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中,一抹葱绿罗衣穿梭其间。

  裙?底下,褐色的修长双足沾满泥灰。一路奔跑,一路拖曳血迹。

  “她跑不了多久。”身后传来三个高壮男人的叫喊和交谈。

  “没见哪个娘们儿能跑这么快的。”其中一个体力不甚,气喘吁吁地咒骂。

  “她”浓而细长的眉,痛苦地蜷在一起。

  脚实在太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后边豺狼似的眼神,从刚才偷溜出曼陀罗妓院起,就一直黏着后背,叫他头皮发麻。

  他疼得视线开始模糊、发白,大脑一片混沌。脚底的血沁了一地,可他只能麻木地跑动。

  为什么……为什么塞拉一直都不告诉他……

  “哗——”一股强劲的风迎面吹来,仿佛要阻碍他的逃离,刮往背后豺狼的血盆大口中。

  浓金色的发丝随风乱舞,闷燥的风、蒙眼的长发,还有足底的痛楚,一齐将他推翻在地。

  “抓住她!”三对豺狼的双眼迸射幽光。

  他艰难地匍匐,欲要挣扎起身,结果被抓住脚腕。

  他头一次觉得,水泥地面是如此冰冷硌人。绿罗十分轻薄,于是他前胸的皮肤狠狠地被地面刮擦,不断向后移动。

  绿色丹蔻死死扒住地面,接着破了皮,同脚一样,划出暗红的水痕。

  一对金褐色的眼瞳灌满不甘。他的躯体在与豺狼们抵抗,而内心的绝望和希望正相互厮杀。

  “臭婊|子,害老子追那么久。”其中一人啐一口唾沫,沾到宛若绸缎的发丝上。

  “把她打晕,直接扛走。爽完还可以卖了。”那人的同伴拽起“女人”的头,重重地摁去地面,“这张脸能卖不少好价钱。”

  “直接在这儿办了岂不是更方便?守卫难巡逻到这片地方。”

  同伴听完哈哈大笑,拍拍“女人”的脸:“听到没?这可是你自投罗网!乖一点,主动些,你能少受点罪……”

  俩人同时制住,第三人掀开裙子,提到腰间,随后他瞪大眼睛:“这他妈是个男……呃啊!”

  一团黑雾骤然侵袭他的十指,眨眼的功夫,随着“咯啦、咯啦”地响声,十根指头掰成一种诡异的且骇人的角度。

  像断枝的树木,仅仅一点皮肉拉扯着,软绵绵地,无精打采地垂落。

  疼痛令这人忍不住嘶吼,旁边两个同伴却骇然发现,他的嘴里塞满黑雾,咬着棉花似的,发不出一点喊声。

  一人吓得直接瘫坐地上,另一个胆子大些,尽管自己也难掩惊恐:“哪个混账多管闲事?”

  巷子只通两个口,于是他们循声很快找到来人——一个持剑的黑发青年,和一个身披斗篷,看不清面容的高个子。

  他们从黑袍人露出的手掌,看到那古怪的黑雾。

  “魔……魔法师。”断手的人惊声叫道。

  “你们要钱,还是要这娘们儿?”胆子偏大的站起身,步步向后退。

  走上前的二人没有理他们。

  “你不用出手,我来解决他们。”黑袍人说。

  黑发绿眸的青年,在这情形下,竟还颇为无奈地笑了笑:“下手轻点,让他们没法走路就好,别弄死了。”

  绿眸青年收剑的一刹那,三人掉头想跑,却无一例外地被黑雾给摄住。拽腿的拽腿,绊倒的绊倒。

  他们无一例外,按照之前对待绿衣“女子”的方式,统统受一遍折磨。

  三人脑袋磕着地面,哐哐作响。黑发绿眸的青年视若无睹,面上持着温和的笑容,解下外衫,向愣愣看着这一切发展的“女子”走去。

  “先披上吧。”他说,“走得动吗?”

  “女子”眼睛含满警惕,但当他的头发在此被风吹拂到脑后,视线明亮许多,他们二人对视,皆是一怔。

  “我们是不是见过?”绿眸青年噙着礼貌的微笑。

  “女子”迟疑地点头,显然,他们对彼此的印象并不是很深。

  黑袍人却像一眼看出什么。他脚边三人涕泗横流地求饶,即便几人嘴巴都给堵了,求饶求不出声。

  搀着墙面起身,一股钻心的刺疼,顺着双足蔓延。他身形一晃,眼见要跌落,旋即被稳稳当当地搀扶身体。

  他的裙子撕扯得不像样,而扶住的同时,绿眸青年的外衫也趁机盖到肩膀上。

  “我来背。”他听见黑袍人说着,然后迅疾地上前把自己背起。

  地上的三人宛若蛆虫,无助地扭动。

  “我把他们的手脚都弄脱臼了。”

  黑袍人的声音十分平静。

  “不错。”

  “女子”看见绿眸青年面露赞许,欣慰地拍拍对方肩膀。

  “我叫霍利。”绿眸青年含笑道,“你家住哪里?我们会送你回去,走大路。”

  “扎克。”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略微低沉的嗓音,还有明显为男性的名字,让霍利略微惊讶。

  他迅速恢复先前的神情,仿若刚才只是一缕微风拂过。

  扎克微微眯起他猫似的眼睛,悬吊半空的心,暂且安定下来。

  即便他们想对自己做些什么,如今他也没有反抗之力,只得任人宰割。

  “谢谢你们……去尼宗巴街区。”

  霍利心底有了判断。

  尼宗巴街区是水妪之神信徒的集聚地,而扎克……他相较于女性,有着更为宽大的骨骼,和颈间受细带遮蔽的喉结。一切特征,说明扎克应当是神侍。

  扎克有着比较出众的相貌,以及药水作用下,胸前拥有和女性相似的起伏,所以才被那群禽兽误以为是女性。

  神侍身份的特殊,他们一般都会在脚腕上缠绕脚链,以示身份。

  霍利不着痕迹地扫眼扎克的褐色脚腕——空无一物,只有长久配饰之后遗留的一点白痕。

  霍利没有多问,也并未多想。他和威尔默把人安全送往尼宗巴街区,婉拒了扎克的款待,回到家中。

  自裁缝铺出来,闲逛的路上顺手救人,如今到家,已是正午。

  师父近年总喜欢跑去西耶那号,他们的日子已经安定下来,阿莱娜船长也只在遗落岛附近出海,霍利便安心地让师父随心转悠。

  至于究竟是为了看海,还是为的阿莱娜船长,霍利看破不说破,由着鲍比寻夕阳去。

  今日的家中,除了打扫卫生的玛希女士,仅剩他与威尔默两人。

  午饭将就着应付,下午得去看看店。午休时间,他们并肩仰去躺椅上,晒着暖阳。

  手边分别一杯玫瑰荔枝乌龙茶,和一碟豆沙冰雪糕。

  “你尝尝这冰雪糕。”

  霍利捡去半个掌心大小的饼,米黄的饼皮当中微微透着绿。

  他本想递给威尔默,谁知对方竟直接俯身,垂下头,从他指间咬下半块。

  “豆沙馅甜度刚好,很软糯。嗯……明明没有冰冻,吃着却非常清凉,这是加了薄荷?”威尔默细细咀嚼完,开口询问。

  霍利倒不介意分食,毕竟一家人。他略一犹豫,压下心中的疑惑,把剩余的冰雪糕放入嘴里。

  他注意到,威尔默的红眸在他吃下饼后,有一瞬变得明亮。

  估计是在跟他撒娇吧……几年不见,小骷髅更粘人了些。

  “没错,我往饼皮里加进一些薄荷粉。是不是比寻常的冰块冰沙要温和得多?”

  中式的点心,往往如创造它的糕点师傅、以及浸润至深的文化一般:含蓄似绵水,须得人们用心去体会其中的细腻与精妙。

  佐一口酸甜的果茶,吞下含满茶香的荔枝肉,霍利说:“接着跟我讲讲,你两年前在藏书室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吧。”

  昨夜威尔默突然出现,身上还裹着风尘。霍利念他路途奔波,肯定非常劳累,所以没让对方把五年来的经历细细说完。

  威尔默丝毫不带犹疑,望着碧蓝的晴空,说:“那天我翻阅到一本卷宗,里面详细记录着我生父母的事情。”

  “生父母?”霍利端水的手一顿。

  “是的。我生父叫斐瑞·约曼,母亲名为罗莎琳德·瑟维斯。他们一个是光明阵营的高阶法师,一个是黑暗阵营的首席弓箭手,前阵营领导者;一位是人类,一位是暗精灵。”

  听到此处,霍利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照他前世观察阵营态度的经验来看,小骷髅的生父母,注定无法如平常夫妇那样,平稳安定地相爱。

  “他们相爱八年,一直未曾被人察觉。”威尔默掩去一些说辞。

  因为于卷宗上,写的是:“罗莎琳德受斐瑞的蛊惑,产生罪孽的欲望,私通长达八年之久。”

  “直到某天,恋情遭到曝光,双方阵营都手捏确凿证据。因为他们位高权重,身份特殊,所以光暗阵营也没有第一时间惩戒他们,而是想要通过控制,利用爱情——去窃取对方的情报。”

  霍利嫌恶地蹙眉,黑暗阵营他没呆过,所以不置可否。至少光明教廷这头,的确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情。

  “我的生父母自然不愿意陷入这样的困境。彼此忠贞不渝的爱情,使他们绝不可能做出牺牲与欺骗爱人的行径。

  “他们的价值尚可利用,于是,斐瑞和罗莎琳德,分别被各自阵营所囚禁。

  “几月后,我母亲的肚子渐渐变大,黑暗阵营的人这才知晓,原来罗莎琳德怀孕了。”

  威尔默口吻十分平淡,不见丁点涟漪。

  “’孽种‘自然是要消除的,但精灵族本身难以受孕,腹中孩子,罗莎琳德无论如何都想保下来。

  “威逼之下,我母亲同黑暗阵营做出承诺:待她生下孩子,会自行了结生命,承认罪行。”

  霍利探出手,轻缓地覆去威尔默的手背。威尔默感受着干燥温暖的热度,略略牵动唇角。

  “等生下我之后,罗莎琳德遵守承诺,隔日便自刎床上。

  “黑暗阵营本打算把我扼杀于婴床中,但罗莎琳德长久于手下兵卒建立的威信和感情,弓箭团出现大片上请恳求之声,当年险些造成一波混乱。

  “然后,我保下了一条命。”

  不若当年一般的心态,如今再想来,威尔默的心底终于有了些触动。因为他自知,自己能活到今日,是走的靠至亲鲜血铺成的道路。

  “我的生父,斐瑞·约曼,始终不曾知晓母亲怀孕和殒命的事。一年以后,或许是有人通风报信,父亲于牢房中动用高阶黑魔法禁术,打开桎梏和牢房,却只是为了殉情自尽。”

  若要早做反抗,威尔默的生父母大可以早早私奔。但霍利听出来,两位一生始终效忠阵营。

  他虽不能理解这样的可歌可泣的爱情,和对立立场之间,究竟该如何把控一个平衡点。但并不妨碍霍利认为,他们都是伟大的人。

  也许他们同样有着立场挣扎,抑或像自己前世和威尔默的诡异友情,算得上相杀中萌生的情谊。

  他无法评价这个悲剧,更没有资格去评价整件事情。

  ——霍利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护好和守好,眼前这个太令他心疼的小骷髅。

  二人在阳光的倾洒下轻轻相拥,即便拥抱分离,手也始终没有放开。

  霍利的拇指指腹,缓慢摩挲着威尔默的手背皮肤。

  渐渐地抚平疤痕。

  “这不是你的错,万不要自责。”霍利吐出叹息,“你的血液,流淌着父母,还有养父对你的爱。”

  “看到你现在的成就,他们定会高兴自豪。”

  威尔默并未吭声,只轻轻地微笑。

  感受着和煦的阳光与微暖的风,霍利不知不觉阖上眼帘,陷入浅眠。

  威尔默转过头,沉静地凝视片刻,然后轻柔地牵起霍利的手,细而缓的落下一吻。

  他曾说良药苦口,但岁月流逝,他只觉得药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