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似乎是晴日,暗窟的太阳将金辉洒满天际。但瓢泼大雨不停地下着,盛阳没能将它的温度享予地面半分。

  寒冷,彻骨的寒冷。

  男孩睡眼惺忪地从湿冷的地面爬起,脑袋不小心贴到石壁,寒意渗进他的头骨。冰凉的温度令他身体颤抖,朦胧的意识瞬间清晰。

  他茫然地环视四周,爬起身,借着头顶窗户的灯光,依稀辨认这个令他感到陌生的环境。

  四面都是墙壁,几步路的距离,就能触碰到尽头。

  “巴克尔……?”男孩搓搓手臂,小心翼翼地唤着。

  回应他的,只有墙顶渗漏的雨水。

  “巴克尔!”

  男孩的呼喊带上恐惧,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他连门也不知道究竟在何处。

  他骨指颤抖着,顺着墙壁一一摸去。粗糙、干燥、湿润,然后不知什么东西的黏腻,探到鼻子底下一闻,是铁锈与烂油交杂的腥臭味。

  男孩摸到一处缝隙,像两块石头拼接成的细细沟壑。

  “巴克尔……你在哪里……”

  他将脸贴到缝隙,担心吵闹到对方似的,谨慎小心地压抑声音。久久不闻回应后,男孩的呼唤变得惊恐。

  “有人吗?”他击打墙壁,骨头与石头敲出清脆响声,“有人听得到我说话吗?”

  忽地,他面前墙壁传来震动,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墙震碎。男孩吓得一屁股跌落在地。

  “闭嘴,小鬼!吵死了!”墙背后怒骂不断。

  男孩扑去前方:“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你认识巴克尔吗,我要找巴克尔叔叔!”

  “安静呆着,否则我宰了你!”

  男孩漆黑的眼洞呆呆地望着墙壁,他又转向窗外,那儿高得要仰着脖子。雨淅淅沥沥地下,晴空在落雨。

  他记得,巴克尔叔叔说过:晴空下雨,意味着天在哭泣,为不详的征兆与怨魂啼哭。

  默默地蹲回墙角,男孩蜷缩一团,膝盖骨头抵去头骨。

  一觉醒来之后,他便到了这里。他只记得,自己夜晚睡得很熟,比以往任何一次睡眠都要安稳。

  他细数着昨天发生的一切——没有给巴克尔叔叔添麻烦,他有好好地打扫屋子,去牧羊。

  巴克尔叔叔夸奖他豆汤煮得不错,还摸了摸他的头。

  村里有小孩拿石头砸他,说他是罪人之子。他听得耳朵起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也只当自己聋了,再没有去找他们打过架。

  数到四日前,他依旧没有发现自己做错什么事。即便做错了,巴克尔叔叔也不会把他关进屋子里。

  所以,门外那些人,他应该不认识。

  那他们为什么要抓自己?巴克尔叔叔知道他被关在这里吗?今天的羊还没来得及去放……

  雨声滴答作响,与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点点拨动男孩的神经。他感觉有东西从他脚上爬过,偶尔是后脖颈感到刮擦。

  他把头埋进膝盖,就这么静止不动。不知道过去多久,泪水已经在地上积了一滩水渍。

  “放……去。”

  男孩猛然抬头,他隐约听见门后有人说话。探出手,他摸到门边。

  门再次颤动,这回,终于有光亮从缝里透出。他多希望门外迎接他的人是巴克尔叔叔——可惜不是。

  几个身形高大,墙壁上的影子融合一体,直直延伸到男孩视线尽头,像极了可怖的怪兽。

  他们全部身披黑袍,叫男孩看不清面容。最右侧,一个身材壮硕得堪比巨人的人,正仔细地数着手中钱币。

  “跟我们走。”其中一位黑袍人陈述道。

  话音刚落,其余有两人架起他的胳膊,强硬地扣上镣铐,不留半点男孩拒绝的机会。

  “你们是谁?!”男孩惊叫着挣扎。

  没人搭理他,只拽着他破旧的衣服走。

  男孩看一眼腕上镣铐,大小正合适,仿佛量身定做。无论他怎么挪动腕骨,磨得生疼,都无法挣脱。

  “你们要带我去哪?放开我!”他被蒙上头罩,视线再次陷入昏暗。

  路途中,他完全像畜生那样被拖着走,踉踉跄跄。身上磕碰不少地方,疼得他眼泪和鼻涕糊满头罩。

  他几度不管不顾地要跑,结果无一例外被拽回来。

  现在,他好似粮袋和死猪,横绑在马背。面朝下,胃部正抵马背,颠簸得他想呕吐。

  恐惧与混乱占据脑海,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办,从询问到祈求,黑袍人们皆置之不理。

  马蹄声和狂风呼啸间,眩晕之中,他听见黑袍人的谈话。

  “想好教廷那边如何交代了?”男孩这头的驭马者问。

  “别跟个怂包一样,戴维。反正这小子他们已经扔了。整整八年过去,你看有谁还记得他?”

  他们使用的语言,宛若远古而来的祭祀语,字眼在舌尖上弹滚,优雅而庄重。

  莫名地,男孩听懂了这个语言,像生来便根深蒂固地融入血液里。

  “所以,还不如把他拿去用用。我对这小孩的体质可感兴趣得紧,婴儿时期都能扛得住亡灵试炼……”

  “你知道我?”男孩在此时开口,他的话语被马颠得断断续续。

  空气骤然沉寂,无人应答。马匹渐渐停止前行,颠簸也不再继续。

  突然有只手将他硬生生扯下马,头罩倏地拉开,光线刺进眼睛,很疼。男孩不免闭紧双眼,生理泪水从黑黢黢的眼洞里挤出。

  一把冰凉的尖刺物抵去魂核的位置,男孩吓得不敢动。

  “你会古精灵语?”身前黑袍人以方才的语言询问。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得懂。”男孩哪知道什么古精灵语,他第一次听。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结合他们的对话,就下意识地问出问题。

  “那我们刚才说的……”

  利刃再抵进一点,胸口蓦然一痛,男孩不禁痛呼。

  “收手,戴维。”

  另一名黑袍人翻身下马,走到男孩跟前。此时眼睛已经差不多缓过来,男孩抬着眸,透过斗篷底下深渊似的漆黑,看到一双眼睛。

  这眸子鲜红如血,眼型细长,眼尾有着刀割一般的纹络,蝴蝶翅膀似的一道道绽开。

  男孩注意到,左边那只红眸,接近鼻梁金和眼角的地方,生着一块褐红的水滴胎记。

  他只匆匆扫过一眼,便不敢再看。因为这人的眼神令他感到难受,比太阳还要灼热,像盯着什么新鲜稀奇的玩意儿。

  “有趣……有趣。”黑袍人赞道。“听就听吧,杀了可惜,反正他也逃不出我们手掌心。”

  “这个小东西竟然能懂古精灵语,那是不是说明……哈哈!真好啊,让我捡到你这块宝贝,以后可得让我好好雕琢研究……”

  男孩不寒而栗,随后,他又遭到先前的待遇,蒙头扔马一气呵成。

  三番五次的眩晕,他吐无可吐,下马时,整个人虚脱倒地。

  他觉得自己好比那屠夫手下任人宰割的肉,一会儿是踢,一会儿是拽。实在难受得没法爬起身,他死狗似的躺去泥地上。

  正当有人想把他扛起来时,远方两道马蹄声传来。

  “威尔默——威尔默——”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耳。

  威尔默犹如一条濒死的鱼,奋力地在泥潭里弹跳,挣扎。

  “巴克尔叔叔……”他以为自己眼泪流干了,此时呢喃,嘴里尝到咸水。

  “求求你们,放过他吧,他只有八岁啊!”

  威尔默看不见巴克尔,但他听着,巴克尔叔叔的声音无比嘶哑。

  昨晚熬煮的罗厄草汤,不知道巴克尔叔叔喝了没。他的喉咙曾经有伤,得喝药,才能缓解。

  “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巴克尔。”黑袍人无情地说道,“他们让你抚养这孩子,你照看得很好。”

  “你们明白,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呵……难不成,你还养出感情了?”

  黑袍人讥讽地反问,马鸣“咴咴”,仿若也跟着嘲笑。

  “放过他,求求你们,让我来代替他吧。”

  巴克尔万般乞求,威尔默泪如雨下,有**碰撞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砸得威尔默魂核拧着疼。

  许久之后,黑袍人一点动静也无。兀地,威尔默听到巴克尔这样说:“……让我再看这孩子一眼,可以吗?”

  黑袍人允许了,揭开威尔默的面罩。

  一具骷髅,一个人形亡灵,相对站立。

  他们不比对方狼狈——骷髅沾满污秽,而巴克尔的额头和膝盖糊着草与泥,还有血渍。

  巴克尔牵起威尔默的小骨掌,放在手心,还不如他的手掌一半宽。

  他携着骷髅男孩走远几步,黑袍人没有动静,但巴克尔亦是没有再多远离。

  “威尔默,我的好孩子。”他的手另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头骨,眼眶盈满泪水与慈爱。

  他把骷髅男孩带到怀里:“你叫威尔默·约曼。记住了,‘约曼’是你的姓。”

  “答应我,一定要牢牢记住,让它铭刻到你的骨髓里,直到烟消云散前,死神带走你的最后一刻,都不能忘记。”

  威尔默整张脸埋进巴克尔的怀抱,紧紧依偎着,狠狠点头。

  他虽不知事,却能够明白,他们即将分离。

  他丝毫不怪巴克尔会放弃他。别人都说,他是罪人之子,生来便有罪恶的血孽。是巴克尔叔叔,收养了他这个弃婴。

  顶着村里所有人的唾弃,抚养他八年。威尔默心存感激,但现在他仍然止不住内心的酸涩。

  好难过……他魂核好痛,不想和巴克尔叔叔分开……

  威尔默的骨指,紧紧攥着对方后背的衣裳。

  “巴克尔叔叔,你要记得喝药。”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衣服间传出,一瞬间,他感受到对方将他嵌得更紧。

  随后猛然拉开。

  巴克尔扶着威尔默的肩膀,威尔默怔忪地看着对方,人形逐渐褪去,肤色变得苍白阴冷,而喉间一条长长地开口,像第二张嘴,翻着猩红。

  巴克尔的样貌没变多少,只是脸上生着尸斑,脖子的伤口显露。

  这是第一回 ,巴克尔叔叔对他化成原型。

  “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

  “回答我,威尔默·约曼!要学会照顾自己,明白吗?”

  “我……我知道了。”

  威尔默回答完的一刻,巴克尔双目涌现决绝。

  他狠咬手指,食指的血珠一滴不浪费,全部抹去骷髅头骨的额头。

  接着猛然发力,把威尔默高高举起,抛向一侧。

  旁白不知何时出现马匹,好像是刚才同行的人。

  一秒之间,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在天旋地转,随后变得混乱。

  刀枪和剑棍,在血花和细雨中晃动,纷杂的嘶吼声快要把耳朵震出鲜血。

  威尔默却感觉时间开始缓慢。

  ——他目睹巴克尔,在剑雨倾泻下,浑身穿满窟窿,倒进血泊。

  ——他头顶是陌生人的怒喝,念着不知名的咒语。

  随后,一道惊雷劈入前方,血黑的门洞敞开。

  马在疾驰,然后被弓箭贯穿后腿,向前扑跪。

  他们双双随着马匹摔落,而门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再缩小。

  “快走!!!”

  他看见那陌生人面目狰狞,于最后的刹那,将他推入门洞。

  威尔默双眼映入最后一幕——猩红的天幕,一轮血月与金日高悬天空。

  他不知道究竟是天染红了地面,还是巴克尔的鲜血弥漫到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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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气死了,半天发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