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衙回来后, 蒙真一门心思扑在读书写文章上。

  再过二十来日便是县试,他若再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 怕是又考不过。

  时间好比一阵清风, 不经意间悄然溜走。

  正月十六日,青山书院开学之日。

  一大早蒙真坐了马车来到书院,课室里学生们交头接耳, 嘈嘈切切,显然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蒙真坐到自己位置上,刚拿出书, 邓博文就走了过来。

  邓博文作了一礼:“晚辈博文给蒙伯伯拜个晚年, 愿蒙伯伯松柏同春, 福禄无量,万事胜意。”

  蒙真展颜欢笑:“谢谢博文, 蒙伯伯也祝你身康体健,学业有成, 事事如意。只是我今日出来仓促, 身上没带红包,明日给你补上。”

  邓博文哭笑不得, 他给人拜年是为送声祝福,非是来要红包。

  这边刚要开口推辞,突然背后传来一声:“红包?”他扭过头, 见许嘉兴背着书箧凑了上来。

  许嘉兴一进门就看到他俩黏一处说话,走了几步听到红包拜年之类的词语,心中好奇,书箧都顾不上往自己书案上放, 便跑到二人跟前来了。

  “哎, 博文, 你今年得了多少压岁钱?”许嘉兴一脸兴冲冲地问。

  邓博文道:“没多少,我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好意思要压岁钱,除了家中长辈给了些,再无多余的了。”

  随即反问,“你呢,应该得了不少吧。”

  许嘉兴笑道:“我也没得多少,就我太爷爷和爷爷多给了些,别的亲戚虽也有给,但不多。”

  他家家境尚可,又因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未免多了些偏爱。过年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当中就数他压岁钱得的最多。

  不过这也仅限于自己家里,若是跟别的富裕家庭比起来,他这点压岁钱可就谓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博文,”许嘉兴突然唤一声,眼里腾起亮光,“若这次县试我考过了,我请你去行香楼吃杏花鹅。”他估摸着算了算,虽然他得的压岁钱不多,可行香楼的杏花鹅却是够的。

  说起这行香楼的杏花鹅,过年时候他跟着家里去吃了一顿,味道当真是美极了。就这会儿子这么一想,他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邓博文看他说起美食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在他胳膊上轻轻一碰,“嘉兴,你流口水了。”

  “啊?”许嘉兴一愣,慌忙去抹嘴角,却是什么也没有,不免嗔怪,“博文,你变坏了,怎么也唬起人来。”

  邓博文抿唇一笑:“见你犯痴,忍不住逗你一下。那家店我去过几次,味道确实不错。你若想吃,倒也不必等到县试之后,今日下了学我可以请你吃。”

  “真的?”许嘉兴眼睛陡然一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下来,“叫你破费,这多不好意思。”

  虽说这行香楼的饭菜确实可口,可并非一般人家消费的起,就拿他们家来说,平时很少去那里,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客了才去消费一次。

  而邓博文与他还都是个学生,尚未能自己挣钱,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全都靠着家里,行香楼的消费不低,一次宴请怕是他们这几个月的零用钱就没了。

  邓博文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道:“没事,我平时除了纸墨费用,其他地方不怎么用钱,日积月累,倒也攒下不少零用,玉馔珍馐咱吃不起,请你去行香楼吃一顿还是拿的出手的。怎么样,就今晚,去吗?”

  “这……”许嘉兴兴致陡涨,“就咱们两个吗?”邓博文看了旁边一眼,“不啊,蒙伯伯也去。”

  他俩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围坐在蒙真书案旁,蒙真原本打算默写一篇文章,结果桌子被他二人占去了一多半,心里多苦恼,只得闭目默起书来。

  他虽心里默默背着书,许嘉兴与邓博文的对话却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这会儿突然听到邓博文说让他也去行香楼吃饭,蒙真缓缓睁开眼,说:“你们两个去罢,我清静惯了,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去哪里?行香楼吗?”这时蒙真前排的一个林姓同窗扭过头来,“算我一个,过年时候我京城来的一个表哥请我去那里吃了一顿,那家的杏花鹅当真是美味极了。”说着他还闭起眼假意闻了闻,仿佛美味可口的杏花鹅就在眼前。

  “哎,王兄你也去吗?”林姓同窗倏地睁开眼,在他前桌的背上拍了一拍,“你不是说早就想吃行香楼的饭菜吗,正好博文嘉兴他们要去,咱们一起呗。”

  虽说课室里这会儿乱吵吵的,但是这个学生的嗓门有点大,吸引了不少学生往这边看。

  有个学生就问了:“去哪儿?”

  另外一个学生就答:“好像是去行香楼,吃杏花鹅。”

  “是吗,是吗?”那个学生说,“算我一个呗,我不会白吃的,饭钱咱们均摊。”

  这俩学生这么一唱一和,立马又吸引来其他学生的目光。

  然后教室里就更加吵了,吵吵到最后话风都变了,大家开始讨论今天中午吃什么,是羊肉萝卜还是烧鸡排骨,等等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蒙真在一旁听着,耳边嗡嗡嗡个不停,脑袋都快要炸了。心想,这些学生还真是能说,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比他一个月的话都要多。

  就在大家说的水深火热之时,突然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夫子来了!”学生们就跟听见狼来了似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纷纷滚回自己座位上,拿书的拿书,写字的写字,再不敢胡乱扭动一下。

  蒙真见了,忍俊不禁。

  他想起自己上一世,他还是修真界老祖的时候,有一次他的徒子徒孙们在一棵大树下有说有笑打打闹闹,正好他从树下经过,这些少男少女们见了他就跟耗子见着猫似的,上一刻还欢欢喜喜的一张脸,立马就敛笑息声,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礼,而后急慌慌四处散开了。

  当时那种情形,就像现在学里这些学生见着郑夫子一般,他的徒子徒孙们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他逮着训话,若是自己答不上来,怕是要挨训受罚。

  可是,若非是什么重大过错,蒙真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罚他们呢。

  忆起往事,蒙真竟无端生出些情绪来。不管怎样,他是再也见不着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了,可想这些做甚么。

  正好郑夫子走上讲堂,眼睛往下面扫了一圈,简单说了几句之后要大家自行复习,之后再无只言片语。

  县试临近,学生们丝毫不敢懈怠,从假期的余温中出来后,全身心投入到备考当中,都想着一次性能考过。

  蒙真与大家一样,这些日子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都耗在读书写文章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县试能否考过,但就是这样每日里忙碌着,他的内心才感觉很踏实。

  日子就这样静静淌了半个多月,很快就到了二月初六,县试之日。

  天不亮蒙真就爬起了床,一番洗漱之后用了早饭,而后急慌慌赶到县衙。

  二月天气,天寒料峭,县衙门口围了好多前来县试的考生,他们手里提着个考篮,篮子里装着今日一天的吃食。

  此时的天尚未放亮,周遭朦朦胧胧。蒙真站在长长的队伍当中,寒风一吹,冷意飕飕地往身体里钻,他一阵哆嗦,不禁裹紧了衣衫。

  卯时一刻,县衙门开。考生在衙役的搜检下鱼贯入场。

  轮到蒙真接受检查时,他先是散开头发,被衙役在身上摸了一遭,后又打开考篮,里面装着的馒头饼子被掰开揉碎,确保没问题后,他才被放进入。

  进门之后没几步,又遇到检查身份文书的衙役。身份文书上写有考生的姓名,年岁,籍贯以及体格面貌等信息。

  衙役拿着文书与蒙真核对,其上写着:考生蒙真,年五十,顺天府香河县人,形容清瘦,面白须短。

  衙役对照着看了蒙真半晌,也没看出任何不妥,便放行让他进去了。

  蒙真提着考篮来到考棚外,等到所有考生全部进入,他与一众考生接受知县大人讲话,话毕,考棚门开,考生在廪生的唱保声中,领了试卷往考棚里去。

  试卷上有座号,蒙真对照着找到他的位置,待坐下后,心下不禁一喜,庆幸他的座号不是臭号。

  所谓臭号,就是紧挨着茅厕的号舍。如果有考生被安排在臭号考试,那他可真就倒了大霉了,臭气熏天被熏的神志不清不说,有可能还会熏出病来。

  没有一个考生是愿意坐臭号的,可这由不得人,只能看运气听天由命。

  随着一阵铜锣声响,天光大亮,考生们开始启卷答题。

  县试共考四场,每场考一天,当天答题当天交卷。

  第一场为正场,四书文一道,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这些题平日里郑夫子都有让他们练习,做起来并不生疏。

  首先做的是那道四书文,蒙真看了一眼题目:为君子儒。

  以此为题,做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文章。只是这文章不是随随便便写的,而是按照一定的格式,即八股格式。

  为君子儒,出自《论语·雍也》:“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意思是你要做一个高尚的读书人,不要做遭人唾弃的读书人。

  蒙真看着这四个字,脑子里构思一番,文章大概有个眉形了,他才在草纸上一笔一划仔细书写起来。

  县试考试共发了两种纸,答题纸和草纸,草纸用来构思文章,答题纸为正式答题时所用。

  待草纸上的文章做好了,蒙真细细检查一番,不合意的地方他做了些删减增添,一直到他满意无错漏了,他才在答题纸上仔细誊写。

  这誊写也是费工夫的,本朝科举考试制度严格,不仅对作弊者严惩不贷,就连考卷也有严格要求。

  卷面须得整洁,全文小楷书写,不得错字漏字,不能在试题纸上随意涂改,不然会被考官当成污卷,从而落选。

  是以,蒙真丝毫不敢马虎,一道四书文写下来,乍暖还寒的二月里,他身上竟渗出一层密密细汗来。

  而这还只是最初级的县试考试,后面还有各种大考,想想何其艰辛不易。

  四书文写完后,蒙真揭开考篮,啃了几口饼子,水都没喝一口,又开始写另一道五言六韵试帖诗。

  五言六韵试帖诗也有相应要求,虽不用像四书文那样用八股格式,却要求仄起平收,对仗押韵。

  诗题:赋得「秋日悬清光」,得「清」字。

  试帖诗又叫赋得体,意思就是所做的诗里必须出现“秋日悬清光”这五个字,并且以“清”字做韵脚。

  蒙真看着诗题,手里握着笔,渐渐陷入沉思。若非这一年在书院接受学习,光凭自己在家里瞎琢磨,他定是做不来这科举考题的。

  他想着郑夫子课堂上关于试帖诗的讲解,思路清晰,下笔有神,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写妥帖了。

  此时天色尚早,差不多申时,已有考生开始交卷。蒙真看了看自己的试卷,既已写完再无涂改的可能,坐在考棚里也是无济于事,他便提前交了试卷。

  这时,考棚外已聚集了好些考生,待到达一定数量后,龙门开放,考生们有秩序分批出场,此谓之放排。

  蒙真从县衙里出来,蒙鸿已候在外面多时。蒙鸿是前日回家来的,他爹县试,他这个做儿子的比当事人还要兴奋紧张。

  “怎么样爹,感觉如何?”蒙真一从门里出来,蒙鸿便赶上前问。

  蒙真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没感觉。”

  “没感觉?”蒙鸿一愣,随即笑道,“那便是考的不错。”说着从他爹手里取过考篮,搀住人胳臂,“走,咱们回家去。爹晚上想吃什么,儿子给您做。”

  蒙真有气无力道:“随你,做什么都可以。”考试期间他只啃了几口饼子,这会儿身体发虚,想着回家躺床上睡一觉,再吃一些好吃的。

  二人回到家里时天色尚早,蒙真简单吃了些东西,便躺床上睡觉去了。

  县试共考四场,考试成绩隔两日揭晓,发案上只写坐号,不排名次不写考生姓名。

  二月初九日,蒙真由蒙鸿伴随着来到县衙门口,一众考生挤在衙前查看考试成绩。

  蒙鸿将他爹安顿在衙前的一棵大树下,要他爹在此等着,自己则挤进人群帮他爹看成绩。

  过了一会儿,蒙鸿自人群里挤出来,蒙真问道:“怎么样,上面有我吗?”

  蒙鸿笑道:“恭喜爹,榜上有名。”

  蒙真心下欢喜,过了就好,去年他来参加县试第一场就被刷下来了。

  这回开场考过,心里就跟吃了几礶蜜一样甜,人看着精神许多。

  二月初十,县试第二场。

  第二场为招覆,试五经文一篇,律赋一篇,全文字数不得少于三百字,并且要求卷面整洁干净,不得随意涂抹添改。

  得亏于平日里训练有素,蒙真面对这些考题才不至于慌神,两道考题如第一场考试一般,到申时便都写完了。

  接下来便是交考卷,考试成绩两日后揭晓。紧接着又是第三场第四场,第三场称再覆,试四书文两篇,律赋一篇。第四场连覆,四书五经文各一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待四场考试全部结束,蒙真回到家已是筋疲力竭,一动也不想动。

  阿青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捶腿捏背,“老爷,不是阿青多嘴,您说您好端端的跑去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在家享清福不好吗,何苦去遭那岔子罪,劳财不说,弄不好还伤命。”

  他想起自家老爷前些时候闹的那场病,就是因为读书太过,致使身体受到创伤,养了好些时日才养将过来,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蒙真双目紧闭,听着阿青在他耳边叨叨,倒也无甚在意,只漫不经心地说:“不想你老爷我这么辛苦,那你替我考去,不就行了?”

  阿青脸上立马现出窘态,难为道:“老爷何苦拿阿青说笑来,阿青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哪能替老爷读书科举,这不是要阿青的命么。”

  蒙真嘴角漾开一笑,既而睁开眼,看着阿青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往后别再劝你老爷读书的事了。”读书一年多了,到现在他还是不情不愿,若非为了再次飞升,他早就躺平好生享受着了,哪里用得着受这份罪,累垮了身子不说,还要遭受他人的冷嘲热讽,一点都不自在。

  “可是……”阿青给蒙真捶着腿,欲言又止,“好吧,阿青听老爷的,以后再不提老爷读书的事。”

  他给蒙真捶了会儿腿后,又开始给人捏起肩背来,见蒙真双眼紧闭着,似是很享受的样子,便又多说了几句。

  “老爷,我看几位少爷年轻体健,您何不让他们考去,总好过您……”

  后面的话他便不说了,因为蒙真睁开了眼,直直看着他。

  “老爷,阿青多嘴,您就当阿青是个屁,放了就是。”阿青低低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并不停下。

  蒙真倒是一团和气,温声和气地说:“你伺候半天了,想必也累了,下去歇着去罢。”

  阿青忙笑道:“不累,伺候老爷是阿青的福分,阿青求之不得,怎么会嫌累呢。”手上的力道不觉又加重几分,捶的更加卖力了。

  蒙真却摆摆手:“我有些乏了,想睡会儿,你自去罢。”

  阿青倒也识趣,叮嘱老爷好生歇息,有什么事直接喊他,他就在门外守着,然后起身带上门出去了。

  蒙真卧在榻上,阖上眼却怎么睡不着,一会儿想考场上的事,一会儿又想几个儿子的事,想来想去,却不得个章法,最后索性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想他将来有一天若得道飞升了呢。

  到时他就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仙,闲暇时听经悟道,无聊时找三两个仙友开怀畅饮,无恼无忧,岂不美哉。

  这样想着,心情果然愉悦不少,慢慢地他就沉入了梦乡。

  三日后,县试成绩出榜。

  蒙鸿去帮他爹看的成绩,蒙真在家里等着,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蒙鸿跑了回来,一路跑进屋里。

  “恭喜爹,您老县试考过了,榜上有名!”蒙鸿跑的气喘吁吁,喜色尽露,抑不住兴奋。

  蒙真手里正拿着本书,闻言又惊又喜,放下书尽量平静道:“真的?你别哄骗我。”

  蒙鸿笑道:“我骗您做甚,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爹如果不信,可以自己过去再看一看。”县试有一定录取名额,一般为七十名左右,蒙真成绩还不错,排二十七名。

  蒙鸿见他爹放下心来,便又说:“爹考了个好成绩,自当该好好庆祝一番,今晚咱们都到外面吃去。”地点他都定好了,就他开的那间行香楼。

  蒙真却道:“不用那么折腾,在家里庆祝就可以。”

  蒙鸿:“家里怎么行,既是庆祝,那就要越闹腾越好,爹听我的,就到外面吃去,到时咱们再放挂鞭,岂不更好。”

  蒙真摇摇头:“爹老了,喜静不喜闹,就家里人坐一起吃顿饭就行。”他想起上次带着蒙澈在外面吃饭,周遭乱吵吵的,感觉一点都不好。而且这只是过了个县试,又非举人秀才,没必要闹腾那么厉害。

  蒙鸿见他爹确实不情愿出去庆祝,便也没再强求,只说今晚的饭他来准备,之后叮嘱他爹好好休息,便带上门出去了。

  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饭,第二天一早蒙真坐了自家马车来到书院。

  学堂里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讨论县试成绩,这次学里共有十八人参加考试,过了十一人,七人未过。

  未过的那七人坐在自己位置上听着别人欢声笑语,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蒙真前面坐着的这位林姓同窗就因为没考过,这会儿趴在案上黯然失魂,别人越是高兴,他就越揪心。

  正好邓博文这时走到蒙真跟前,作了一礼:“恭喜蒙伯伯考过县试。”

  听到“考过县试”这几个字,这位林姓同窗更加郁闷了,心想,一个五旬老头都能考过,他一个少壮之年怎么就考不过呢,难道他连一个老头都不如吗。

  这头正发闷着呢,旁边邓博文又接着说:“今晚行香楼宴客,蒙伯伯也来。”

  蒙真刚要拒绝,邓博文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蒙伯伯不可以拒绝,咱们书院的学生都去,郑夫子也去。”

  “郑夫子也去?”前面的林姓同窗扭过头来,一时忘了落考的不快,“你们什么时候请夫子了?”

  邓博文笑了笑:“还没请呢,待会儿早上课结束了我去请说,夫子应该不会不应,到时林兄也来。”

  林姓同窗听了最后一句话立马又将身子转了过去,他是想吃行香楼的饭菜没错,可现下却不合时宜,他没考过县试,心里多有失落,对吃的提不起兴致,加上郑夫子也去,他一想起郑夫子常年板着的那张棺材脸,就更加不能去了。

  “邓兄你们去吧,我身上不大舒服,下了学得找个大夫看看,实在是抱歉。”林姓同窗蔫蔫地说,跟先前县试之前大嗓门嚷嚷着要吃行香楼饭菜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邓博文知他是县试没考过的缘故,并没再劝说,只道:“既是身体不舒服,林兄下了学赶紧去看看,吃饭的事下次也可以。”林姓同窗点点头,再无一言。

  邓博文便又与蒙真道:“蒙伯伯咱们便说好了,晚上行香楼不见不散。”

  然而蒙真并不想去,他也想学那位林姓同窗随意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这时许嘉兴背着书箧走了过来,“哎,博文,我怎么每次进门都看见你杵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东西勾着你走不动脚了?”前后左右看看,似是要找出那勾人腿脚的东西。

  邓博文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哪里有什么勾人的东西,你尽胡说八道。”

  “那为何我每次进来的时候你都在这里,该不会是来向同窗请教问题。”许嘉兴一脸懵然,不知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邓博文笑道:“非是来请教问题,是来邀请同窗到行香楼吃好吃的。”

  许嘉兴一听这个,立马换了副神情,眼睛亮滋滋的,“啥时候,上次说的去行香楼吃饭一直没去成,这下终于可以如偿所愿了,我过年时候的压岁钱还在,要不就今晚,我请客。”

  邓博文抿唇好笑:“好,你请,全书院三十来个学生你都请。”

  许嘉兴有些赧然:“博文你这话是真的还是与我开玩笑,我压岁钱就那么点,请十几个倒还可以,一下子请那么多,我这钱袋可真遭不住。”

  邓博文忍俊不禁,直接笑出了声:“看把你吓的,我不过是玩笑之言,哪里就能当真了。既是书院学生都去,怎能只一个人埋单,我的意思是大家均摊,这样于谁都公平。”

  许嘉兴忙点头:“如此甚好不过。”正好给他省下了压岁钱,他何乐不为呢。

  “那个,大家都告知到了吗?”

  邓博文亦点头:“都告知了,过来给你看。”侧身向蒙真作了一礼,而后拉着许嘉兴去了他的位置。

  蒙真眼睁睁看着人走掉,想着自己尚未拒绝出口的话,有些无可奈何。

  这边许嘉兴被拉着来到邓博文的位置,邓博文的书案上放了本册子,册子上写有学生们的名字,邓博文拿起笔在蒙真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勾,而后指给许嘉兴,“这是今晚去行香楼吃饭的学生名单,一共三十一人,你看下。”

  许嘉兴顺着邓博文的目光看了个大致,指着册子上蒙真的名字说:“他也去吗?先前怎么劝说都不去,这会儿怎么想通了?”

  邓博文笑了笑:“倒不是人想通了,而是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替他应下了。”

  “你这……”许嘉兴一时愕然,“这个本来就出于自愿,他若不愿,你又何苦强求来,别到时人因此而记恨上你,那才是得不偿失。”

  邓博文道:“那倒不至于,蒙伯伯这次县试也考过了,既是学里一起庆祝,理应不该少了他。往后科考路尚长,他既与咱们做了同窗,总不能一直孤来独往,学问贵在交流,与同窗们多多搞好关系,于将来的仕途总不会差。”

  “你说是吧?”他将头歪向许嘉兴,许嘉兴默了一阵,才道,“嗯,你说是就是吧,不过换作是我,我才不会强管他人之事。”他虽对蒙真较先前有了很大的改观,可到底没有邓博文与其走的近,除了这次县试同保互结外,二人平素里关系泛泛,蒙真是否孤来独往,跟同窗关系如何,都与他无关。

  许嘉兴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郑夫子拿着书具走上了讲堂,他赶紧一溜烟跑回自己座位上。

  这几日气候回暖,郑夫子今日穿了件靛青色薄款襕衫,看上去较前些时候精神许多,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难得一回柔和。

  他坐在讲堂上,先是表扬了县试考过的学生,之后又给那几个没考过的宽慰,一次县试并不能代表什么,这次没考过下次考就是。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不论什么时候,人都要怀有一颗凌云之心,便如那长松入云汉,唯坚不摧。

  郑夫子捡着勉励人的话说了一番,之后又说起府试报名一事。府试报名流程与县试同,也是五童互结,一廪生具保,郑夫子要学生们提前做好准备,等府试报名通知下来后直接到顺天府报名即可。

  府试报名的事说完了,郑夫子便让学生们在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做好复习,争取府试时一次通过。

  他讲完之后,要学生们踊跃发言,有什么问题一并提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学生们倒是不如平时课上那般拘谨,大家就考试复习之事问了几点,郑夫子很温和地给众人一一解答。

  郑夫子今日难得好气色,在给学生们解答完问题之后,有学生趁此说了句今晚行香楼宴饮,邀请夫子也来一聚。

  出乎大家的意料,郑夫子竟爽口答应了。郑夫子还说,今下午课不上,大家回家收拾下晚上赴宴。

  学里一下就沸腾了,学生们欢欣不已,等到上午课罢,开开心心回家去了。

  蒙真回到家时,正好碰见蒙鸿出门,蒙鸿见着他爹有些讶异:“爹,今日您为何回来这么早?”

  蒙真便将学里事说了一遍,蒙鸿听后嘴瘪了下去,“昨日我邀爹去行香楼吃饭,爹说喜静不喜闹不去,怎地爹的同窗邀请,爹就去了,爹这分明是厚此薄彼,厚待同窗薄待自己儿子。”

  蒙真知他这是气话,并没当回事,只道:“晚上你随我一起去,就在你开的那间行香楼。”

  蒙鸿嗤一下就笑了:“爹与同窗吃饭我去凑什么热闹,爹与同窗好好庆祝,到时我给你们打个折扣。”说罢与他爹挥挥手,径自出门去了。

  蒙真看着他走远后回了自己屋里,用罢午饭后他睡了个午觉,起来看了会儿书,收拾下自己,叫了阿青赶了马车往行香楼去。

  到了行香楼时,已有好些同窗候在那里多时。参加宴席的共有三十二人,行香楼的包厢偏小,挤不了这么多人,他们只好分两桌坐一楼的大厅。

  等到人都到齐后,大家先是寒暄热络一番,而后与自己身边交好的同窗交头接耳,聊的热火朝天。

  在座者基本都是年轻人,蒙真坐在其间显得格格不入。好在郑夫子坐他身边,二人年岁所差无几,倒也聊的来。

  郑夫子先是恭喜他过了县试,而后就着桌上的茶水与饭菜与他说了好些科考相关的事。

  蒙真光顾着听郑夫子说讲,桌上的饭菜并没怎么动,在一众杂乱哄吵声中,一道刺耳的男声自隔壁桌传来,在哄嚷的人群中划开一道口子。

  “你走路不长眼的吗,爷这身衣服可是找人特特量身定做的,就这么被你碰脏了,你赔的起吗?”

  蒙真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正被一个身穿红色锦缎衣服的男子拦住去路。那男子气势汹汹,横眉怒目,对着少年一通斥骂。

  少年唯唯诺诺,略显胆怯,连连赔礼道:“对不起,我着实不是故意的,要不您脱下来我拿回去洗干净了,再给您送过来,您看成吗?”

  男子不知是被这话气着了还是因为其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恼怒道:“你没在这家店吃过饭是不是,这杏花鹅的酱汁一旦弄到身上,就是神仙水也洗不掉。你洗,你怎么洗,拿你的脑液洗吗!”

  “哈哈哈……”男子的一番话引得桌上人哄堂大笑,少年的脸憋的通红,两只手紧紧攥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另外一个穿黛青棉绸衣服的少年走过来,将受了欺辱的少年挡在身后,与男子道:“既是弄脏了你衣服,我们赔你一身就是,你何必言辞激烈,咄咄逼人。”

  男子不屑道:“赔,只怕你们赔不起!我这身衣服的料子可是我姐夫从江南带回来的,家里剩了不多,便找人给我做了身衣裳,这衣服天上地下只此一件,京城都没得卖,你说你们怎么赔!蠢货!”

  面对男子的辱骂,黛青衣服的少年竭力忍持住,说:“便是没有一模一样的,赔一件与你身上相仿的也是可以。”

  男子毅然否决,口舌相逼:“不可以,我就要一件与我身上一模一样的。”

  “那,我们拿钱抵总可以吧。”因为失误在先,黛青衣服少年这边的气势显然不足,低声低气与人好言相商。

  然而男子是个不讲情理的,恁凭对方怎么苦求,他就是不肯松口,“不可以,我说了要一件与我身上衣服一模一样的,就得是与我身上衣服一模一样的,多一针少一线都不可以,你们休得与我讨价还价。爷家里又不缺钱,谁稀罕你们那几个破钱。”

  “这……”两个少年相顾无言,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衣着朴素的少年似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身子有些发抖,几乎是快要哭出来了。

  而男子这边依旧在咄咄逼人,旁边一众人一边吃着美味的佳肴,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却无一人出来替两位少年帮忙解困。

  就在局面陷入僵地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聂兄,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