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魔修,便只是魔修。只有修炼到如血皇天、贺冽、朵摩罗之流的,才能称为大魔。这样的大魔纵然在炼魔境,也是少之又少。

  “大魔之血?”贺凉水怔愣须臾,紧接着便是狂喜,“要多少?”

  林松烟道:“越多越好。”

  “……”

  “蛊王喜食魔修之血,若是大魔,更是无上美味。若有大魔之血作引子,它一定会主动从楚师弟身体里出来,寄生于大魔。”

  贺凉水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寄生大魔?”

  “是。至于寄生之后,恐怕就非常人所能料了。”

  也就是说,九死一生。

  贺凉水抿唇默然。

  树梢上,肥啾炸开了毛,紧张地盯着贺凉水。

  林松烟目光落在结界中,“这世上的大魔只有寥寥几人,贺公子是其中之一,对吗?”

  “……”

  “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可以下山。此后楚孤逸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与你再无瓜葛,你不要再出现。”

  贺凉水捏紧手指,惨然一笑:“你是算准了我会答应?”

  林松烟转身离去,留下一句:“人心难测,生死有命。”

  原地杵了半晌,直到肥啾把他扇醒:“贺凉水,你不能答应!林松烟明摆着又给你挖了一个坑!”

  “我知道。”贺凉水望着结界内楚孤逸身影,“但这个坑,我必须跳。”

  “他肯定是骗你的!”

  “不是。”贺凉水回想,“其实,早就有迹象的……”

  在他第一次进楚孤逸的无事院时,指肚被桌上的倒刺扎破,流了血,楚孤逸神情恍惚地给他吮了血。

  那时候,蛊王已经在楚孤逸体内。它喜欢贺凉水的血,发狂时掐住的第一人,也总是贺凉水。

  “林松烟没有说谎,是我早就变成了‘剧情’的一个配角。”贺凉水道,“我参与了楚孤逸的人生,陪他走过这段剧情,现在,是我做选择的时候了。”

  肥啾:“那你也没必要把命送了。”

  “现在只有我能救他。”贺凉水触碰结界,“只有我能。”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也许吧。可是,等不了了。”

  楚孤逸等不了。

  琉璃天蚕死了,在徐平宽看来,事情已经朝着最严重的方向发展。蛊王已经觉醒,失去了克星,楚孤逸还能压制蛊王多久?

  蛊王狂性大发的频率,已经从每日两三次,提升到每日七八次。

  金光咒结界就快关不住他,弟子日夜不休修补结界,蛊王破界而出,也就这几日的事。

  徐平宽连夜召集众长老与林松烟,商议对策。

  “实在不行,只能大义灭亲了。”徐平宽佯装痛惜道。

  凤藻道:“我知道,师兄你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但若让蛊王狂性大发,到时遭殃的就是全青霄,还有山下的村民。”

  朱长老罕见地沉了脸,说:“就没别的办法么?”

  林松烟道:“还有一个,是用大魔之血。”

  “大魔之血?”

  林松烟稍加解释,徐平宽连连摆手:“别说大魔之血,现在到哪儿去找一个大魔?还是一个愿意为楚孤逸牺牲的大魔。这根本不可能。”

  朱长老垂下了眼皮。

  “这可不一定。”林松烟摩挲手指低喃。

  尽管再找一只琉璃天蚕不太可能,邓阳仍是接了这个任务,走之前找到贺凉水,强笑道:“贺公子,你别难过,等我再去找一只琉璃天蚕,楚师兄就会好起来的。”

  金光咒结界内,楚孤逸再一次被蛊王控制,提剑乱砍,周身魔气缠绕。

  煞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便是魔气。这表明,蛊王正在蚕食楚孤逸的神智,让他一天比一天更难控制自己。

  贺凉水望着这样的楚孤逸,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谁都知道,在这两日内找到琉璃天蚕,比登天还难。

  邓阳哽咽:“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贺凉水:“别给自己立flag,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

  邓阳带着几名内门弟子,连夜御剑前往南疆。

  贺凉水就在金光咒结界外等,等到蛊王发泄完了,累了,楚孤逸的意识勉强占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脑子,他半跪下来,疲倦不堪。

  贺凉水穿过施法维护结界的弟子,刷符进去,走到楚孤逸身边,用袖口给他擦汗:“玩累了吧,歇歇。”

  护法弟子们汗颜,这叫玩吗?差点没把结界掀了。

  楚孤逸眼尾的火焰纹染上诡异的幽蓝,他盯了贺凉水半晌,好似终于认出他:“贺先生?”

  贺凉水弯起眼睛:“嗯,是我。”

  楚孤逸按住锥刺般快要爆炸的太阳穴,“……我是不是又失控了?”

  贺凉水哄他:“没事,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不会再痛,也不会再受折磨。”

  “琉璃天蚕喂养好了?”

  “……嗯,好了。”

  弟子们默然,掌门已经决定明天处决楚孤逸。

  他们畏惧此时的楚孤逸,但细细想来,楚师兄这些年并未为难过他们,相反,得到什么好东西,总会均分给有需要的弟子。

  看似冷酷严肃,实则最好说话。只要合情合理,力所能及,楚师兄总会帮助他们。

  而现在,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师兄被当成蛊王处决。他自己还不知道,以为有救。

  天道何在?

  贺凉水没做别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咬一口,“嗯,甜,给你。”

  楚孤逸愣愣接过苹果,望着贺凉水咬过的地方。

  “怎么,嫌我口水?”

  “不是。”楚孤逸有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一口一口将苹果吃完了。

  贺凉水坐他身边,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天,心里很安静。

  天色将明时,贺凉水第一次踏足千石峰,听松苑。

  此处就像原书林松烟的人设,文雅君子,端方如玉,一应景物雅致清幽。

  听松苑的门没关,像是料到会有客来。

  贺凉水走进去,看到林松烟坐在绿纱窗前,捧着一册书卷,眼不抬问:“想好了?”

  “你等了我一夜,我总不能让你失望。”贺凉水道。

  “……”林松烟放下书,示意桌上。

  桌上放着一瓶药,一把匕首。

  “药可消去你体内的隐息丹,匕首就不用我教你怎么用了吧。”

  贺凉水拿起匕首,抽出一截,雪光照眼,可见锋利。他忽觉好笑:“你早就准备好这两样东西了吧?”

  林松烟不置可否,只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贺凉水将药与匕首都揣怀里,走了出去。

  林松烟不惊不动,直到东方既白。

  他没告诉贺凉水的是,即便他走了也没关系,因为青霄派还有一个大魔。

  ……

  日升的第一缕光照在楚孤逸眼皮上,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身上盖着贺凉水的外袍。

  在熟悉的头痛中醒来,连日来与蛊王在脑中拼死搏斗,不由自主而疯狂的攻击,一幕幕的,碎片般在他神识中浮现。

  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不知道。

  唯一清楚的,就是绝对不能屈服。

  楚孤逸艰难坐起,周围影憧憧的,有很多人。透过纺锤状瞳孔,他费力辨认,徐平宽、凤藻、三位长老,以及大部分内门弟子,都来了。

  当他看过去的时候,一些弟子尤为惊惧,仿佛他是一只即将出笼的怪物。

  而有的弟子,则满面哀戚,仿佛不忍。

  徐平宽手持青霄宝剑,威严肃穆地望着他。

  楚孤逸清晰地看到一张张面孔,金光咒结界已经消失,唯有他脚下的咒文莲花仍在绽放。他逐个扫视,没有看到贺凉水。

  ……贺先生呢?

  “楚孤逸。”徐平宽道。

  楚孤逸回神,抱着贺凉水的外袍站起来,“师父……”

  这声师父,让徐平宽难得动容,嘴唇翕动,吐出的却是世上最冷酷的话:“你体内的蛊王已经无法压制,为了避免生灵涂炭,莫要怪为师无情。”

  楚孤逸怔住:“什么意思?”

  “琉璃天蚕已死,这世上再无可克制蛊王的东西。作出这样的决断,为师也很难,希望你能理解。”

  楚孤逸无法理解,琉璃天蚕死了,就必须判他死刑吗?

  凤藻道:“楚孤逸,我们也没有办法。蛊王觉醒,六亲不认,大肆屠戮,到时你就算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为了大义,现在的你若慷慨赴死,还是我青霄弟子,死后自当供奉长生牌位,让你往生极乐。”

  “……”楚孤逸喃喃重复,“慷慨赴死,往生极乐?”

  他猛然按住头,锥刺般的痛又在他脑中重演,眼尾火焰纹越发诡谲,透出幽蓝,眼中亦蒙上一层雪蓝光泽,脖颈青筋暴起。

  “他又发狂了!!”一名弟子惊恐叫道。

  徐平宽:“快!筑金光柱!”

  金光柱乃是金光咒的终极形态,若说伏魔阵内妖魔现行,那么金光柱上,妖魔必灭。

  只是金光柱需要一百零八名精通金光咒的修士自四面八方一同施法,因条件苛刻,一般情况下很难达成。

  怪不得会有这么多人。原来不是助他除蛊,是来除他的。

  一百零八道法力的作用下,金光柱在楚孤逸身后迅速成型,无数咒文在光柱上交错流动,发散飞舞,自动捕捉束缚周遭妖魔。

  楚孤逸被两条锁链般的金色咒文绑缚,挣扎道:“师父,我不是妖魔,我不是!我可以控制蛊王的!我可以的!!”

  纵然他眼底拉出血丝,声嘶力竭,徐平宽不为所动:“你今天在这里为了大义赴死,还是我的好徒儿,为师绝不会让你染上半点污迹。”

  楚孤逸不明白,为什么为了大义,他就一定要死。大义是什么?

  徐平宽口中的污迹又是什么?真的是为了他吗?还是为了青霄派的名誉?

  牺牲他一个,换取所有人的岁月静好?

  凭什么?

  金光柱成型,与日月争辉。于是乌云蔽日,也就没有争的必要了。

  仿佛这人间之事,天亦难决策。

  天色昏昏,楚孤逸被缚金光柱上,剧烈挣动,却无济于事,面上隐约现出凶性:“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此话已不知是他说的,还是蛊王说的。

  朱长老额上滚下冷汗,上前一步,刚要出声,蓦然一惊。

  所有人,包括徐平宽在内,全都感觉到了,魔修的气息!

  这种时候,会是谁?

  众人回首望去,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这道身影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暗淡的天光下闲庭信步般走来,一步步,却走得沉稳笃定。

  “……贺公子?”弟子们怔然,“他是……”

  贺凉水周身魔气缠绕,林松烟给的药果然厉害,不但让隐息丹失效,还激发了他身为魔修的内力。就算他想让魔气散发少一点,都不行。

  他不必说话,本身就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他是魔修。

  徐平宽锵然拔剑,“你、你果然是——”声音被数道一起拔剑的响动淹没。

  朵摩罗朵摩兰身上还只是煞气,贺凉水身上却是魔气,可见他底子深厚,旁人如何看不出。凤藻拿剑的手都在颤:“你别过来!”

  贺凉水平静地穿过他们的刀剑,众人自发分成两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遥遥相望,楚孤逸讷讷问:“贺先生?”

  贺凉水朝他一笑。

  徐平宽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贺凉水道:“我是大魔。”

  “那又如何?我们不怕你!”

  “我可以救楚孤逸。”

  徐平宽愣住了,“……你说什么?”

  贺凉水举步踏进金光咒范围,咒文金莲在他脚下一朵朵漾开。每多靠近楚孤逸一步,便觉肺腑像被灼到一般。

  金光柱名不虚传,妖魔光是靠近,便已疼痛难忍。

  被绑在柱上的楚孤逸又是何等痛苦?

  贺凉水站在离楚孤逸十步之外,这是最恰当的距离,不至于靠太近痛晕过去,又不至于离得太远。

  楚孤逸牙关咬出血,“贺先生,快走。”

  贺凉水道:“我不能走。”

  “快走!走!”师门中人会如何对付魔修,没人比楚孤逸更清楚。

  贺凉水一如往常弯起眼睛,“弟弟,我真高兴,只有我能救你。”

  他掏出匕首,拔掉鞘,雪光再次映入眼帘,他对着自己手腕用力划了一刀。

  浓稠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楚孤逸猛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贺先生,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贺凉水撸起袖子,又在小臂划了深深的一刀。

  “不要,贺先生不要……停下……”

  一刀又一刀,左臂无处再下刀。贺凉水咬唇将匕首换到左手,开始割右手腕。

  “停下!贺凉水,我让你停下!”

  贺凉水再握不住匕首,铛啷掉在地上,血液大量流失让他唇色全无,他张开血淋淋的双臂,像迎着风,像一个拥抱。

  楚孤逸想去抱住他,但他挣脱不了金光柱的束缚,陡然血气翻涌,大量的魔气自他身体冒出来,逐渐组成一团奇形怪状的黑雾。

  这黑雾贪婪地嘶吼着,被贺凉水的血吸引,一点点抽离楚孤逸的身体,楚孤逸不可遏制地颤抖。

  血从地上浮起来,包括贺凉水手臂流下的血,失去重力,在咒文中连成一条通往楚孤逸的线,将那团黑雾怪物引渡过来。

  楚孤逸眼尾火焰纹越发明艳,酸涩自眼底渗出,“不,不要……蛊王!不要过去!不要……”

  不要伤害他的……贺先生。

  蛊王食髓知味,哪里肯听楚孤逸的话,仰天狂吼一声扑向贺凉水。

  贺凉水整个人被撞得踉跄后退两步,黑雾与他身上魔气混淆,内里翻腾,几乎让他失去知觉。

  原来被蛊王寄生,这么疼。楚孤逸忍了这么久。

  “快!杀了蛊王!杀了这魔修!!”徐平宽喝道。

  却无人敢动。

  林松烟手指一动,一道法力射向楚孤逸。

  徐平宽刚要提剑上前,猛然顿足。

  楚孤逸中指戒指忽然化形,黑铁长剑铮然长鸣,倏地刺向贺凉水——!

  楚孤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发出震天悲鸣:“将暝!!不要!!!”

  呲——

  贺凉水心口一凉,那一瞬间,所有的痛都歇止了。

  他低头看看剑,又看看楚孤逸,世界好像在演一个无声的默片。

  他看到楚孤逸在奋力挣扎,像是要脱离命运的束缚,终于,金光柱在楚孤逸身后破碎如万千雪片,纷纷扬扬落下。

  还挺美的。

  贺凉水望着天,与雪片一起落下。他看到了楚孤逸的脸,他从没见过楚孤逸如此无措悲痛的表情。

  他想告诉楚孤逸,别怕,不是你的错,现在挺好的,一点也不疼了。

  当他走到这里,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死在楚孤逸的剑下,比死在别人手里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