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几簿文书,昆廷搁下羽毛笔,碰出点声响。
旁侧头颅正一垂一垂的见习修士仿佛听到摇铃一般,打个抖,随后清醒过来,忙上去整理文书。
他一手扶起红衣主教,一手抱着文书,搀扶昆廷走出门外。
昆廷赤|裸的脚掌踩下台阶,见习修士三番几次欲要开口,但都吞回去了。他想让主教阁下注意阶梯,可他知道,对方不喜欢别人这般提醒,尽管说出与否,昆廷都会宽恕以待。
见习修士才来侍候半年有余,听其他修士们说,这些年,昆廷变了许多。
那是外表上的变化——刚刚踏足遗落岛的土地,红衣主教彼时精神矍铄,身体健朗,还亲自出席圣歌游行。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昆廷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六年未曾离岛,无人知晓原因,只当他来曾经管理的教区颐养天年。
遗落岛的教区情况,也在昆廷亲自操刀中,焕发前所未有的生机。
然而见习修士依然听人议论过,主教阁下即便体魄不如当年,却不应蜷拘小小一方水土里,该继续为枢机效力才是。
见习修士弄不明白,他走在昆廷后头,看着对方的背影。
昆廷后脊佝偻,像一条风干后的鱼,被向前提着头,慢慢蹉动双腿。
一名侍从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突然在二人之间覆盖一片阴影。
以前跟随主教阁下的侍从回乡生活去了,就在今年,见习修士目睹他换成一个高大精瘦的新侍从。
“主教阁下。”见习修士不太喜欢这新侍从,他本能地觉得不自在,“我先告退。”
“去吧,孩子。把它们送到教堂去,辛苦你了。”
昆廷摆摆手,挥别年轻人。他略显浑浊的双目目送见习修士,等人身影消失,仍然在看,似眺望远方。
他背着手,看似莫名其妙来了句:“莱顿,你喜欢孩子吗?”
不待莱顿张口,他又自顾自接话:“我喜欢孩子,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彰显着蓬勃的力量。这股力量无与伦比,胜过世间的一切。”
“你也不年轻啦,莱顿。”昆廷笑眯眯地打量仆从,“但好在那股力量依旧存在你的身体里。”
仆从沉默地紧随昆廷旁边,后者迈动和他自己一样干瘪的步伐,沿着寓所周围的小庭院缓缓踱步。
“你看看,这朵花苞有多可爱。”昆廷瞧着欢喜,轻轻用手碰一下蓝色鸢尾花的花苞。
小庭院里种满花草,打扮得精致宜人,乍一眼望上去,容易叫人误以为是龙翼堡花园的光景。
每天都有园丁上这儿修建打理,昆廷只消用眼睛看着,不必多操心,正如园丁和其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你有事情要和我说,对不对?直接说就好啦,用不着藏着掖着,反正‘他们’全都听得见。”
昆廷笑呵呵地说,口气淡然随和。他坐到石凳上,锁环项链晃荡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从得了命令,说道:“今天晨间,领主公开质询光明教廷内部是否藏污纳垢,意图谋害巨龙族遗女。”
“……”
“……哈哈……哈哈哈……”
侍从的双手已经捏紧拳头,谁知,主人竟低低笑起来。
他那笑声中充满萎顿,接着越来越大,好似烧开的水壶,彻底剩着气音。
昆廷不带任何其他情绪地笑,侍从却满心悲凉。
最后小咳几次,他终于收敛声音。
“你说,为什么神要赐予人这股力量?它像面包,你嗅过它刚刚烘烤出炉时到底有多香甜。它也曾安静地呆在你怀里,给你充饥饱腹。”
“然后呢?你要从始至终记住一点,莱顿——青春,你的生命,它是只个面包。”
“知道为什么吗,莱顿?”
……
“面包有期限。”多诺万半仰在藤编椅上,说道。他替侍从回答了昆廷的问题。
“它会发霉、腐坏,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一月之后,多诺万忽然登门拜访。此刻二人面对面坐着,壶里的热茶仍旧滚烫。
“倘若不涉及任何原因,那么,它照样要变硬:在无数风吹雨打的日夜蹉跎后,变为掺杂石粒木屑的黑面包,坚如磐石。”
昆廷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尤其当多诺万讲述时,愈加显得祥和。
“您说得极好……”
“然而最残酷的地方在于:它永远躺在身体里,进而爬到皮肤、四肢,让你酸痛,让你乏力。
“曾经拥有的辉煌和荣耀,如今化成最甜蜜毒药。您说是么,昆廷主教?”
昆廷缄默不语,面容沉静温和。多诺万也不错开目光,就这么似笑非笑地注视他。
“过去三十天多天,有一台好戏上演。”多诺万将自己的后背沉入椅背。
“您安住此处,想必消息通得有些慢。粗略讲给您,且当个笑话听吧。”
他一拨银灰色的中长发,把它们统统揽到脑后,旋即手肘撑往扶手,用手托着下颌,带点儿倦意。
“那天之后……”
——“那天”自然是指多诺万公开质询光明教廷,甚至将其广而告之,闹得斯维亚王国满城风雨。
“光明教廷还没给个准头,黑暗阵营便‘倾力协助’。您猜猜他们干了什么?啊,这您应当清楚。”
“他们模模糊糊走露奥卡西法阵的风声,声称法阵早已是黑暗阵营的囊中之物。奥卡西法阵,高层和魔法塔除外,其余人,也包括我……在此之前,都对它一无所知。”
“‘人类通向光明和希望的光’——结果在黑暗阵营掌心捂热好久。”
末了,多诺万用鼻音轻笑。其中涵盖的嘲弄,令昆廷脸上的神情皲裂一丝缝隙。
“两边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究竟谁人在背地里勾结,他们依然在调查。”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称得上精彩,但内核无聊透顶,卓娅向来不喜欢小丑吵闹的戏码。”
多诺万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顺嘴提一句小侄女,没有含混别的意思。
“阁下今日找到老朽,或许是因为有其他要事需要说?”
“要事?……嗯,倒是有一件俗事,与您有关。”
银灰发尾犹如巨龙的尾巴,正轻轻随动作扫着地面,惬意地欣赏猎物矜持的面具开始破碎。
“光明阵营决定和我谈判。”
“……谈判?”
“不妨猜一猜结果如何?”多诺万将手一摊,“算是之前您给我留谜题的回礼。”
“……”
昆廷疲态尽显,双眼不再看向对方,涣散地飘向某一处。
“他们要你活着,作为红衣主教和阵营长老,继续为教廷效力,手底下的几个教区需要你去管辖。”
昆廷不作表态,知道他话语没有完全抖干净。
“谈判的条件,是允许您永远安居遗落岛。您用自己的‘面包’为他们打造一枚荣誉勋章,关键时刻,它派上了用场,教廷对您也颇为上心。这是个好的消息,对不对。”
“我一把老骨头,没您可折腾的了。”
“您想要我给个痛快?不,昆廷主教。我倾佩勇者,特别是那些曾经骁勇善战、受万人瞩目和敬仰,并且把一腔忠诚和热血献给信仰的人。”
多诺万浅浅一笑:“以前的您光芒万丈,人们甚至说,您有弑龙的能力,可见曾经多么强悍。您不爱听,所以将眼睛闭上,没关系……至少我睁开眼看见,诚挚的忠诚保留到现在。既然尊敬,便不会残害您。”
这是比千刀万剐更加令昆廷难以承受的摧残。
不在肉|体,不在荣誉,而是以精神上的折磨。
“众人毫不怀疑您的忠诚和果敢,说它纯粹,比天穹纯净苍蓝。”多诺万叹道,“我深刻认识到了,险些以卓娅作为代价。”
“我有一点感到困惑。”
昆廷疲乏得连唇也不愿蠕动。
“请便。”他咕哝说。随对方要怎样做,现今他只是阶下囚,镣铐紧紧锁着脖子。
“传言道,龙族泪液可以治愈百病,鳞甲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磐石;爪能做利刃,血肉可延年益寿……您相信传言,然后打算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与巨龙族站到对立面,为了阵营,为了忠心。”
“且不说信仰——单论阵营,它真的值得你去这样效忠,以至要迫害一名巨龙族的小女孩,榨取她身上所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忠诚是最不可污名与侮辱的品质,阁下。”昆廷的眼中似有火焰翻腾。
“老朽能抛弃一切,唯独不可扔掉它。不论……不论是否值得。”
昆廷当真像只残烛,一缕小小的苗光遭受着狂风的侵袭。
他将苗光护得很好,没让灵魂就此散尽,只是拢在腹部的手指不住地痉挛。
“于是你倾尽所有,违背曾经恪守的精神和其他品质,伤害无辜者,只为实现你自己的忠诚?”多诺万以近乎温柔的口吻逼问。
“那又如何?既然一开始便决定牺牲血肉,以达到崇高的信仰,多几条血泊辟河筑路有何不可?
“老朽决心献上自己的肉身乃至灵魂,即便将死之时迎接我的是炼狱。况且,牺牲者不是枉死,他们为铺设至高道路有着贡献!这是争夺胜利不可或缺的牺牲!”
他颤颤巍巍地从座椅上起身,半途却因腿脚不便,跌回椅子里。
刹那间,昆廷宛若意识到什么。他自刚才高谈阔论时的神采奕奕,到此刻脸色灰败。
仿佛昙花一现,昆廷再度显现萎靡的神情。
“您说的没错。”多诺万平静自若,“所以,把一生奉献给光明阵营,也同时把自己葬在过去。”
“而事到临头,命运回馈赠礼——您失信于光明教廷了。”
“现在,除了满腔无处可施的忠诚,你已一无所有。”
站起身,多诺万饮入一口茶水润唇。
他深邃的眉眼透着寒意,鎏金色的兽瞳仿若尖刺,挟着冰冷与蔑视,深深剜进红衣主教的心间。
“你不会轻易放弃生命,你我都清楚。既然愿意燃烧殆尽满腹忠心,直至生命走向终结……”
“我会想方设法让你活到寿终正寝,亲眼见证自己以命换来的权利如何被架空,位置如何被顶替……以及,最后忠心如何被淡忘、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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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睡起来看看有虫就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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