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经年不用,处处散发霉味,子车良一路走去,强忍着才没有掩住鼻子。

  林松烟与楚孤逸已是话尽,只道:“师弟,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你暂且委屈一晚,明日自有定论。”

  楚孤逸不置可否,他还有很多疑惑,不是林松烟能为他解答的,正想询问子车良或徐平宽,便看到了子车良。

  林松烟侧目望去,谦恭一颔首,“子车掌门。”

  子车良停在铁栏前,双目闪烁幽深光泽,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小楚,你如何了?”

  楚孤逸语气平淡:“还好。”

  子车良欲言又止,林松烟会意,举步走了出去。

  壁上烛火烧到极盛,焰苗跳动,光影随之微微晃动。子车良踱步到了牢门前,这里铁栏的缝隙要宽敞些,能看清楚孤逸的脸。

  子车良定定看了楚孤逸半晌,“你跟你父亲越来越像了。”

  楚孤逸默不出声。

  “小楚,你父亲……不是他们口中的魔头。”子车良嗓音低低的,含着一丝酸涩,“他是我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他秉性正直。”

  楚孤逸站在铁栏的影子里,半明半昧,“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子车良反问:“如果我说,他是被仙门百家杀死的,你会报仇吗?”

  “……”楚孤逸回答不出。

  “小楚,回答我。”

  楚孤逸道:“他杀了很多人,如果他是被人杀死的,这段恩怨理应结束。”

  子车良肃穆的脸缓和下来,“是啊,这段恩怨理应在你父亲死的时候,就结束了。祸及到你身上,是不应该的。”

  “我不怕灾祸。一千条人命,父债子偿,他们嫌不够,想杀我,这也是人之常情。”楚孤逸道,“我只是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会入魔?在万象石上,那一男一女是谁?”

  子车良顿了顿道:“他们是引诱你父亲入魔的魔修,死不足惜。”

  “引诱?”楚孤逸问,“当真?”

  不是任何人都能半途入魔的,何况是一个心性坚韧正直的人。

  子车良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了,你父亲楚恒,他本就是半魔之体。”

  “半魔?”楚孤逸并无吃惊,或许在血皇天记忆里看到天魔君与楚姬之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猜测。

  “他生来便有天魔血脉。”子车良缓缓道,“修习仙门法术有限制,想来也是急于求成,才一时着了魔。”

  楚恒二十岁结金丹,当时他的实力已远超仙门大多数仙门弟子,有什么可急的?

  楚孤逸对此报以怀疑,但天魔血脉是真真切切的,先天入魔的最佳温床,至于诱因,在惨烈的结果面前不再重要。

  “这么说,我的体内也有天魔血脉?”楚孤逸问,“所以太极掌门才会想置我于死地?”

  子车良却道:“不,你体内没有天魔血脉。”

  “……没有?”楚孤逸愕然。

  子车良目光如鹰,言之凿凿:“小楚,你必须相信,你体内没有天魔血脉,才不会像你父亲那样,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楚孤逸迟疑:“那我到底有无天魔血脉?”

  “在你出生之时,你娘就在你身上下了一道禁制,无人能探查你的灵脉,否则必将反噬。”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清楚楚孤逸的身体状况,除了基本的身体健康,像天魔血脉这种隐秘的东西,便是神医也别想探查到。

  “小楚,”子车良字字严肃,“你没有天魔血脉,你不会入魔,听到了没有?”

  楚孤逸问:“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你能控制。”子车良肯定道,“纵然你体内有天魔血脉,也被稀释了,你父亲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入魔。你不同,你从未有过半分行差踏错,只要你一心向道,心存正义,我在此保证,可以为你开脱。”

  楚孤逸不置可否,他沉默着,思索着。

  子车良继续道:“小楚,你父亲也不想入魔的。”

  “那他为何入了魔?”楚孤逸喃喃,问题又绕了回来。

  子车良面上闪过异色,“即便入了魔,你父亲还是心存道义的,否则也不会在失控屠戮仙门之后,自戕而亡。”

  “……自戕而亡?”

  “你不信?”子车良一眼看出,“你觉得,是我们杀了你父亲?”

  楚孤逸以沉默作答。

  子车良带上怒气,不过须臾,这怒气烟消云散,化为长叹:“小楚,我没有骗你,你父亲确实是自戕而亡。如果我们能杀了他,又怎会牺牲那么多弟子?”

  天魔血脉爆发之时的可怖,不亚于血皇天的力量。所以二十五年前的天山之战,才会成为仙门百年来最惨烈的战役。

  楚孤逸捏紧手指,他好像理解了父亲的心情。杀了那么多人,待回过神来,不成魔,便成仁,只此两条路可走。

  ……

  贺凉水踏月而归,邓阳忙迎上去,对朱长老笑道:“长老,就算您是看着楚师兄长大的,楚师兄的家务事,您老还是少操心为好。”

  就怕朱长老对贺凉水说了什么不好听的。

  朱长老并不搭理他,径直往地牢走去。

  贺凉水道:“朱长老,强扭的瓜不甜,希望你尽量尊重楚孤逸的选择。”

  朱长老:“老夫知道。”

  邓阳:“……”

  柳画鸢瞪大她的卡姿兰大眼睛,“靠??!”

  待朱长老进去,邓阳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朱长老他竟然……对楚师兄别有企图、有非分之想、癞\□□想吃天鹅肉?!”

  贺凉水:“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公子!你不能让朱长老去扭楚师兄啊!”邓阳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快,我们快去阻止他的禽兽行为!”

  贺凉水可算明白他们误会了什么,一扇子敲在邓阳头上,“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邓阳挠头。

  贺凉水组织语言,“跟你们说不清,我烦着呢,让我静静。”

  邓阳控诉:“凭什么只有掌门长老能进地牢,我想去看看楚师兄,都不让。”

  “我这个家属都没办法进去。”贺凉水自去找个栏杆,拂去上面的落叶积雪,坐下,打算就这么将就一晚,环顾一圈问,“安俊呢?”

  “被子车良领走了呗。”柳画鸢凑到贺凉水身边,挨着挤挤暖和,“接下来怎么办啊?”

  贺凉水举头望明月,“楚孤逸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柳画鸢说:“我看你们是无家可归了。”

  “本来就没什么家。”贺凉水说,“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牢房,楚孤逸静坐调息,面色平静。

  朱长老干咳一声,说:“我布了一道屏障,没人能听见我们说话。”

  楚孤逸撩起眼皮,朝外望了一眼,立即问:“我二师兄与三师兄可好?”

  朱长老笑道:“到了此时,你最关心的竟是你两位师兄。”

  “他们如何了?”

  “放心,天水宗的魂修是独步修真界的,但需要时间,才能让你两位师兄的神识慢慢恢复。”

  楚孤逸道:“多谢朱长老。”

  “何必如此客气。”朱长老意有所指,“只要是你的吩咐,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

  “小楚……不,少主。”

  楚孤逸垂下眼睛,说:“朱长老认错人了。”

  朱长老不急不缓:“这一时半刻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刻不容缓,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离开。”

  “我不会离开。”楚孤逸道,“朱长老不必费心思了,你的恩情,我来日再报。”

  朱长老一向笑眯眯的脸沉了下来,“到了此时,你难道还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他们就是想让你死。”

  楚孤逸背脊挺直,稳如磐石,“他们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修道者,求的是一个心中有道,无愧于天。”

  朱长老哑然失声,过了片刻才说:“孩子,你太低估人心的恶了。”

  楚孤逸问:“他们是恶吗?”

  若说仙门是恶,那些苦苦求索仙道的又是什么人?至少在楚孤逸短短的二十五年中,他遇到的大多数修士,是如他一般心存正义的。

  朱长老摇头叹息:“人心是善变的,今天你做了一件好事,他们以你为荣;如果你将要做一件坏事,他们只会视你为毒瘤。”



  “我为何要做坏事?”楚孤逸问。

  “不是你要做,而是他们觉得你会做。一旦有了怀疑,有了假设,他们便想到了结果。特别对于糟糕的结果,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无可否认,朱长老的话是有道理的。楚孤逸仍是道:“或许你是对的,但我有自己坚持的路,我不会变成我父亲,更不会成为第二个天魔君。”

  朱长老气息沉沉,额头青筋鼓起,像是憋了一大口怒气,“在千枯岭,他们的嘴脸,你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那万象石,原来是朱长老准备的。”楚孤逸语气平静、淡漠,“就是为了让我处于如今艰险的境地,然后跟你走吗?”

  朱长老道:“我是为你好。早日脱离仙门,就少一分危险。”

  “那你为何不在我小时候就带我走?”楚孤逸不解。

  朱长老讷然半晌,“你小时候……太小了。凤凰令也没找到,你若当时继位,会有不服者。现在不同,你长大了,手里有凤凰令,继位理所当然。”

  “若我体内没有天魔血脉呢?”

  “不可能!”朱长老道,“天魔印记都出来了,怎会没有天魔血脉,你是天魔君的孙儿,不会出错。”

  楚孤逸道:“我不会入魔。”

  朱长老终是妥协,“好,好,少主,你且看看,那些所谓的仙门,究竟会怎么处置你。他们虚伪,恶毒——”

  屏障被哗然击碎,徐平宽走进来,“……朱长老?你说谁恶毒?”

  朱长老脸颊肌肉一颤,挤出扭曲的笑:“我恶毒。”

  恨不能当场拧断徐平宽的头喂猪——欺负少主,早就看这个狗东西不顺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朱长老:恶毒,让我快乐。

  贺凉水:他居然是这样的朱长老!

  楚孤逸: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