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家的大房本就子嗣稀薄，养出来的小姐排老幺吧，真是宠溺无度，由着她招这么个家生奴。”
世代为奴，大多是连身契都不必拟写的粗使奴役，翻身如改命般难。
“这有什么的，听闻高家还要给他赐名记入族谱。指不定连他那一家贱籍的兄弟姊妹什么的，都能摆脱贱籍呢。搬进高府可比出海打鱼惬意多了啧啧……”
觥筹交错，清脆的碰撞声依旧挡不住这些讥讽，宴席上香甜辛辣的各味菜肴勾着众人的嗅觉，吴清风面色发白，垂着的眼睫遮掩了情绪。
双手搭在膝盖上，指节泛红。
他的一举一动透过屏风，落在了藏身其后的女子眼中。
主位上的人迟迟没有现身，幺幺半躺在屏风之后的矮榻，张嘴含住了丫鬟递过来的葡萄，神情厌厌:“酸。”
小丫鬟一颤，连忙将那盘葡萄搁下，换了种果子继续递给她，心底汹涌澎湃。
怎么小姐看着这般骇人?明明先前天真烂漫得很，往日，连姑爷被明里暗里刁难都听不出来，还一个劲地扬言要将姑爷的全家买下来。
现在怎么瞧起来这么阴鹜。
“啧——”
幺幺蹙眉，嘴里不知是哪种果籽，直接吐了出来，起身紧挨着屏风，纤细的手指搭在其上，“怎么是这么个碍眼的软柿子。”
“小姐，宴上没有柿子啊……”
小丫鬟端着果盘，垂着脑袋轻声辩解，根本没料到小姐在说什么，生怕将她惹怒了像先前一样被掌嘴。
席上刷啦一声响起，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屏风后的幺幺将手指从木框上收回，好整以暇地留意着席上的动静。
是娘亲，她从一众嬉笑的小姐夫人中起身，手里捻着桃色帕子捂在唇上，发髻上的步摇玉珠垂在耳际轻轻晃着。
米竹两弯柳叶眉扬着，声音清冷:“聒噪。高小姐尚未落座，各位倒是不将自己当作客。”
被挑明了讽刺，席位上有对坐的公子按耐不住性子，一拍桌案也站起身，冷着脸:“柳夫人，您也知晓这是高家的宴席呢。既是高小姐都没说什么，您有什么可指摘的?总不能贵府公子求娶高小姐被拒，便来闹事吧?”
米竹抬手扶了扶低垂到了耳后的妇人发髻，手腕上是翠绿色镯子——那是四十大寿时儿子送的寿礼，她顶替了七品小官的当家主母，自然承接了所有的身份。
可惜不能像招魂那般收取记忆，全凭自己套身边人的话。
前不久才知道她的便宜儿子求娶过高家小姐，还眼睁睁看着人家招了个家生奴为婿，气得他举众暗暗排挤高家。
米竹暗骂了一声，淡淡道:“怎会闹事?先前是犬子意气用事闹了笑话，这不我此番前来赔罪了。”
闻言对座的男子不再吱声，挥袖落座，端起酒杯斟酒就喝。
两句拌嘴看似和和睦睦，底下举着小团扇的各族小姐掩唇交谈，诧异之色溢于言表，蚊虫般的呐呐声掩盖于碰撞的酒杯声中。
“柳家主母何时这般沉得住气了?说实在的，她今日前来赴宴当真是我没料到的，还以为又有一场闹剧看了呢。”
“还真是……莫不是有柳大人敲打一番了?她可不是这般顾及表面功夫的人。”
“话说回来，柳夫人瞧着——太年轻了些吧?”
……
桌上的菜肴羹汤糕点见了底，主位上倒是纹丝未动，精致的山珍海味依旧摆得精致，雕花筷子干干净净的架在一边，次座上的吴清风面色愈发不好。
而席位下也不似先前那样悠然自得，各忙各的。他们来高府赴宴可不是为了这顿山珍，若是连高家小姐的面都没见到，可就白费功夫了。
右侧女子席上，身着青衣的小姐搁下了酒杯，垂眼望着自己的桌案，冷冷道:“今日高家是无人来操持这宴席了么?净让不懂规矩的人在这候着。”
她可不想同一个奴才搭话。那样的家生奴再怎么攀上高枝成了高家姑爷，都休想让她正眼瞧。
原是喧闹的宴席很应景地静了下来，绫罗绸缎锦衣玉袍满座，他们好整以暇地往主位上望，勾着唇角，看着那个次座上的男子面色越来越苍白。
吴清风抿了抿唇，才让泛白的嘴唇深了一些，抬眼望着席下刺目的华贵来宾。心里却发堵——她没有出席。她到现在都没有出席。
虽说往日她没听出宾客的揶揄暗讽，但好歹也会在嘲讽过激时出声护他。
人到底是会变的。
他正准备起身安抚这群趾高气昂的来宾，就被人截了胡。席上那位“柳夫人”再度开口了:“啧——还烦请高家姑爷去请小姐漏个面，这般晾着客人，可不是待客之道。”
一声“高家姑爷”让他怔住，连应声都忘了。正准备看好戏的众人垮了脸，啧了几声，暗骂这柳夫人自降身价。
米竹敲着桌案，看着那个次座上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吴清风在木翘的识海中的第一世的模样，眼睛没有被伤，原是这样清明。
只是不知道他这一世叫什么名。既是家生奴，必定不会好听就是了。但很意外的，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
“清风，我来迟了。还请柳夫人不要怨我。”
一袭红裙漾着裙摆似炸开的鲜花，绣鞋先从屏风后探了出来，继而是劲瘦的腰身和媚柔的五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尤是那一头赤色长发松松垮垮绾着。
幺幺几步上了主位，却不落座，在众人逐渐僵硬的目光里走向了次座，停在了吴清风面前，触不及防地坐上他的座椅。
一方座椅容下一人有余，容下两人不足，紧贴着的大腿才后知后觉地被对方的温度刺激到，也不知是谁更烫一点。
“夫……夫人！”
刷的一声站起，吴清风握拳站在次座的座椅一侧，面色终于不那么苍白。
“夫君不肯让人将这儿的座换成一张，我只好来同你坐一起，可你现在又嫌我。既然夫君不肯同我坐，那便自个去坐主位，方正休想让我挪。”
幺幺别开脸，目光越过一众呆愣当场的来宾，径直望着席下一脸阴鹜的米竹，不禁咽了咽口水。
完喽，娘亲果然还是恼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