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利与威尔默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桌上的菜与汤凝出一层白脂,讲述的声音已经落地多时。收拾餐桌,直至入夜,他们也没有再多提半个字。

  入夜,威尔默洗完澡,看到楼下的烛光未熄。他顺着阶梯走下去,看见一道背影,沉默地对着桌子,手边酒壶空出两只。

  “别喝了,喝多伤身。”威尔默上前去,接过霍利手中酒盏。

  他刚垂眸,便对上一双醉意朦胧的绿眸,眼尾洇着红。一见他,这对眸子便迅速升起薄薄一层水雾。

  威尔默一时不知所措,酒盏悬滞半空,一如他的心——他是第一次见到霍利露出这幅模样。

  “……没事。”霍利打个酒嗝,拉开旁侧的椅子,“来,陪我坐会儿。”

  说坐便坐,威尔默讷讷地点头,像只木偶,一颗心全悬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

  威尔默听到霍利这样说,更加慌了神,捏着酒杯的手在颤抖。

  “对不起……”霍利说,“傍晚听你讲了这么多,我没能憋出点安慰话给你。”

  “不……你不用道歉,都已经过去了。”

  “疤痕都在着呢,对吗?却由我亲自揭开。”

  不知何时,霍利重新把酒杯拿走。威尔默反应过来后,想要重新夺回,手便这么直接探出去。

  而霍利正巧要把杯子抵去嘴边,一瞬间,威尔默的手指擦过唇瓣。

  柔软、湿润,裹着酒香。

  二人双双愣神,威尔默仿佛被烛焰燎到,迅速抽回手,放在桌下。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那处,脑海控制不住地回想刚才的柔软。

  霍利却突然笑了出来,他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将酒液悉数饮下。

  “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他含混着酒意说道。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曾经的兄弟,如今的……亲人,竟然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印象中,上辈子,人们对威尔默的评价,无疑尽是些什么“闻风丧胆”“杀人如麻”。

  尽管之后关系莫名其妙地亲密了,威尔默也未曾向他吐露半分过往。

  ——“我们是朋友吗?”一个雨夜,他在牢笼外,询问对方。

  ——“算是吧。反正,你是走得最近的那个。”身为亡灵骑士的威尔默,身在铁笼里,他这么回答。

  即便走得最近,威尔默都没有选择主动向他撕开伤疤,把血淋淋的过往告诉他。

  他忽然有些明白,前一世,威尔默向他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我们很相似。”

  他俩有着相仿的经历,怀有同样的目的——“复仇”;然而迫于形势与现状,不得不呆在各自的阵营里。

  困鸟,果真是困鸟。霍利呢喃,从心底涌上嘴边。

  “什么?”

  威尔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霍利望向威尔默,用目光仔细雕琢他的面容。

  若是非要他相信有神的存在,那眼前的少年人,就是最好的佐证。这幅长相,也的确只有神才能塑造得出来。

  “据说亡灵骑士早年流浪人间,少年时,机缘巧合下,让黑暗教廷的人发现他资质优秀,便被带回暗窟。

  “短短几年间,这具白骨就爬到了亡灵军团副团长的位置。

  “他的实力有目共睹——削人如削泥,踩过无数光明阵营成员的尸体。凡是他携领军团参与的战役,暂不论输赢,至少能叫光明阵营大伤元气,打得头疼万分。”

  下属的谈论历历在目,霍利不免又想到传言所说。当然,后来经过询问,也被威尔默本尊证实。

  这幅长相,如果自己没有在奴隶市场遇到他,以后将会遭受多大的苦难?

  而资质优秀一说,恐怕和当下的境遇差不了多少吧……前世,威尔默应当有自己的机遇。

  威尔默紧盯霍利的眼神和神情,那种怪异的感受再度涌上心头,不过,只是转瞬即逝。

  这次,他无端开始觉得,对方透过自己所见的人,正是他自己。

  “你受苦了。”霍利伸出手臂,不由分说,把小骷髅揽进自己怀中。

  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对方头顶,绒而软的发丝,轻挠着皮肤。

  威尔默的手在空气里划拉半天,不知道该往哪放。脑袋一团浆糊,祈祷霍利没有听到他如雷的心跳声。

  “你说你想考虑加入他们,是不是?”

  头顶上方的嗓音柔和低沉,威尔默耳根有些麻痒。

  “嗯。”他低低回应。

  “好,好……我会认真想想。”

  -

  九日之后,屋内烛火摇曳,影子于地面长长拖拽。

  威尔默仿若一尊雕像,静静伫立门前。半晌后,他迟疑地抬手,敲动房门。

  “扣扣。”

  指节还未放下,门便被拉开,像一直在等候他到来。

  他有些愣怔地望着霍利,淡淡的酒气萦绕对方身上。

  “进来说吧。”

  威尔默一眼看向房内:桌上摆放着一壶白酒,两盏酒杯。家里不可能有更多人,说明之前鲍比大叔来过。

  他被霍利推向书桌,摁到椅子上,而对方随后同样坐到对面。斟一杯酒,轻轻啜饮。

  “我……想好了。”

  “你考虑好了。”

  他们同时开口,意思相近,仍旧是那样有默契。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霍利把半个身子贴到椅背,双手随意地抱在胸前。

  他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威尔默却能轻易看出里面的忧伤。

  “我不会拦着你。”霍利轻声道。

  得到答案,威尔默以为自己应该会欣喜。但他没有,魂核反而一阵阵泛起酸涩。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捂住霍利的嘴。然后逼迫对方说,不愿他走。

  豆大的泪珠霎时滚落,一下下砸进地面,晕出深褐水渍。

  要不是感受到手背上,滴滴滚烫后,转瞬即逝的凉意,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泪。

  “怎么又哭啦?”霍利想要笑,他的唇角和脸颊抽动片刻,没能完整地展露笑意。

  “看看你,哭得跟花猫似的。”霍利掏出手帕,亲自为威尔默擦拭泪水,却没想越擦越多。

  “我相信你的能力,威尔默。”他温和地安慰,“你跟着安德莉亚导师学习那么久,魔法能力远超我和师父之上。”

  “前些天,你还过了中阶法师的考核,是吗?这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庆祝的事情。”

  自然,那天霍利专门向当地人学习,并且改良了蛋糕的做法,为他正式地按照当地习俗,进行庆贺。

  威尔默先是无声地掉泪,后来不禁胸膛抽动,细弱的抽泣回荡房间。

  “你的剑术非常不错,不论魔法还是武器,你都能很好地上手,运用自如。

  “记得我曾经还跟你抱怨过,最羡慕的就是你这样的天才。”

  不知不觉中,霍利声音落叶般颤抖。

  “那日去魔植森林,我对你说了一番重话。前几天,得知你的经历后,我有好好反思自己。

  “抱歉啊,威尔默。”他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别人’——这样的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你现在有足够的能力了。所以,放手去搏吧,去为你所珍惜的人报仇。”

  “但你要记住,还是以前说的那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首先要保护好你自己。

  “若是连自己都护不好,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霍利的眼里充斥着无尽哀伤,像回忆着什么,又仿佛仅仅在叮嘱威尔默。

  “我知道了。”如当初那般许诺,威尔默幸运地活了下来。这次的承诺,他也将时时铭刻。

  “差点忘了。”

  霍利自嘲一笑,快速从胸前的口袋掏来两串链子。

  他挑出一串,交给威尔默。

  掌心的项链链条细扁,乍看不起眼,但深褐的藤编做工精细。底下一颗椭圆的,只有拇指盖大小的容器,顶部加盖木塞,里面隐约有液体。容器呈着透明,极似某种水晶。

  “这条项链,估计全大陆仅此一条。”

  霍利打趣地说,随后为对方细细介绍。

  “链条是不是很熟悉?对,是从你安德莉亚导师的雨袍上拆下来的。”

  威尔默微微睁眼,霍利终于放肆地笑出声。

  “她说,这也是送给你的临行礼物之一。更多的,等你出发那天再给你。链条由精灵族特殊的植物编制而成——它比数十根粗绳编成的绳子还要坚韧;同时,也是最柔软亲肤的。”

  “看到这个小罐子了吗?放心,任打任摔,绝不会轻易就碎。”

  说到此处,霍利让威尔默附耳过来,悄声道,“这是极石制成的罐子,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从多诺万手中抠来。”

  说着,霍利忍不住露出蛋疼的神色。因为极石的特殊性,他没法正儿八经地往多诺万那里获得。

  于是他不得不用高度烈酒,可以消毒外伤,并且附上一系列外伤护理的方法——这些法子对军队而言颇为重要——最后换得这么两小块魔力蕴含不高的极石。

  蚊子再小也是肉,说不定关键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猜猜里面装的是什么?”霍利晃荡瓶身,神秘兮兮地问。

  威尔默摇摇头,他的眼泪已经止住,此时只有鼻尖忍不住抽抽。

  “是卓娅小姐的眼泪。”

  听闻这段时日,霍利在四处寻求东西。卓娅通过帕维尔,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便主动拜访上门。

  得知诉求,卓娅痛快地拉着帕维尔大哭一场。眼泪珠子不停地往极石罐子里装,霍利看得目瞪口呆。

  罐子里,他本想试着混合草药与酒,弄个治疗效果比较好的药水。哪知道卓娅利落地一哭,掉的竟是金豆子。

  “龙族的眼泪,拥有极好的治愈效果。”

  或许,“龙族浑身上下都是宝”的传言属实,至少霍利得到两小罐眼泪,迷茫恍惚了好一阵。

  跟现在威尔默的表情一模一样。

  霍利一度想过,传说里面,人鱼泪珠会不会真的能变珍珠?

  说到人鱼……霍利牵回思绪。

  “阿莱娜小姐也帮了大忙。”他促狭一笑。

  “难不成……有‘人鱼之泪’?”威尔默诧异地看向掌心项链。

  “聪明!”霍利狠狠揉搓一把小骷髅的软发,“阿莱娜小姐很是热情地要求,由她去把项链涂一层‘人鱼之泪’。咱们这儿离东海很近,所以今天白天,刚好能拿到手上。”

  “防火、坚固;蕴含魔力,拥有良药。这可你的保命符,得好好保管。”

  威尔默听不懂什么是“符”,但不妨碍他理解,是类似圣石那样求福的东西。

  接着,霍利取来热酒消毒的两根细针,随后把塞子拔掉。

  威尔默由着他摆弄自己的手指,刺破之后,血滴融进龙族泪液中。

  意外地,对方并没有把他融血的那串项链塞回来,而是收进自己怀里。

  滴入霍利血液的那串项链,反倒被递到脖颈间,让霍利为他亲手佩戴。

  项链冰凉,尤其冰冷的罐体贴着皮肤,却令威尔默心口火热。

  被霍利接触的后颈,滚烫无比。

  “其实,龙族的泪液,有一个极其特殊的作用。”霍利一边为他系上项链,一边道,“融入一方的血液后,能够显示这人的生命状态。”

  “当泪液依旧透着红粉,意味着仍然存于世间;若是变得透明如初,那就表示,融血的主人已经消亡。”

  “即便相隔天涯海角,项链始终有效。”

  “你知道的,暗窟不允许地面的生物进入,否则我绝对会随你一道前去。”

  “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好好看着你。离开之后,你也能看见我。”

  霍利将威尔默胸口的吊坠捧于手心,微微垂头,在项链上落下轻吻。

  “让它代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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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滴血和项链那段,先发给俺的亲友。

  我:“写到这里,有点涩就是说。。。”

  亲友:“好戳啊..”

  我:“是吧。。我想淦受。。。”

  亲友:?

  亲友:“我想说让人看了心里头暖烘烘的,咱这句话就是还没发出去,你这句就来了。”

  我要笑死了……亲妈滤镜是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