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一直到傍晚时候才停。

  翌日, 蒙真坐马车来到县学。学生们正在清扫学宫和文庙两个区域的积雪,蒙真放下书箧, 也加入进来。

  蒙真扫的是尊经阁前面这片区域的积雪, 他年纪大了,按理说干活久了身体就会吃不消,会觉得累。

  然而并非。得亏于系统给他的灵力, 他这身上都出汗了,老胳膊老腿却依旧健硕有力。邓博文走过来时,显然吃了一惊:“蒙伯伯, 您不累吗?”

  蒙真心说, 这有什么累的, 不过扫了几扫帚雪倒也不至于。

  然而嘴上说出来的却是:“还好。我每日早上都有练剑,平日里也注重身体保养, 一般的清洁扫除倒没觉着多少累。”

  邓博文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转念又想到自己大伯因不小心摔了一跤命就没了, 心里突然就惆怅起来。

  大伯家的事到现在还是一团头绪。大夫人自那次灵堂闹鬼之后便卧床不起, 其余几个夫人也都性子绵软,几个妹妹更是年小不经事, 那么大一家子竟一下无主起来。

  最后在父亲与几位族人的商议之下,大伯家的事暂由做事还算利索的三夫人接管,可这也仅仅只是暂时的, 一家之主哪能由一妇人坐镇。

  好在大伯生前曾有意为昭昭妹妹招婿,好让他们这一支得以香火延续。可俗语有言,儿媳难为,佳婿难得, 何况还是个上门女婿, 找个各方面都让大家满意的更是难上加难。不然大伯生前也不会寻那么久一无所获。

  本朝礼制, 父母去世之后,子女须服孝二十七个月,在这期间不准嫁娶。

  昭昭妹妹过了这个年是十六岁,出孝之后嫁人也得是十九岁了。女孩子韶华本就短暂,年龄稍微大一点就不好找人家,这样一耽搁,昭昭妹妹的婚事就显得更为不易。

  虽说这服丧期间可以将婚事先议定下来,等到出孝了即可行嫁娶之礼,可谁家的好儿郎会等上三年,还是要给人做上门女婿。如此一来,中意人选更是寥寥无几,万一到时倒插进门的是一个品行不端之人,受苦受害的可还不得是他们邓家。

  这正是邓家现下所愁困的。就连邓博文的父亲给邓博文说起此事时,也是满脸愁容,眉目不展。

  邓博文听了也跟着犯起愁来,昭昭妹妹多好的一姑娘,若是此生不能得一佳婿,他也会很难受。

  想到大伯家的家事,邓博文扶着扫帚,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竟无端由怅然一叹。

  在一旁清扫积雪的蒙真见了,觉着邓博文不对劲,邓博文性子沉稳,思而进取,对待事物从不懈怠,这么消沉的样子蒙真还是第一次见。

  不禁问道:“年轻人,少年人如日出之阳,本身就是希望,你这大清早的叹气所为哪般。”

  邓博文自与蒙真相交以来,一直将其视作父辈敬重爱戴,话无遮拦,有什么事都会如实相告。这次也不例外,他见蒙真问起,便将心中所思愁说了出来。

  蒙真却解决不了他的烦忧。这邓博文倒是个有情之人,有情既而生忧,只他蒙真一个修无情道的,牵扯到婚姻嫁娶之事,他哪里能给出好的建议。况那是邓愚明的家事,他并不想管。

  邓博文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什么,只不过多一人聆听,这心事说出来之后,心里反倒舒畅了好多。

  正好积雪也扫的差不多了,学生们放下扫帚,相继回了课室。

  课室里生有炉子,柴碳由官府供给,公家的东西使用起来向来不吝啬,炉火烧的旺,学生们并不觉得冻手脚。

  今日课上杨教官布置了一道策论题,题目: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大意是:晋武帝司马炎独断而灭吴统一天下,前秦苻坚独断而淝水之战失利亡国,齐桓公任用管仲而称霸,燕王哙任用子之而导致燕国大乱,一样的方法而结果不同,为什么呢?

  要学生就此题目展开论述,写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文章。

  策问是乡试会试殿试必考题,其重要性堪比八股文,在科举考试中占比极重。八股文有固定格式,内容上有诸多限制,文章观点必须与朱熹相同,这就大大限制了学生思想的自由发挥,致使文章内容太过单一,缺失多样性。

  策问则要求学生学以致用,将经书史书中所学到的东西灵活运用,转变成自己的话给统治者献计献策,做那等经世之才,而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朽儒生。

  便以此题来说,要想做好此题,首先要知道题目中出现的几个人物是谁,他们在历史上有何作为。而这就要求学生不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史书也要精通,不然将来考场上遇到涉及历史事件的策问题,只能大眼瞪小眼,两眼一抹黑。

  蒙真也看了不少史书,对这题中的历史典故自是省得。此题为大文豪苏轼试进士科时给考生出的策问题,当时王安石变法进行地如火如荼,朝中不少人持反对态度,苏轼便是其中之一,为此他还特地出了这道考题,要士子们来讨论“独断专·制”究竟可不可行。

  如今杨教官以前人考题来试学生,古题今解,常解常新,意在于此。

  上午试策问,下午依旧是自修时间,如此几日,很快就到了腊月。

  腊月至,年关近。劳碌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歇上一歇,存备些年货,等着过个好年。寻常人家尚且如此,遑论蒙府这等殷实之家。

  不过家里再怎么高兴忙碌,跟蒙家老爷蒙真半点边都沾不着。蒙真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白天时间全耗在学里。

  腊月初八日,县学下发了放假通知,放假时间从腊月十八日至正月十六日。近一个月的假期,可把一些学生高兴坏了。

  蒙真却是一副平常心态,真到了县学放假的那天,他在学里什么样,家里依旧什么样。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同读的人由同窗换成了蒙澈。

  蒙澈叫苦不迭,学堂时被夫子催促着学,好不容易捱到放假了,还要被他爹绑在身边,整天除了背书就是写文章,他都快要郁闷死了。

  “爹呀!”这日与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后,蒙澈被他爹叫到书房,刚写了几行字他便不想写了,笔往砚台上一搁,小嘴一撅,似是委屈,“爹,我能不能不写了,昨下午我跟张小胖约好了,今日到他家玩,他爹昨日逮了只野兔,邀我今晌午到他家吃兔子肉呢。”

  蒙真却说:“你没吃过兔子肉吗?前两天家里才买了一只,给你吃你不吃,怎么现在倒馋起别人家的来了。敢情别人家的是好东西,自己家的倒遭嫌弃。”

  “不是。”蒙澈百口莫辩,他哪里是馋别人家的兔子,他并不爱吃兔子肉,昨日张小胖新得了一副皮影人,二人玩了一天不够兴,约好了今日接着玩。他心里惦着皮影人的事,心思总不在学习上,老想着跑出去玩。

  “把这篇文章抄写完了再去。”蒙真指着他纸上未完的字,“而且,我也没有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读书,下午不是给了你半天时间吗?你总不能一直想着玩,业精于勤荒于嬉,你看你爹我坐在这里一整天,何时叫过苦累?”

  蒙澈心说,我哪能跟爹相比,爹已经考中秀才了,我什么都还不是,没有可比性。他心上虽不愿,身体倒是实诚,遵着他爹的话乖乖静静将余下没写的字写完。

  这边刚搁下笔准备爬起身时,蒙渊房里的下人突然进来禀说:“老爷,小少爷刚喂下药没吃几勺全给吐了,而且还起了烧,孩子咳个不停,难受的直哭,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腊月里天冷,小孩子体弱抵抗力差,前几日一个不留意蒙渊染了风寒,夜里咳个不止,大夫配了药吃了几副也不见好,家里人忧心不已。

  今早蒙鸿坐了马车去京城请一个专门治咳症的大夫来。眼下人走了才不过一个时辰,大夫来得等到下午了。

  蒙真随下人来到蒙渊屋里,蒙渊正趴在宋乳娘怀里咳个不停,一边咳一边哭,小脸涨了个通红。

  宋乳娘见着人来,起身将蒙渊给到蒙真手里,一边抹眼泪:“老爷,您快给抱抱吧,孩子一直喊爹呢。”

  蒙真将孩子抱过来,小家伙浑身滚烫,脑袋贴在他怀里,“吭吭吭”咳个不停,蒙真感觉他的心都快要给震出来了。

  可怜见的,怎么就咳成这样了,蒙真一边给孩子顺着后背,一边心疼不已。偏生蒙渊这时候又哭个不停,蒙真这人最烦小孩子哭了,哭多了他嫌聒噪。

  “你别哭了,待会儿大夫来了给你看看,你身上就不难受了。”蒙真被哭烦了,便在蒙渊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这一拍蒙渊哭的更厉害了。

  “爹,你怎么这么没耐心,五弟哭的这么难受,你不哄哄,怎么还打他。”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蒙澈忍不住抱怨一句。

  蒙真便把蒙渊抱给他:“爹没办法哄住他,要不你这个做哥哥的来哄哄。”蒙澈倒是十分乐意,伸过手来就要抱蒙渊,可蒙渊不肯,两只手抓着蒙真的衣服愣是不松,蒙真便笑道:“你看,你想抱你弟弟,你弟弟却不让呢。”

  蒙澈立时沉了笑,面上现出不悦:“爹做甚么耍我,我不抱了,我到外面玩去了。”

  蒙真腾出一只手摆摆:“快去吧,你不是要去那个小胖家吃兔子肉,正好快晌午了,别去晚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快去快去吧。”蒙澈嘻嘻哈哈一笑,跟个兔子似的,转身跑掉了。

  这边蒙渊还在哭,同时伴随着不间断的咳嗽声,蒙真这回耐下好性子,抱着孩子哄拍了一阵,渐渐地哭声小了,蒙渊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睡了过去。

  小孩脸上挂有泪珠,蒙真抬手给他擦了擦,待孩子睡安稳了才将其放回床上,而他自己背上则出了一身汗。

  这爹当的真是不容易呀!蒙真坐在床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边感叹自己不容易。蒙渊自出生起一直由宋乳娘带着,孩子被抱他跟前了他才逗弄几下,平时很少主动过来带孩子。

  小孩子年小不懂事,动不动就哭,蒙真被哭烦了就很烦躁。所以他宁愿陪蒙澈看一天书,哪怕是听蒙鸿聒噪一天,也不愿哄一个爱哭闹的小孩半天。

  这会儿孩子睡下了,耳边终于清净下来,蒙真舒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这时,蒙渊却突然又咳嗽几声,蒙真心下一惊,该不会要醒了吧。

  他往床上看过去,蒙渊翻了个身,呼呼呼睡得香甜。蒙真放了心,这就要离去,宋乳娘却过来道:“老爷,您就留下来多陪陪小少爷吧,您在这里孩子也睡的安稳。”到底是孩子亲爹,血脉相连,比她们这些伺候了好久的婆子亲。

  蒙真顿了一下,并没有拒绝,他差一个下人去他书房随便拿本书来,而后陪坐在蒙渊床边看书。蒙渊睡了多久,他便陪了多久。

  下午时候,蒙鸿请了一老大夫来,老大夫给孩子看了病,开了几剂药,之后叮嘱几句便离去了。有味药县城药铺没有,蒙鸿便又跑了一趟京城才寻回来。

  说来这老大夫也是真神,小孩吃了他配的药后慢慢好转过来,到大年三十这日已彻底大好,两只小短腿跟在蒙澈屁股后面,家里院子里来回跑梭,精神出奇的好。

  然而世间之事总难遂人愿,家里这个好了,那个又不好了。

  年三十这日,下午时候天上又飘起雪来。蒙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论老少还是主子下人,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在一片爆竹声中一起守岁,迎接新的一年。

  家里因少了蒙清,这个年显得比以往稍有些冷清。桌上除了蒙澈和蒙渊两个叽里咕噜一阵外,再无其他声音。就连平日里一向爱说的蒙鸿,此时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嘴巴,一声不吭。

  蒙真叫阿青取来几封红包,给在座的几个小辈分发下去,阿青也得了一封,对着自家老爷千恩万谢。

  “谢谢爹,想不到我这么大了还有红包得。”蒙鸿对着他爹道谢一声,将红包塞进自己怀里。

  紧接着其他几人也纷纷向蒙真道谢,祝他新年快乐,岁岁平安,万事胜意。蒙真心想,这些钱都是儿子儿媳平日里孝敬他的,如今再分发给他们,也算是取用有道。

  蒙渊年小不懂事,不晓得红包是什么,拿在手里又撕又咬,蒙澈见了赶紧一把夺下,“我的好弟弟,这可是钱,你不要我要,可不能乱糟蹋。”

  蒙渊见红包被夺走了,哭着去抢,偏生蒙澈藏着不给,兄弟两个一个哭一个笑,惹得大家忍俊不禁,大笑不已。

  这时,王昕雨突然站起身来。再过几日她就要临盆了,肚子挺了个老大,这些日子以来食睡不好,坐一会儿身上就困乏,她见大家玩闹的开心,自己坐这里也是多余,便想着回自己屋去。

  谁知这刚离开桌子,肚子骤然一阵疼,她下意识扶着桌沿,“哎呦”一声。

  蒙鸿坐在她身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扶住她,“嫂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这一下疼得简直要人命,王昕雨额上直接冒出了汗,她十分痛苦地说,“我,我怕是要生了……”

  “啊,这……”蒙鸿没经历过这种事,顿时傻了眼,抬眼向他爹那里看去,蒙真倒是镇静,连忙叫阿青去请个大夫来。

  “等等!”这时抱着蒙渊的宋乳娘说,“阿青快去请刘稳婆来,大夫都是男人,不宜近身产妇。”

  跑腿的事阿青向来利索,得了宋乳娘这话后,他提了一盏灯,一个疾冲,一头扎进风声呼啸的雪夜里。

  蒙鸿这边依旧紧张的不行,见王昕雨抱着肚子疼的满头大汗,他也跟着着急,紧着嗓子问宋乳娘:“宋姨,我嫂子疼着咋办?这就要生了吗?”

  宋乳娘笑道:“二少爷稍安勿躁,这只是肚子疼,离生还早着呢。”

  还早?蒙鸿看着他嫂子蜷着身子就要跌到地上,赶紧将人扶住,说:“我抱嫂子回去吧。”他想着嫂子既是要生,应该在自己屋里,而不是他爹这儿。

  “二少爷!”宋乳娘忙将人制止住,“大少奶奶这个样子,你如何抱得,赶紧着担架将大少奶奶抬回屋里吧。”

  蒙鸿也是急得慌了神,忙着下人去库房抬架担架过来,之后将王昕雨抬回了人自己屋里。

  紧随着他与他爹还有蒙泽三人赶过来,站在大哥家的屋檐下,父子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焦急。

  里面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叫吟声,丫鬟们端着水进进出出,眼见着蒙鸿也要跟进去,蒙真忙将人拉住,“蒙鸿,你干什么,就在这儿等着。”

  蒙鸿刹住脚,说:“爹,这女人生孩子咋这么磨人,听的人心慌难受。”

  “难受回你屋睡觉去!”蒙真说。

  然后蒙鸿便不说话了。

  父子三人又心焦气灼等了好大会儿,阿青突然跌跌撞撞跑过来,边跑边喊:“老爷,刘稳婆回老家去了不在家,阿青没能请来,这下可怎么办啊……”

  “慌什么!”等阿青跑跟前来了,蒙真呵斥一声,而后不急不缓地说,“你再跑一趟,去请个能接生的大夫来。”

  “啊……”阿青这气还没喘上一口,又要被自家老爷支着奔走,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好歹让人歇一歇吧。

  然而紧接着一道声音闯进他的耳朵,就像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一直守在檐下默不作声的蒙泽突然开口:“爹,不用那么麻烦,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

  文中策论题出自苏轼,译文来自网络,非作者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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