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默拎上短匕,从马厩牵出一匹灰马。

  斜晖映照他的面具,勾勒他精致流畅的下颌角。而唇珠被微微吞没,抿成一条线。

  呆在黑暗阵营那段日子,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看不见霍利,他便要把玩项链。时不时盯着椭圆的吊坠,瞧瞧粉红小罐内的龙族泪液。

  它混有霍利的血,一般情况下,它呈现晚霞般的红粉。当生命体征出现波动,泪液则会变色,往透明的趋势变化。

  就在方才,他无意间瞥见,吊坠的红粉略有减淡。

  那是极其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转变。

  然而威尔默拿肉眼注视不下千次,他对吊坠的颜色不能再熟悉——他笃定吊坠产生了变化,这是几年间第一次发生。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动身,乘马飞驰,赶往龙翼堡的方向。

  春风太过冻人,平日化骨似的轻柔抚摸,此刻零碎不堪,像被击碎的铁,扎在威尔默的四肢各处。

  他的手难以承受这样细密的凌迟,正悄悄发着颤。

  呼吸着碎铁,然后竞相钻入魂核。

  他选择的路径,是多诺万领主派遣卫兵护送霍利回途,惯常走的一条路线。

  至于为何不走捷径……霍利昨日曾寄信给他,说今晚能够回家。

  威尔默算着时间,此时应当在回程的路上,他不敢贸然下注,错过路遇霍利的机会。

  但他已经在竭力疾驰,灰马快得似风,撇下一蹄子尘灰。他追赶着时间,暮色苍茫,也分毫影响不了身下的速度。

  怎么没和霍利一起去……他唇角衔着冰冷,红眸当中酿有风暴。

  他不敢想象霍利到底遭遇什么,只想立即出现在对方身边。

  心境宛若两道互相搏杀的飓风。

  是不是不该把他放走?但凡视线拴不住,霍利都有独自陷入危险的可能。

  他不会喜欢这样,你很清楚。他不应匍匐,更不论被驯服……若是面临险境,他可以化险为夷。

  “……”

  不。

  威尔默的魂核翻涌着以往不曾露头的风浪。

  ——霍利该被捆住,即便遇上风险,自己也能替他承担一部分。不软化他的腿脚、敲掉尖牙、削去利爪……

  只要一张网,暗无天日、漫无边际的网:自里面凿出一片天光,让他以为自己生活于天幕之下,然后安心地依靠自己怀中。

  如遇危险,那首先为他挡下。用血泊聚成的河,给他制造逃出生天的激流。

  而不是像现在……该死的,人到底在哪儿?

  如果多诺万派遣的废物们不能保护好他……不行,威尔默,他不会允许你这样想。藏好它。

  吊坠——吊坠的颜色依旧显现异常,尽管不甚明显。

  霍利究竟碰见什么事情?

  夜色染遍天空,周围的事物藏在昏暗当中。马不知疲倦地跑,它的双目灰败,透着腐朽之气。瞳仁最深处,有一丝黑烟缭绕。

  猛然间,马蹄放慢速度,调转方向。

  前方是宽阔的缓坡,威尔默位于高处,眺望右前方的星点火光。

  他看见了营火,还有零星几道来回奔走的身影。

  他几乎是一眼辨认出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轮廓,一牵缰绳,马蹄一扬,往遍布裸岩的坡底驰去。

  ……

  “戒备。”

  霍利收起疗愈的白光,警觉地望向坡上一头。

  卫兵长即刻提醒队内众人。经过一场鏖战,他对霍利的判断力与指挥能力十分信服,面对骑士长一般听命行事。

  几人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刚才受到匪徒的袭击,便以为敌人再度折返。

  刀已出鞘,弓箭上弦,众人蓄势待发,却听霍利突然开口:“等等,没事了,收剑吧。”

  “他是我的……弟弟。”

  霍利认出威尔默的灰马,卫兵长想拦住他,却赶不及霍利迎前的步子。

  等二人真正靠近,威尔默只翻身下马,没有任何其他带有攻击性的表现,卫兵长才吩咐收手。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紧紧相拥。

  卫兵们能看见霍利笑得有多灿烂,仿佛刚才那个一剑削残一个敌人的煞神凭空消失了一样。

  “不是做梦……真的是你。哎,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霍利的声音掩藏不住高兴。

  “我来找你。……血。”

  威尔默用指头刮蹭他的左耳,指头带起一片血迹。

  “没事,那不是我的血。”

  威尔默自然闻得出来,亡灵对于血液和死亡的气息尤为敏感。

  “它们很脏。”威尔默的眼睛始终钉在霍利身上,面具和夜色很好地帮他隐藏一部分眼底的情绪。

  霍利先是微愣,旋即佯作生气,把身体贴得更紧,要让身上的“脏污”全蹭去威尔默衣服上。

  “你嫌弃我?好啊!”

  他举起手腕,想抹血到这臭小子漂亮的脸蛋上。谁知刚凑近,就被立刻制住。

  撸开袖子一看——霍利小臂有一道食指长的血口,正向外涌着血。

  两人都是一愣。

  霍利不以为然,撕下一段外衫的布,用牙齿配合,干脆利落地捆紧伤口止血。

  “伤口不深,一点皮肉罢了,还好你帮我发现。”

  这只能说明疼的不止一处,否则怎会发现不了?

  “为什么不用光明魔法?”威尔默蹙起眉头,看着掌侧沾染的血渍。

  “先前运气不怎么好,撞见流贼,一帮人马冲我们这儿来。咱们没有伤亡,小擦小碰一下,把他们打跑了,不用担心。”霍利轻描淡写地说。

  “就是魔法损耗有点大,等下我还得给他们治伤。”

  其实,霍利隐去好一部分的内容。例如流贼人数不少,看样子是有谋划地聚集拦路。

  尽管“质量”相差很大,但那头凭借数量多,力量称得上有些悬殊。

  霍利自知是个“吟游诗人”——这是他穿越前世界的一些游戏职业——吟游诗人的职责就是给队友带来增益,鼓舞士气,光明元素的作用恰是如此。

  来都来了,不用白不用嘛,浪费可惜!

  在这场看似劣势的局势中,增强力量的光明元素实则派上很大的用场。以致训练有素的卫兵队们狂上加狂,以少胜多,撑到最后。

  好在霍利和纯粹的“吟游诗人”还是有根本差别的:他更擅长挥剑揍人,勉强算个披着奶妈和吟游诗人皮套的战士。

  霍利二人谈话,卫兵们自顾自去休息,用余光偷偷观察他们。

  突然,卫兵长后背升起一阵恶寒,慌忙扭过头。

  莫名其妙遭到霍利老板他弟的一顿瞪,卫兵长心觉委屈。

  “大家体力消耗都挺大的,打算稍微歇息一会。”霍利转身往火堆方向走出几步,发现大骷髅没跟上,傻愣愣站在原地。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跟上。

  威尔默依旧没动静,一双兔子眼睛倒是能活动,直盯着他转。

  怎么了这是?

  霍利略一歪头,弄不懂威尔默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心生一计,绿眸闪过戏谑。

  重新靠近威尔默,把人调个卫兵们看不见的角度。

  “你还嫌我脏啊?”

  他嗓音低沉,似乎故意显露失落,带着暧昧的尾音。

  解开腰间的水袋,霍利帮威尔默冲洗手掌。

  最后一滴清水很快倒干净,还剩一点血迹残留表面。

  “水没有了,周围也没有河。”他口吻惋惜。

  “将就一下吧。”

  语毕,霍利把威尔默的手牵到唇畔,迅捷、轻柔地吮一口掌肉。

  他做得利索,仿若给自己包扎时那样麻利。

  “现在还脏吗?”

  像一句陈述,不容对方回答,霍利眼眸含笑,转身离开。

  威尔默彻底呆愣住了,他所有感官仍停留在刚才的濡湿温暖。

  舌头……他如梦初醒。霍利伸出舌头,和唇瓣一起,卷走他自己的血渍。

  肇事者逃逸火堆旁边,继续为受伤的卫兵施以疗愈魔法。

  他眸光似是不经意扫向威尔默的位置——傻小子还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具体想些什么,霍利不清楚。震撼?惊吓?还是……不久前醉酒的夜晚。

  霍利的笑容也未褪去,卫兵不敢多看,只觉得胆寒,因为他想到之前这名黑发青年嗜血的模样。

  而头顶的笑容,竟然叫他将二者联想一块儿去。

  ……

  击溃流贼是个小插曲,回到家,霍利仔细检查身体其他的伤口。

  他让威尔默蘸取白酒,帮忙点捈后背的小口子。

  卫兵有锁子甲,他可没有,正经打斗简直和赤身衤果体无异。所幸尽是些小伤,不碍事。

  威尔默在后面捈酒消毒,霍利盘膝坐着,侃侃而谈。

  “明天有场好戏看。昆廷这次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手不够狠,没能把咱们斩除,后头要遭大殃。”

  他吐字平稳,语调轻松自然,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抑或对此习以为常。

  “昆廷没出手也罢,出手了,那就意味着彻底和多诺万撕破脸。但他输了,至少,目前亲手给多诺万递去一把刀子。”

  威尔默今天格外沉默,以往他仅仅在霍利面前才比较多言。

  投石子进水听不见声响,霍利浑不在意,自个儿说的起劲。

  他问:“路上没问,你是怎么想要赶来的?”

  “……项链。”威尔默惜字如金。

  霍利听出他声音有些发紧。

  “噢——”霍利长叹一声,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没反应过来。我家兔子真聪明。”

  最后一句,他佯装不小心溜出嘴的呓语。

  后背蓦然传来痛楚,他咬紧牙关,硬是憋着不吱声。

  似乎同样察觉刚刚下手过重,威尔默嗫嚅一句“抱歉”,接下去的动作愈加小心。

  “你这么关心我?一下子能看到吊坠的异常。”

  耳后是威尔默浓重的吸气声。

  忍痛又忍笑,霍利朝对方使坏,也把自己折磨个够呛。

  虽然没玩够,但不能把人逼迫太紧,他强忍住逗弄的欲望。

  涂药很快接近尾声,两人收拾完东西,霍利没裹衣服,打着赤膊站起身。

  原本以为要就此各自进房,然而一只手突然落到威尔默的脑袋顶。

  这动作不带一丝旖旎,单单揉搓两下头顶。

  “今天谢谢你。”霍利的笑容肆意且澄澈,“我也一直关心着你。”

  摸完,霍利摆摆手,径自上楼。

  威尔默最后注视那道背影:肌肉紧实,漂亮地嵌在麦色皮肤底下。

  数道红痕是剑尖留下的吻,从宽厚的臂膀,延伸至柔韧的蜂腰。

  --------------------

  作者有话要说:

  很可惜,威尔默被霍利捡到的时间挺迟了。小骷髅的三观首先在地面时作为奴隶、怪物等等身份下塑造,看见过太多,经历过很多,所以这些基石没法轻易凿毁。

  打个比方:以上的环境和精力,是一堆手工泥。霍利来了,帮他把泥捏成一个比较好看的模样,刷刷好看的颜色。

  但本质上讲,手工泥始终是手工泥。当捏泥者——也就是他视若珍宝的霍利,一旦出现问题,泥雕不会垮塌,但会露出本来的颜色。

  不知道这样说大家能否理解……总而言之,威尔默其实就是个黑芝麻汤圆,芯子没法变了。

  他不是纯粹的装乖,霍利对他的观念和思考影响比较深。

  加上感情依赖,同时会造成的另一种负面影响:霍利成为他的理智开关。

  这是一些对本章威尔默心理活动的解释和补充啦,为了避免一些可能存在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