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真与许嘉兴从宴客厅出来, 许嘉兴挤到随行的同窗那里,蒙真则去找蒙澈。

  蒙真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蒙澈时, 蒙澈正梗着脖子看新郎新娘子, 蒙真忙将人拉至自己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人给挤丢找不见了。

  蒙澈被他握着手腕, 挣了半天挣不开,忍不住抱怨:“爹,您握我这么紧干嘛, 握疼我了。”

  蒙真依旧没松手, 说:“人太多, 我怕你被挤丢了。”

  蒙澈额眉微蹙,显然已有些不悦:“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怎么看顾我这么紧, 这是在人家里, 即便我被挤丢了,稍微打听一下, 也能找到您身边来。您快松开我,我手腕难受。”

  蒙澈依旧在奋力挣脱,蒙真不知这孩子反抗怎这么厉害, 也便不再强求,一个松手,蒙澈的腕子如小泥鳅似的,从他手中溜出来。

  蒙真歪头看着蒙澈, 心想, 这小子确实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从前那么黏他,现在连握下他的手都不成。

  “你就这么嫌弃自己的爹?”蒙真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周遭太过嘈杂,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湮没。

  蒙澈只听到他在说话,但是具体是什么他就没听清楚,便仰头问:“爹,您在说什么,我没听见,您可否再说一遍。”

  “没什么。”蒙真不想再说了,偏过头往前看,蒙澈顺势挽住了他胳臂,这样就不会被挤丢了。

  新郎接亲回来后,一直等到黄昏时候才与新娘举行婚礼仪式。

  蒙真与蒙澈站在人群当中,看一对新人礼成,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则留在席间给来宾敬酒水。

  来参加邓博文婚礼的大致有两拨人,一拨是邓家的亲朋好友,一拨是邓博文的老师同窗。

  老师同窗中不只有县学的,还有以前青山书院时候的。

  青山书院的坐了一桌,县学的坐了两桌。蒙真便坐在县学的其中一桌上。

  邓博文挨着给人敬酒,不过只是虚虚喝,并不会真刀实枪的喝,不然喝的个酩汀大醉,不省人事,晚上可怎么入洞房。

  到了蒙真这一桌时,有学生打趣道:“新郎官今日可真好看,大红锦袍,金相玉质,天上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邓博文笑道:“齐兄谬赞,等齐兄成亲的时候亦是如此。”

  那齐姓学生连连摆手:“邓兄说笑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敢与邓兄相比。”

  “哎,这邓博文大婚,比来比去有何意思。咱们不该敬新郎官一杯吗?”

  一学生转了话题,其他人也跟着说笑:“正是,人生两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洞房花烛夜马上就要实现了,我等便恭祝博文兄金榜题名吧。”

  “谢谢!”邓博文欣然受下,与在座的老师同窗敬了杯酒水。

  蒙澈坐在蒙真身边,见大家都喝了,自己也端过杯子欲饮一口,蒙真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他,对他摇摇头,意思是他不能饮酒。

  蒙澈吐吐舌头,悄声说:“不碍事的爹,我就喝一小口。”

  蒙真慢慢撤开手,说:“好,就一小口,多了不行。”蒙澈欣然点头,就着杯子,果然饮了只一小口。

  邓博文给这桌敬完酒水,便到别的桌去了。桌上觥筹交错,人声喋喋,大家先是聊了会儿各自的婚事,随后又说到接下来的岁试乡试上。

  蒙真坐于其间,偶尔与他们攀谈几句,大多数时候干坐着听他们说。

  坐在他身边的蒙澈坐久了觉着无聊,扯扯他爹的衣袖,问:“爹,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走,我想回家了。”

  蒙真道:“宴席结束之后。”

  蒙澈便又问:“宴席什么时候结束?”

  蒙真想了想:“得入夜了。”他想起蒙清成亲的那日,就是闹到入了夜,那还是腊月寒天冻地的时候。现下四月份天气,清爽凉快,怕是要整到很晚了。

  “唉……”蒙澈叹了声气,下颏支在桌子上,无聊透顶。

  蒙真见他这副样子,想他应该是觉得无聊了,便说:“你若觉着无聊,不妨与爹说说话,这样时间过得就快了。”

  然蒙澈却不知该与他爹说什么,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也不想动。

  “爹怎么觉得你这两年变了许多,以前你还经常黏人身上,现在连句话都不怎么说了。”

  蒙真问出心中所想,蒙澈不甚在意地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好还往人身上黏。而且话贵于精不在多,不是说的越多就越好,有时候说多了反而是错,搞不好还会惹来灾祸。须知祸从口出,便是这么来的。”

  嘿,他不过问了一句,这小子长篇阔论一大堆,所以这就是蒙澈言变寡的缘故所在?因为怕说错所以便不说了?

  “这些是谁跟你说的?”蒙真问。

  “我们夫子啊,不,准确来说是孔圣人,‘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些都是孔圣人的话,言外之意就是君子当慎言,说到做不到,当不得君子,是要遭人鄙夷的。爹也是熟读四书的人,这道理应该比我更懂。”

  嗬,这小子不仅长篇阔论,还说教起他来了,蒙真心中顿时有些不悦。

  偏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掌声,蒙真偏过头,拍手鼓掌的正是坐于他另一侧的杨教官。

  杨教官笑道:“说的真好,这小子聪颖伶俐,一看就是个成大器的。蒙真,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方才席间坐下之后,蒙真正与杨教官坐在一处,杨教官问起他身边带着的蒙澈的情况,他便简单言说了下。

  “杨教官过奖了,犬子年小,口无遮拦,当不得如此褒奖。”通常遇到这种被夸奖的场面,出于礼貌,还是自谦点为好。

  蒙澈却起身,向杨教官一揖:“多谢杨教官夸奖,澈之好,全赖爹爹和师长孜孜不倦的教导。”

  听听,这嘴多会说话。一句话不仅将自己夸了,还将老子爹的辛苦和好也表出来了。这才是会说话的魅力。

  杨教官哈哈大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年轻人不可小觑也。”

  他这一声笑的爽朗,惹得席上的学生纷纷注目,他们杨教官平日里一不苟言笑之人,今日何以笑得如此放肆。

  一问才知,原是蒙同窗的儿子聪颖敏慧,嘴巴伶俐,说的话惹得杨教官一番夸奖笑谈。

  学生们得知原因之后,也跟着对蒙澈好一番夸奖,有的甚至还起哄,要蒙澈自饮一杯,以示这席间的喜氛。

  然而这学生话未说完,就被蒙真呵斥一声:“他还是个孩子,饮什么酒,要饮你自个儿饮去。”

  这学生讨了个没趣,怏怏不乐,转首与身边的同窗猜拳喝酒去了。

  其实不用蒙真阻止,蒙澈也清楚,眼前这酒只可小酌一口,万不会一杯全下肚。因为他答应过他爹只饮一小口,君子言出必行,万不可失信于人。

  接下来父子二人再没攀着说话,蒙真与杨教官偏在一处讨论文章,蒙澈则吃着眼前的饭菜,不知不觉入了夜。

  宴席一直到亥时(晚上九点)方才结束,宾客们酒饱饭足,意犹未尽,起身陆续出了邓家大门。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蒙真闭着眼小憩,蒙澈则偎靠在他身上,嘴里念着一首五言律诗。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在山中等待友人夜宿时所作的一首诗,全诗由景入情,以景衬情,描写了诗人等待友人而友人未至的孤清之感。

  只是蒙澈这会儿吟这首诗是何用意,蒙真不解,开口一问。

  蒙澈回道:“前些时候夫子教我们做五言六韵试帖诗,诗题正是这首诗中的一句。父亲猜猜是哪句?”

  “我猜是‘松月生夜凉’,或者‘风泉满清听’。”蒙真说。

  蒙澈笑了笑:“父亲猜对了,是‘风泉满清听’,得‘清’字。不过另一句‘松月生夜凉’夫子也要求我们赋诗一首,得‘凉’字,明天就要交上去,而我还没有做出来。”

  “那你现在试着做一首。”蒙真又说。

  蒙澈忙摇头:“现在脑子被泥糊住了,不太清醒,只想睡觉,要不爹替我赋一首吧。”

  蒙真拒绝:“文章岂有假人之手,既是现在做不出来,明天做也是一样的。”

  五言六韵试帖诗与八股文一样,是童生试必考题。蒙澈入了新的书院,且开始接触科考试题,意味着即将步入科场。

  蒙真曾听蒙澈说过,他们现在的夫子姓林,并非教过他的郑夫子。

  郑夫子带的是年龄稍长一些的学生,像许嘉兴他们那样的。

  邓博文今日大婚,郑夫子也有来,与青山书院的那几个学生坐在一处。宴席开始前,蒙真过去与人打了声招呼,宴席到一半时,郑夫子以家中有事为由先走了,蒙真也就没能再与其说上话。

  而青山书院的另外一个林夫子,是去年时候来的,今年入青山书院的新生有二十来个,年龄与蒙澈相仿,多是些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林夫子三十岁出头,年轻体健,这群学生便由他带着。

  这些都是蒙真找蒙澈聊新学校的情况时,蒙澈说与他的。

  蒙真当时就想,蒙澈既然选了科举这条路,现在还年小,往后有的是熬。

  今日带着人出来一整天,想必这会儿人已困乏。蒙真睁开眼,偏头一看,蒙澈靠在他身上竟然睡着了。

  蒙家离邓家不远,马车慢行的话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蒙真在蒙澈身上拍了拍:“澈儿,醒醒,到家了,回屋睡去。”

  蒙澈迷迷糊糊睁开眼,由他爹带着从马车上下来,脚挨着地面的一刹那,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的混沌感。

  夜风徐徐,吹面不寒。往家里走的路上,蒙澈彻底清醒过来,因想着那首赋得诗,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他拿凉水洗了把脸,而后坐在灯下苦思冥想,直到那首诗写完写满意了,他才上床睡觉。

  而蒙真这边还在熬夜奋战,再过一个月又要岁考了,因为今年开了乡会恩科,这次岁考与以往岁考不大一样。

  以往岁考是考查学生的学业能力,考试成绩分为六等,成绩优异者会受到学政的奖赏,成绩差者会受到处罚。

  这次岁考除了会按考试成绩给学生排名次,还关乎学生能否参加接下来八月份的乡试,成绩特别差者不允参加今年的恩科乡试,是以蒙真对这次考试很是重视,常常看书至深夜。

  时间如木林穿风,一个月倏忽而过,很快就到了五月十六日,生员岁考之日。

  这一日不只县学的生员,那些没在县学读书的秀才也得要来参加岁考。

  岁考由学政主持,每三年一次,学政上任的第一年考。

  五月十六这日,明伦堂坐满了前来参加岁考的考生,考试内容为四书五经文,试帖诗,以及时务策等。

  岁试考两天,第一天试一道四书文,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第二天试一道五经文,一道时务策。

  考试完毕,试卷由学政和教官共同批阅,考试成绩和名次届时会在县学明伦堂前的一块墙壁上张贴出来。

  蒙真在这次岁考中成绩得了二等,有幸参加接下来八月份的乡试。

  岁试过后,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六月天气晴雨交替,往往白日里艳阳高照,晚上突然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来。

  有一次蒙真夜里睡的好好的,突然疾风骤雨,雨点子跟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阵,屋里窗户没关,泼了一屋子水。

  蒙真被凉风冷雨激醒,赶紧起来将窗子关严实,不由想起前年那场连续五天的特大暴雨,生怕今晚这雨一个刹不住,跟那次一样下出灾害来。

  然而事实表明他这份担忧完全多余,尚未等到天明雨就停了。太阳一出,不消片刻,地面上一汪汪水很快就蒸发殆尽。

  因着天气炎热,县里各个学校陆续放了溽暑假,蒙真所在的县学也不例外。

  假期里,蒙真依旧像从前那样,将蒙澈叫到跟前来陪着他读书。

  蒙澈这回倒是乖巧,被他爹拘着读书也无怨言,反正天气热,哪里也去不了,还不如陪着他爹一块儿读书。

  他爹言少,除过指导他功课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写文章。

  “爹,假如您这次乡试会试考中了,将来入了仕途,您是要外任还是在本地为官。若是外任的话,我们也要跟着出去吗?”有时候实在是无聊了,蒙澈也会向蒙真随意问上两句。

  夫子曾跟他们说,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而像他爹这样的,蒙澈心想,他爹年已过半百,还这么拼命考取功名,肯定是想要做个大官。

  然而他爹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爹说:“我不做官。”

  夏日天热,在屋里待久了脑袋晕沉,很容易让人打瞌睡。

  蒙澈问这话的时候眼皮子都已经开始打架了,听了蒙真的回答后,瞌睡立马消失殆尽,他双目圆睁,很是惊讶:“不做官?那您考取功名干什么?”

  “为了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梦。”蒙真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反而因为蒙澈的主动攀谈,心里欣喜不已。

  “爹,您没事吧,您年轻时候有什么梦,我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蒙澈对于他爹这个回答依旧很是懵。

  “就读书的梦。”蒙真说。

  蒙澈想了想,依旧想不明白,读书的梦,那不就是做官吗?

  读书科举正是为了做官啊。

  “到时你就明白了。”蒙真看他犯愣,不想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连忙换了个话题,“你也在这儿坐了一上午了,想必也乏了,正好这里有颗甜瓜,你吃了好消消暑,过后便到自己屋里休息去罢。”

  蒙澈虽然还有所纠结,但没有什么比一颗甜瓜来的更让人兴奋。

  他抱着甜瓜,咔吃咔吃吃的甜美。

  接下来几日,蒙澈虽依然对他爹那话有所好奇,可也没再深究,他爹不说了吗,到时自会明白,他也不急于这一时,到时他倒要看看他爹考取功名究竟是为哪般。

  溽暑假足有一个多月,六月中旬放假,一直到七月下旬才开学。

  而乡试是在八月。这便意味着蒙真他们一开学就要考乡试。

  七月二十三,县学开学之日。

  学生们返回学校,尚未从假期的余温中消化过来,今年的恩科乡试便来了。

  因为去年考过一次,考生们今年再考时便没有去年那样的不知所措,不过紧张还是有的,这么重大的考试,若是依旧气定神闲,怕不是成神仙了。

  八月初八日,考生们排队挨个儿接受衙役的搜身检查,身份文书上的信息核对无误后,方才被允进入考场。

  八月初九日,乡试第一场,试四书文三道,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以及五经文四篇。

  乡试连考三场,虽说每场考试考生在号舍里要待上三天两夜,但真正答题的时间是两天一夜,考题多,时间紧迫,有的考生题都没答完,时间一到考卷便被监考官强行收走。

  所有试卷在交上去的时候,一律被弥封、誊录。

  弥封,即糊名,就是将考卷上考生的姓名、年龄,籍贯等基本信息拿纸糊起来,以防考官阅卷时看到考生的身份信息,从而放水舞弊考生。

  同理,誊录即誊录官将考生的试卷用朱笔将其誊写一遍,而后交由阅卷官评阅。这样一来,阅卷官只能看到誊写后的考卷,彻底杜绝了通过字迹、暗语给考生高分的可能。

  科举考试讲求公平公正,弥封和誊录是两种特别有效的防作弊方式。如此一来,考官想通过考生身份信息和字迹暗语等来判断是哪个考生,从而对考生进行打压或抬举几乎是不可能。

  乡试的主考官有正考官和副考官之分,各设一名,另外还有同考官八至十人不等。同考官又叫房官,因在闱中各居一房,故名由此得来。

  考生试卷经过弥封、誊录后,先送至同考官手里进行批阅,同考官从成千上万份考卷中择优选出合格者,再交由两名主考官批阅,主考官批阅完毕后,调出中举者的原试卷(墨卷)与朱卷仔细核对,核对无误后,考官对中举者进行名次高低排列,最后将中举名单交由填榜官填榜,榜单填写无误后,由衙役将中举榜单张贴在贡院门外一侧的宽阔墙壁上,即是放榜。

  这些都是考官和各分职场官做的事,考生在八月十六日三场考试完毕后便得了解放,各自回家去了。

  那日蒙真从考场出来,蒙鸿在外面接应的他,蒙鸿见他爹面色不错,便知他爹这次应该考的不差,随即父子二人一起返回了香河县的家。

  回来后的第二天,佟子昇从江南再次来到他们家。

  佟子昇因惦记着蒙鸿今年九月份成亲,便提早一个月过来了。

  “表伯,考得如何?”甫一见面,佟子昇便迫不及待地问。

  蒙真知他问的是此次乡试有无把握考过,只是考试中夹杂的因素过多,他只是感觉还不错,并不知自己能否考过。

  只说:“如何不如何,放榜之日自见分晓。”

  乡试成绩一般二十日左右出。在这期间,蒙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准备蒙鸿和邓昭昭的婚礼。

  蒙邓两家结秦晋之好,婚期定在了九月十九日。

  九月初十,乡试放榜之日。

  一大早阿青驾着马车,载着蒙真蒙鸿佟子昇三人来到京城贡院。

  以往看榜都是蒙鸿一人来的,蒙真只在家中等着,这次他之所以要来,是想亲眼见见乡试等榜是何情景。

  来了才知,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原是如此。

  榜单张贴一般是在午时前后,有的考生一大早就守在这里了,更甚者有考生昨天夜里就开始蹲守。

  比蹲守更为过分的是,竟然有人在人群中吆喝帮看榜单,不用挤不用慌,只需一两银子,保证榜单张贴出来后第一时间知晓有无上榜。

  蒙真看着那些人在人群中吆喝来吆喝去,原以为这么坑人的事不会有人上钩,偏有些人傻钱多的考生上赶着给人送钱,一人一两,不一会儿,就聚了十几个考生将钱递到贩看榜单的小贩手里,小贩得了钱将考生名字籍贯记在纸上,而后三挤两推挤到了人群最前端。

  “这些考生心真大,就不怕贩子得了他们的钱跑路不给他们看榜吗?”蒙真见此情景,忍不住发问。

  站在他身侧的蒙鸿接道:“都是些看榜惯例,回回如此,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真的跑路了,考生自认倒霉便是,谁让他们人傻钱多自愿上钩。而且爹,你看,那些出钱的并非真的考生,而是富人考生家的下人,人不缺这几个钱,若真被收钱跑路了,就当那一两银子喂了狗,他们还能追回来不成。”

  蒙真对此不置可否。

  等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榜单贴出来了。前来看榜的一下子哄拥而上,因着人太多,差点将贴榜的两个衙役给挤倒。

  “爹,您在这里等着,我跟阿青给您看榜去。”蒙鸿与蒙真交待一句,而后带着阿青挤人群中去了。

  蒙真和佟子昇两个人在人群之外候着。贡院外面两侧道路上栽有桂树,九月的风飒爽清凉,秋风涌动,金黄色的桂花簌簌而落,芬香馥郁的清甜之气被裹挟着飘向四处八方。

  躁动不安的人群中忽地掠入一阵沁甜,大家纷纷吸了吸鼻子,想把这份甜吸入身体里,仿佛有了这份甜,桂榜上就能有自己名字似的。

  “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看着眼前拥堵杂乱的人群,佟子昇忍不住吟了两句。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哭声,下一刻便看到一人从里面跌跌撞撞出来,那人约莫三十来岁,因为过于悲恸,愁容满面,疲态尽显。

  “我又落榜了,呜呜……”那人蹲在地上放声恸哭,旁边有好心人劝慰,“这位兄台,还请放宽心态,你看我也落榜了,也没哭个死去活来,而且后年又是乡试之年,咱们还可以再考……”

  “呜呜……”这考生虽说着劝慰别人的话,可说着说着,他一时也没忍住,跟着这位哭的死去活来的考生簌簌落下泪来,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乡试参加了五次,可总是考不过,此情此景,叫人如何不伤怀,抹泪泣哭。

  两名落榜的考生就这样抱在一起恸哭。大概是受了他二人的影响,其他落榜的考生也纷纷跟着哭起来。

  “唉……”旁边的佟子昇见了,也跟着动容,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

  一场考试,几家欢喜几家愁。落第的考生恸哭不止,登科的考生可谓是满面春风,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扬眉吐气,意气风发。

  蒙真和佟子昇等了大概一刻多钟,蒙鸿和阿青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蒙鸿跟其他登科的考生一样,也是春风满面。到了蒙真跟前,他还在笑。

  “说话,笑什么,跟个傻子一样。”蒙真面色平静说他一句,佟子昇却赶在蒙鸿跟前说,“看二表兄这春风得意的样子,表伯定是中举了。”

  一个揖手,向蒙真拜道:“恭喜表伯,金榜题名。”

  蒙真看他一眼,又看向蒙鸿,蒙鸿开口道:“今次乡试上榜的一共有一百三十二人,爹的名字排在第五十五名,很不错的成绩,爹您快笑笑。”

  然而蒙真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说:“知道了,回家去罢。”

  “爹,等一等!”在蒙真转身的一刹那,蒙鸿喊住他,“方才我看榜时,听见有人说明天鹿鸣宴,凡中举者皆要参加。”

  “对对对……”佟子昇立马在旁边补充,“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鹿鸣宴不只有今科举子,还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各执事提调官都来参加,正好表伯过去跟人交流交流,将来入了官场,这些人就是你的同僚。”

  “那我们今天便不回去了,找个客栈住下。”蒙鸿说。

  蒙真却道:“这个鹿鸣宴可以不参加吗?”

  佟子昇双眼微张,有些不解:“像鹿鸣宴这样的宴会,一个人的一生中只能参加一次,除非你中举后再过六十年(一个甲子)可以参加第二次,但表伯这样的情况显然不可能再参加一次。所以机会难得,表伯为什么不去参加。”

  蒙真听他这么一说,妥协道:“行吧,今日不回家了,找个客栈住下来,明日赴鹿鸣宴。”

  “好!”蒙鸿也赞同,“就听爹的,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再吃个饭,下午到三弟的医馆看看,爹中举是大事,要乐大家一起乐。”

  “也好。”蒙真对此并无反对,四个人找了间客栈住下,之后吃了饭来到蒙泽所在的医馆。

  医馆名叫回春堂,几人过来的时候馆里病人稀稀寥寥,蒙泽坐在柜台后面给人切脉看诊。

  蒙泽身边立着一年轻容貌姣好的姑娘,蒙泽给病人看完病写下药方后,姑娘拿着药方开柜给人抓药。

  蒙真几人进来的时候,蒙泽抬眼间正好看到他们,便叫了声:“爹,二哥。”

  旁边的姑娘走过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而后请他们后堂坐着。

  后堂里周汀汝正闭眼小憩,听到人的脚步声,缓缓张开了眼。

  蒙鸿先对人行了一礼:“周伯伯好!”因着蒙鸿在京城时候偶尔会来这里找蒙泽,周汀汝自是认得他。

  周汀汝起身也与他招呼一声,随即目光落在了蒙真身上,想必这位便是蒙泽的父亲了。

  “这是家父!”蒙鸿介绍道。

  之后又介绍佟子昇:“这是佟表弟,打苏州而来。”

  周汀汝笑着请蒙真上坐,方才请他们几人进来的那位姑娘奉上茶水。

  姑娘名叫周冬若,是周汀汝的小女儿,亦是蒙泽所说的合适之人。

  几人坐在一处闲聊了一阵,当周汀汝得知蒙真此次乡试中考中举人之时,既惊喜又意外,想不到人一把年纪了,还有这个精力科举,并且还中了举。

  周汀汝今年五十有二,比蒙真小了两岁,作为一名救医治病的大夫,他时常觉着自己力不逮心,医馆里的事现在多由蒙泽和周冬若打理。

  他是真心觉得蒙真这把年纪考中举人很是不易,不由对其心生敬佩。

  过了不一会儿,蒙泽从外面走进来。今日是乡试放榜之日,他爹和二哥此番来到这里,想必人已经看过榜了。

  “爹考得如何?”蒙泽问。

  蒙真道:“榜上有名。”

  蒙泽立时眉开眼笑,那笑容绽于面上,藏都藏不住,但是他又是那种含蓄之人,笑容慢慢掩去,心里却高兴不已。

  “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他说。

  然而周汀汝却说:“今日乡试放榜,举子们忙着庆祝,想必各大酒楼饭馆是人满为患。咱们就不去那里挤了,不如就到我家里庆祝一番,敝舍虽陋,诚意却满,不知蒙老兄意下如何。”

  蒙真当然觉得好,应声道:“多谢周老先生盛情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正好医馆里这会儿再没来病患,周汀汝要蒙泽锁了门,一行人往周老大夫家去了。

  周汀汝家住京城最南面的一条偏僻巷子里,典型的四合院居。

  一行人到时,正是傍晚落日时候。周家院子里栽有两棵桂花树,晚风骤起,花香四溢,可到底是晚秋时候,这清甜沁人的香气中竟夹着丝丝的凉寒之意。

  小辈们在灶下忙活,蒙真和周汀汝则坐在桂花树下闲谈,周老夫人眼神不大好使,无所事事,便坐在老伴身边听他们说话,偶尔看看天上,只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云,是一群大雁排列成行,结伴南下,寻暖过冬。

  入夜,蒙真他们在周家用过晚饭,而后回了客栈休息。

  翌日一早,蒙真一番洗漱,由蒙鸿和佟子昇陪着来到顺天府衙赴鹿鸣宴。

  鹿鸣宴是当地巡抚(顺天府是府尹)举办的一场宴会,于乡试放榜次日举办,设宴地点在各省布政司衙门(顺天府是府衙),参加这次宴会的有本次乡试的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其他内外帘官,还有今科举子共同赴宴。

  因席间唱《诗经》中的《鹿鸣》篇,故有鹿鸣宴之称。

  蒙真报了自己名姓、籍贯、年龄等身份信息,衙役照着榜单上的名字核实之后,放他进入。

  之后他由另外一名衙役领着来到府衙大厅,那里已经候着好多举子。

  蒙真看到了邓博文,还有县学里其他熟悉面孔。过了一会儿,府尹领着本次乡试正副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其他执事官进来。

  举子们向主考官行拜谒礼,官员和举子们照了个面之后,官员按照官职大小,举人按名次,分次序入座。

  入席之后,众举子歌唱《诗经》中的《小雅·鹿鸣》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鹿鸣宴便是这么来的。

  宴乐罢,紧接着府尹开始讲话,府尹无非是讲感谢各位考官的莅临,以及举子们前来赴宴等客套之话,中间巴拉巴拉一大堆,结尾再说一些祝福的话,府尹讲话就此完毕。

  之后府尹又请正主考官为在座举子们讲话,蒙真坐在中间位置,离主考官尚远,不过人说的话他倒也听了几句。

  “……今日本官与在座诸位乃师生关系,他日诸位入仕为官,咱们便是同僚,都是为朝廷效命之人。可本官今日想说的是,不管诸位身居何处,咱们读书人的气节风骨不能弯折,当如‘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人间均一是’也。”

  主考官举杯相邀:“今朝蟾宫折金桂,他日琼林博圣名。本官预祝各位举子来年荣登皇榜,共赴琼林宴。”

  众举子举杯同饮:“谢考官谆谆教诲,谢考官希冀祝福。”

  主考官讲话完毕,然后便是作诗环节,即主考官点几个举子的名字,要其即兴赋诗一首。

  这几个举子多是乡试前十名,即兴诗完罢,宴席才正式开始。

  举子们一边吃着美味佳肴,一边与身边的举人把酒言欢。蒙真身旁坐着的是一名年轻举人,年轻人见他这般年龄依旧孜孜不倦求名问考,对他很是钦佩,拉着他问了好多话,人态度教养颇好,蒙真也不好回避,便与其多聊了几句。

  原来这人是国子监的学生,亦是第二次参加乡试,京城本地人,家中祖父父亲都在朝中为官,凭借这层关系,他被特许进入国子监学习。

  这种靠祖辈关系进入国子监学习的学生被称之为荫监。荫监的好处即不用参加每年的童生试,便可以直接乡考。

  蒙真听这名举子说了好多,不知不觉日头偏西。

  宴席一直到下晌才结束,蒙真与一众举子从府衙出来,蒙鸿和佟子昇候他在外面,之后三人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

  文中岁考,乡试,弥封,誊录,主考官,同考官,誊录官,弥封官,填榜官,内外帘官,朱卷,墨卷,鹿鸣宴,荫监等相关信息,均来自百度。

  1.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辛弃疾《鹧鸪天·送廓之秋试》

  2.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唐·罗邺 《落第东归》

  3.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孟郊《登科后》

  4.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人间均一是。——陆游《清都行》

  再写三章就完结了,会试,殿试,飞升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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