作,我在家照顾孩子。”
孟玉蕾知道,齐星辉说出这个决定时,一定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这样也好,如果能让他心情变好的话,她愿意接受。
她轻轻点了头,将他的手放在掌心,“行,你是一家之主,我听你的。”
可是她的话并没有让齐星辉快乐起来,他的眉头反而蹙得更深了。
“你看我这样子,像什么一家之主。”
“虽然你个子变小了,可是在精神上你还是像之前一样高大威猛。”
齐星辉苦笑,“你别哄我了,感觉个子变小了精神也跟着在萎缩。你不会理解我现在看你是什么感受。”
孟玉蕾觉得心酸,因为齐星辉也不会理解她如今看他是什么感受。以前他的大高个儿所带给她的铜墙铁壁般的安全感正在逐渐虚化,全靠着她的回忆与想象去固执地坚守他过去的形象。她可以勉强自己,却无法勉强齐星辉。如果换个位置,如今她像看巨人一样看齐星辉,那将是怎样的压迫感?她看这个巨大的世界,又将是如何的无措?
换位思考又让她心疼起齐星辉来,她摸着他的头发,温柔道:“怎么能不理解呢?你变小了,我的半个世界也跟着变了。我是你老婆,我就需要和你一起承受这一切。我太了解你,所以我不会因此看轻了你,如果你在我心里还像原来一样高大,你的精神就没有萎缩的必要。相信我,这一切一定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还能回到过去!”
即使孟玉蕾并不十分笃定,可她也非要这样宽慰齐星辉不可。如今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和还不懂事的儿子,他除了依靠她,还能指望谁呢?
齐星辉也似乎听了进去,他在很努力地微笑,可是忧伤怎么也遮不住,“希望吧!”他又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窗外。
经过孟玉蕾一番软磨硬泡,齐星辉还是答应出门了。安安的旧推车堆在阳台的杂物箱里。齐星辉个子高,以前都是他来取放,孟玉蕾如今只能踩着凳子上去。擦了灰,再铺了浴巾,她把齐星辉放进去倒也合适。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小区的石板路上几乎没什么人。齐星辉坐在推车上扬头看着周围,宛如好奇的游客。小喷泉周围,月光落了满地,一抬头,月亮如盘悬在上空,周围的云也隐约可见。水流汩汩,远处小区的高楼亮着如星般的万家灯火。孟玉蕾看向婆婆家的方向,大脑里出现了一双儿女熟睡的画面。她看向齐星辉,他头枕着手臂躺在推车里盯着小区大门。
“世界变的好陌生啊!”他感慨道,“那天晚上我开车回来,看到外面烤肉出摊还想着哪天不加班了去吃一次,没想到一觉睡起来就这样了。”
“想吃烤肉了?”孟玉蕾问。
“有一点儿。”
“早说嘛!我买回家给你吃!”
说罢,孟玉蕾推起车,朝大门走去。齐星辉将浴巾拉到腰间,似乎准备着随时将自己的脑袋盖起来。
家门口这家小竹签烤肉远近闻名,永远都没有空位。孟玉蕾去老板娘那里排了单,便拉了一张凳子到偏僻处坐等。齐星辉将儿子的帽子拉到眉骨,又将浴巾盖到鼻口,只露一双眼睛东瞅西看。孟玉蕾想跟他说话,却只能忍着,生怕被别人多看两眼。
等了好一阵子,孟玉蕾点的烤肉终于好了。她跑去拿打包好的烤肉,一回来,却发现两个小姑娘站在童车前俯身看着齐星辉。一个四五岁,一个七八岁的样子。
“妈妈,这儿有个小宝宝。”小女孩儿大喊道。
“他长得可真丑!”大女孩儿说。
孟玉蕾吓出一头冷汗,冲上去不由非说就推着车走,也不知道车轮绊到了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轮子竟掉下来一个。车轮掉了不要紧,下面的弹簧似乎跟着松了,又是一串“哐啷”声,车子竟散架一般侧翻到了地上,被包裹的齐星辉也像西瓜一样滚落下去。
齐星辉发出一声“哎呦”,忍不住骂出一句“我 X”,两个女孩儿被吓得后退一步。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喊着“怎么了?”从人堆儿里小跑着过来,看样子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孟玉蕾将烤肉甩在童车上立刻将齐星辉抱进了怀里,她一把扯过浴巾将他的脸遮起来。两个小女孩儿紧张地依偎在一起,愣愣地盯着她。
“怎么了这是?”长裙女人扶着小女孩儿的肩膀。
“没事儿,车轮松了。”孟玉蕾道。
“你俩没事儿吧?”长裙女人问她身旁的孩子。
“没事儿,小妹妹摔着了。”小一点儿的孩子道。
“是小弟弟吧?”
“小妹妹!”
“那么丑一定是小弟弟!”
“小妹妹!”
姐妹俩小鸟一般扯着脖子啄了起来。
“行了行了,这有什么好争的,让阿姨给咱们看看不就得了?”长裙女人看向孟玉蕾。
孟玉蕾哭笑不得,嘴里嚷着“弟弟,弟弟。”手里抓着童车就要走。
“这孩子摔了怎么也不哭啊?别摔出什么事儿吧?”长裙女人的脑袋凑向孟玉蕾手里的齐星辉。
“没事儿,哭过了,哄好了。”
“他没哭,他喊了‘我 X’,所以我说他是弟弟。”姐姐喊道。
“什么?”长裙女人脸都白了。
孟玉蕾后背升出一层冷汗来,灵机一动,她指着最近那一桌道:“是那一桌划拳喊的,我就说被孩子听到不好。我看都是年轻人,也不敢去劝。”
女人顺着孟玉蕾的手势看过去,那一桌围坐了三个男人不错,可是个个戴着眼镜,看着瘦弱文静的样子,而桌子上更是连一个酒瓶都没有。
孟玉蕾有些尴尬,却也不敢再解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一手抱紧齐星辉,一手拉着车,囫囵一句:“我得走了,大的一个人在家呢!”说完,不由非说就走。
没走两步,又一个车轮“啪嗒”掉落下来。长裙女人和孩子争先恐后去捡,孟玉蕾急得满头是汗。
“车子都这样了,可别再用了。”长裙女人道,“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
“谢谢,不用不用。我就住这小区,两步路的事儿。”
“我住隔壁小区,更方便送了。”
“别耽误你的事儿。”
“我带着俩孩子溜弯儿呢,有什么怕耽搁的?”
“对,我们送阿姨和弟弟回去吧!”姐姐抢道。
“妹妹!”
“阿姨都说了是弟弟!”
姐妹俩又掐了起来。
“让阿姨给你们看看不就得了嘛!”
“他都睡着了。”孟玉蕾道,“小孩子家的,男孩儿女孩儿都看不出来。”
长裙女人已经把车子抢在了手里,她试着把轮子装回去,可是怎么也不成功。
“螺帽怕是早丢了。你回头让你老公重新配个螺母,兴许还能用一阵子。”
“嗯,好。”
长裙女人坚持要送,孟玉蕾拦不住,只得由她提着童车走在身旁。一对儿小姐妹跟在身后“叽叽喳喳”不停,时不时喊两声“妈妈”。
“烤肉给你老公买的啊?”长裙女人问。
“对,他好这一口。”
“哎,我老公也是,一到夏天,那烤肉摊子跟勾他魂儿一样,三天不去浑身都难受。”
“是吗?”
“烤肉这个东西啊,真不能多吃,网上说里面含了好多致癌物......”
门刚一关上,齐星辉就将浴巾扒了开去,这一路上,除了心惊肉跳,还险些被闷死。
孟玉蕾将童车扔到一边,将烤肉扔在茶几上,喊出一声“哎呦”,立刻瘫进了沙发里。她斜眼看着齐星辉,咧着嘴笑了起来,如释重负。
齐星辉一肚子的紧张和火气因她的一个笑容释然,毕竟挡在陌生人前面的是她,而自己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怀里。他通过她的臂膀和胸膛感受到了她的无奈与紧张,她几乎像护着生命一样保护着他。看得出来,她紧张得虚脱了,也累得虚脱了。
齐星辉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又拿盘子装上烤肉。如今在家里,上上下下拿取置放的他已经很习惯了。
“干杯!”
齐星辉盘腿坐在茶几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相视而笑。一口冰啤酒顺着喉咙流下去,毛孔通透,浑身都觉舒坦。
“这一晚上,提心吊胆不说,还要被骂长得丑。”齐星辉笑着抱怨。
“四五岁的孩子,有什么好介意的?”
“我刚才就在想,真要被那女的发现了可怎么办!”
“你记不记得咱们看过的那部电影《返老还童》?”孟玉蕾大口嚼着烤肉,“我都想好了,真要被她发现了,我就说你是中国的本杰明.巴顿,然后我‘噗通’就给她跪下,让她替咱们保密。”
齐星辉笑起来,“跪下,你这礼可真够大的!”
“不然怎么办?”
“封口费呀,现在不就兴这个吗?”
“她也不看看我身上这衣服,还有那掉了车轱辘的童车,我像是能给得起封口费的人吗?”
一句话听得齐星辉心里凉嗖嗖的。生活的重担一直都压在那里,无论他变成何种样子都无法逃遁。
“嗨,瞧我。”孟玉蕾脸上分明写满沮丧,“今天晚上先喝酒吃肉,别的事情明天再说!”
“好,干杯!”
齐星辉将酒大口咽下去,同时咽下去的,还有无奈和苦涩。
一周后,齐星辉将辞职书发送到了人力资源部的邮箱。五分钟后,人力资源部伍部长的电话打了过来。
“齐经理,你的事情我们都处理好了。公司这边能给到你的我一定会努力争取,你先安心养病,别急着辞职呀!”伍部长的声音听着比齐星辉还要着急。
齐星辉与他交情不深,但从这些年打过的交道来看,他算是个有人情味儿的领导。
“谢谢您。我相信您,也相信公司。可是我这个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实在不想连累大家,连累公司。”
“怎么能说连累呢?咱们公司的风格向来是务实,虽然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这种话有些虚伪,但是再怎么着也不能因为你生病就抛下你不管。”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公司不是靠感情来经营的。于法,公司不能因为我生病就辞退我,于理,辞退我比我主动辞职更让公司为难,但是我不能仗着我在雇佣关系上的优势就这样一直占着位置,拿着不该拿的钱。”
“职务上的事情我们当然会根据工作实际进行调整,给你发的那些钱,对咱们这么大一个公司来讲也𝖒𝖑𝖟𝖑并不算什么困难的事。你先安心养病,这些事情等你好了再说!”
“我理解您说的,可是我有我的想法——”
“我知道,你还年轻,当然有你的骄傲,不愿受嗟来之食。但是你不是第一天来公司啊,星辉,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六年多了,你的业务水平、成绩,公司从上到下都是有目共睹的。谁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生病不是?等你病好了再回来嘛!”
齐星辉又难过又感动,除了说“谢谢”,已经无所表达。
挂了电话,一回头,餐椅上的儿子脸上耳朵上都挂着细面条。齐星辉满腔的感慨来不及发泄,忙跳上凳子替他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