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暴露在捕鲸人视线的那一刻起, 他做好了准备，随时会有标枪从各种奇怪的角度飞来。
不过没想到捕鲸人对自己的实力竟然如此自信, 甚至都不愿意走位找一个盲区视角。
这种毫不掩饰的轻蔑让盛存心里很不爽。
“哗啦！”
水花四溅, 他的脊背从海面消失。
盛存匆忙间潜入水下，发现一头虎鲸正好冲到身边，他本能地挥起前鳍, 把它拍飞出去。
虎鲸顺势后跃卸力，雪白的腹部短暂地露出水面——
标枪破空的嗖嗖声近在咫尺，它艰难地绷紧肌肉, 硬是把身体向下拉了一寸。
肚皮划过一阵凉意, 冰冷的利刃擦身而过, 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盛存忍不住抬起头，就连旁边的虎鲸群也齐刷刷地定住, 愕然向同伴望去。
场面一度十分诡异，他们沉默地转动眼珠, 目送这支标枪 “噗”地一声扎进海里, 在激荡的水流间浮沉。
要是捕鲸人的枪口再压低一寸，估计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死里逃生的虎鲸颤抖着摸摸肚子, 还好，躲闪及时，只擦破了一点儿皮。
它扭扭僵硬的身躯, 脊椎骨咔哒响了两声，然后默默回到群体里，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雪白的肚皮上浅浅的红痕也足够显眼，目睹这一幕的虎鲸看看不远处的标枪, 又看看远处的捕鲸船, 眼里透出一丝狐疑。
好家伙, 真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虽然早就推测虎鲸和人类的合作关系会很塑料，但是没想到会塑料到这种程度。
盛存心头掠过一丝狂喜，以虎鲸的智商，不可能看不出这批人类和以前的合作对象大不一样，它们已经开始怀疑会不会遭到背刺了。
当然，虎鲸群和当地人长久以来的信任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打破，要让它们彻底撕破脸，还需要再添把火才可以。
虎鲸们，对不住了，你们可能还得多流点血才可以。盛存一边默默盘算着怎么再坑虎鲸一把，一边暗暗谴责自己简直像个反派角色。
受个伤应该就足够了，闹出命案还是算了吧。他的大脑飞速转动，苦苦思索着两全之策。
“啊，打偏了呢。”
小艇上，负责瞄准的水手从船舱里探出头，眯起眼睛观察着空荡荡的海面。
“这群虎鲸怎么搞的，这么久了还没把抹香鲸逼上来吗？”
他往枪管里重新装填火药和标枪，口中喋喋不休地抱怨。
“你没发现吗，刚才你差点打中了一头虎鲸。”
费谢曼站在船尾，语气波澜不惊。
“哈？那又怎样，要是自己躲不开还能怪我不成？”
水手翻个白眼，轻蔑地向海中吐口唾沫。费谢曼忍不住皱起眉头，挪开视线。
“我的意思是说，这群虎鲸好像被你吓到了，现在它们根本没有在攻击。”
费谢曼遥望远处的海面，虎鲸黑色的背鳍若隐若现，但是完全没有掀起刚才那样明显的水花。
“一群不会说话的畜生而已，要不是伊桑让我跟着这群没用的家伙，我早就搞定一切了！”
“喂——快点叫你的宠物们把鲸鱼给我弄上来——”
水手扭头，亮开被烟熏得粗哑的嗓门，冲着不远处的捕鲸船大声呼喊道。
费谢曼微微侧头，顺着吹来的海风，他敏锐地察觉捕鲸船上同样正在进行一场争吵。
“上帝啊，你们在做什么！”
捕鲸船上，随行的当地人揪住伊桑的衣领，眼睛因充血而胀红。
“如您所见，在捕鲸啊。”
伊桑拂开这双黝黑的手，顺便低头理了理衣领，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不过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依然是那个笑眯眯的友好船长。
“为什么要对着虎鲸开枪？您要明白，它们一向信任我们，要是被伤到了……”
“知道知道，我发誓会让手下的人注意，好吗？”
伊桑打断他的话，“可是你看，我们明明没有碰到它们，这群虎鲸怎么就开始偷懒了呢？”
他指着盛存的方向，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当地人，
“要是我们空手而归，您也拿不到分红啊，您说对吧？”
“……”
当地人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像是下定决心一般。
“hyu——”
口哨声响起，一头强壮的虎鲸跃出水面，像是在应答。
那是“老汤姆”。
老汤姆落回水中的那一刻，盛存听到一声悠长的啸叫。
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虎鲸发起冲锋的号角。
果然，下一秒，他身边的虎鲸重新集结，摆好阵型向他冲来。
“唔！”
盛存感到肋骨被狠狠地挤压，他闷哼一声，本能地蜷起身体。
它们的攻势相当猛烈，而且集中在下腹，意图昭然若揭，那就是让他疼痛难忍，浮上水面。
卡斯呢？它还好吗？
盛存努力避开虎鲸的攻击，目光搜索卡斯的身影，想和它汇合。
老汤姆在两股势力之间，左右移动指挥战局。
盛存很快找到卡斯，他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隔开几百米，它同样和四头虎鲸扭打在一起。
两艘捕鲸艇一前一后，枪口对准战场中央，时刻准备着。
四头虎鲸到底奈何不了庞大的抹香鲸，盛存和卡斯稳如泰山，坚决不愿冒头。
或许是从未有过的状况让人有点尴尬，捕鲸船上又传来急促的口哨声。
老汤姆不安地甩动尾巴，低声发出一句口令。
“刷！”
耳边传来一阵轻响，盛存身边突然空了，几道黑影从脑门上飞掠而过。
头顶传来一阵疼痛，紧接着，有重物紧紧压在上面，盛存一时喘不上气。
该死的，竟然攻击别人的呼吸孔，这也太卑鄙了啊喂！
盛存在水中疯狂摇摆，海面上翻滚起层层波浪。
然而就算像坐过山车一样颠簸摇晃，盛存头顶的虎鲸依然像八爪鱼一样死死扒拉在它身上，怎么也甩不掉。
这样坚持不了多久的。
眼角余光瞥见卡斯也受到同等待遇，它低吼着，已经准备往海面上冲了。
不能让卡斯冒险，看来必须速战速了！
盛存咬咬牙，猛地向上跃起。
“来了来了！快开……枪？”
深灰色的身躯挂着水汽，在阳光下闪出冰冷的光泽。半个身体跃出海面的抹香鲸缓缓侧头，像是看了他们一眼。
这是真正的巨兽，旁边7、8米长的虎鲸被衬托得像个小矮人。
巨鲸回眸，完全没有将死的恐惧，反而带来一种属于深海之主的压迫。
阿列克谢咋咋呼呼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凝望深渊。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庞大的生物！”
他胡乱地抓着一头红发，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现在没人有功夫理他，一声轰鸣以后，标枪旋转着飞出，直奔盛存而去。
“喂，躲开啊——”
卡斯声嘶力竭的吼叫在耳边响起，它挣开虎鲸的包围圈，疯了一般向盛存游来。
尽管它心知肚明，半边身体腾空的盛存早已避无可避。
不错，还记得潜在水下保护好自己。
盛存看着卡斯搅动起的水花，很是欣慰。
他当然不会就这么白白交代在这里。
刚才扒在自己身上的虎鲸，在身体腾空的瞬间被抖落，它体型小，已经快隐没在水里了。
对不住了，我也是为了活下去。
盛存在心里默念道。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扬起尾巴，宽大的尾鳍像芭蕉扇一样把虎鲸从水中重新捞起。
“噗。”
标枪扎入皮肉的闷响几乎微不可闻，但依然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的每一头鲸鱼耳中。
虎鲸群陷入一片死寂，盛存重重地砸回海面，俶地一下消失在水中。
一股鲜红的液体缓缓上升，在水面一点点扩散开来。
那不是他的血。
标枪扎进虎鲸的侧腹，这头倒霉的虎鲸痛苦地挣扎，然而带着倒刺的标枪只会越陷越深。
绝望的尖叫化作声声惊雷，在虎鲸群中炸响，甚至忘记了盛存和卡斯的存在。
老汤姆缓缓上前，盛存识趣地拉着卡斯退到一边。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质疑、悔恨、痛苦、绝望……
老汤姆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同伴的眼睛。
标枪没有一击致命，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是伤口牵连到半边肢体，无法游动的它就算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也迟早会被饥饿夺走生命。
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无力回天，这绝对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
看吧，和人类合作就是这样的后果，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尚在挣扎的虎鲸突然绷紧身体，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
标枪后面连着的绳索骤然发力，是捕鲸船上的人想拉回猎物。
“停下，快停下！”
费谢曼破碎的声音被海风吹散，沉浸在兴奋中的水手根本没有听见。
“快返航！回到船上去！”
不用他指示，自知闯下大祸的水手早已将小艇划得飞起，和身后乘风破浪的黑色背鳍进行生死角逐。
埋在体内的倒钩开始钝刀子割肉，本来就不小的伤口顿时进一步被撕裂。
虎鲸已经发不出声了，嘴巴无助地张开，身不由己地被提起。
“这重量不对啊，怎么这么轻……”
控制绳索的水手疑惑地自言自语道，随后，他看见高高竖起的黑色背鳍跟着绳索露出海面。
他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伊桑的方向。
“不，不，不……”
当地人瞪着惊恐的眼睛，跌跌撞撞地扑到栏杆上，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音节。
他看见老汤姆从远处游来，下意识地抓起一条鱼，伸出手想投喂。
“唰！”
黑白相间的躯体丝毫没有减速，腾空而起，满口利齿反射出细碎的微光。
如果不是伊桑眼疾手快拉着他后退，估计他已经被拖入水下了。
“开船，返航！”
伊桑拖着被吓瘫的当地人，冷静地下令。
驾驶捕鲸艇的众人勉强赶来，以从未有过的效率爬上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腿软。
低沉的轰鸣再次响起，捕鲸船扬长而去，徒留重伤的虎鲸被笼罩在一片血雾中。
“您放心，我们会赔偿您的损失的。”
看着当地人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伊桑仍然保持着生意人的头脑。
“这群虎鲸代代和我们合作，已经一百多年了，你们这群异乡人怎么敢……”
当地人黝黑的面孔浮现出几分茫然，他回过头，海面空空荡荡。
“先生，我们并不害怕天罚。不过请您先冷静，商量一下赔偿的问题吧。”
伊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杯子，倒上白兰地，递给语无伦次的向导。
“上帝一定会降下惩罚的。”
他颤抖的手接过酒杯，喃喃道。
水下，虎鲸们围在伤员身边，陷入短暂的混乱。
盛存和卡斯趁机潜入深水，为了不暴露鲸群的方位，他们决定兜个圈子再回去。
现在虎鲸和人类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没有它们助力，鲸群逃生的概率将大大提高。
盛存心头的重担勉强减轻了些，但是随之而来的负罪感挥之不去。他的心情很差。
“你知道吗，是我害了那头虎鲸。”
沉默半晌，盛存终于决定向卡斯袒露实情。
“我看见了，它们选择跟那群恶魔合作的时候，早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卡斯很疑惑，“你在内疚什么？”
“那不一样。是白人的错，当地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话音刚落，盛存赶紧闭上嘴。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卡斯哪里懂得什么土著和白人啊！
“那有怎么样，我能闻到，它们身上有和人类一样的血腥味儿。它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复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要是刚才你也被抓了，我就直接把那几艘船给掀翻，反正绝对不会再放过他们！”
卡斯说得咬牙切齿。
“那可不行，你可别去送死。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眼看着画风逐渐跑偏，盛存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生物的本质都是追逐利益最大化，虎鲸群没有错，他也没错，都只是为了安逸地活下去罢了。
就连人类，也不能说他们做错了什么啊。至少在19世纪，狩猎鲸鱼是勇敢者的冒险，能凭借从海洋中掠夺的财富白手起家，那都是受人尊敬的英雄。
贪婪才是原罪，但是资本累积的时代需要的正是无止境的贪婪。那还真就变成那句中二的台词——“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盛存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用抹香鲸的脑袋思考这种无解的哲学命题。
当捕鲸船再次来临的时候，就是任务的最终阶段了。
养精蓄锐，努力地活下去才是正事。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故事发生的1850年，动物保护法案并未设立，所以当时捕鲸是合法的，跟现在不能一概而论。感谢在2022-04-02 13:46:09~2022-04-03 20:2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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