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萧瑟, 日色微冷。
荒草暗淡风寥落,败树前头雀斜飞。
林婉仪气急火燎地说完那句话后,江逾明并未应她, 可也没有走,两人枯立着, 安静又无言。
官署门里, 一个小小的拢间, 一时间针落可闻,分明只是无言, 可林婉仪却在这份安静中,心神越发紧张地跳动。
江逾明什么都没说, 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却无端让林婉仪发怵,那眼神里藏着惊涛, 又像是骇浪,无以名状之物钳住了她的脖颈, 叫她不能呼吸。
她胆颤着, 心神有片刻怔忪,有一瞬怀疑面前的人, 到底是不是江逾明——
忽然,
“林小姐所求何事?”
明明是一句如常的话,却让人听出冬日寒凉来。
林婉仪像是心口被人攥了一下, 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想嫁给陈子酬, 还请江世子帮帮我!”
今日同陈子酬一道出游, 去了泾水桥的画舫看江南名技表演, 她早想过陈子酬的恶劣, 却不知他竟是这般不把淮安伯府放在眼里!
是,陈子酬是请她去了,可同去的人并不只有她,还有不少的花楼名妓——他们坐怀椅上,对酒贪欢,娇嗔哝语,推杯换盏,分明就是这么浪荡下流之事,在座之人却无一觉得不对,他们还用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在挑剔她的格格不入,又像是要把她拉入深渊。
林婉仪坐在那儿的两个时辰,全身都在抖,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作践!
这一场忍耐,在陈子酬问她吃不吃酒时,爆发出来,她起身说要走,陈子酬不许。
“……林姑娘当初说喜欢我,可本公子怎么觉得林姑娘的喜欢这么廉价呢?林婉仪,你喜欢都不值当陪本公子喝一杯酒吗?”
当时,陈子酬掐着林婉仪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林婉仪怕极了,眼珠都在颤,可他还在问,“林姑娘到底是不是喜欢我啊?”
冷汗一层一层地出,林婉仪颤着眸,在陈子酬的眼底看见了那个渺小无助的自己,他的气息连同香膏、酒香包围着她,眯起的眼里带着深不见底的威胁,仿佛只要她说的是不喜欢,今日便走不出这画舫。
林婉仪怕得眼泪不住地掉出来,连忙改口,说陪陈子酬喝。
“喜欢呢?”问完这句,陈子酬掐着林婉仪脖子的手,瞬间又紧了。
林婉仪呼吸不畅,嘶哑地说:“……喜、喜欢的,我很喜欢陈公子。”
陈子酬愉悦地笑了:“我该怎么相信林姑娘说的话呢?”
林婉仪哪能证明?她艰难地呼吸着,在陈子酬瘆人的笑里,想到了先前焦妈妈给她的,姜辞的荷包,她摸了出来,推到陈子酬手里,才得以逃过一劫。
现在她的脖颈上还留着早上的红痕,被风吹到刺辣辣地疼,林婉仪真的不敢想象嫁给陈子酬后,未来会是如何……
虽然她也知江逾明是不可能娶她了,但江逾明若是愿意替她向爹求情,说不定这时会有转机!
林婉仪结结巴巴道:“只要,世子……妹夫!妹夫替我向爹爹求情,事成之后,我一定把那物送到世子府上!”
西风微斜,吹掉了几片落叶,枯黄的颜色落在林婉仪的脚边。
江逾明面色很冷,人人都说他温润如玉,但今日,几阵风吹,那浮在表面的润色好似一下就散了,就像冬日里拨开薄雪,露出了雪下比雪更硬更冷的冻土。
这不是林婉仪第一次来找他。
前世林婉仪也以这个借口来找过他,当时的言语并未像今日这般激烈,只是说了阿辞有东西在她那。
江逾明指尖微动。
先前阿辞确实同他说过,离开奉京前有来寻过他,既是如此,来时带了东西便不奇怪,但是送了什么呢?
她退了婚,信物一并归还了,应当与退婚无关;而且凭他几次与姜夷如相谈的经历,关于毒刺案之事,阿辞也是不知道的——姜家,能让皇上忌惮的东西,只有毒刺案,若是那东西真与毒刺案有关,林婉仪不可能藏到现在才拿出来,皇上也不可能让林家知道。
林婉仪看江逾明面上丝毫没有动摇,心下一慌,咬牙发狠道:“如今陈公子还不知道奉京城关于我和他的事,是表妹造谣散播的,今日,妹夫若是不帮我,他日我把这事告到陈子酬那,我过得不好,她也别想好过!”
“造谣?”江逾明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如今林小姐已是自身难保,竟还有闲心操心这些事?”
林婉仪倏然一愣。
江逾明淡声道:“近来,都察院追查府县买卖孩童一事,正巧抓到一个牙人为名,诱拐孩童的嫌犯,人已经送到大理寺了。都察院连夜都审,查到了很多窝点,而且,”江逾明目色冷冷地看着林婉仪,“此嫌犯,倒还是林小姐的熟人。”
林婉仪一愣,怔然问道:“……这是何意?”
“那嫌犯招供说,去年在长安街拐卖幼童,是受你指使。”
林婉仪面色一下就白了,险些站不住,跌坐下来。
“方才,本官见林小姐是从泾水桥边回来的,依我看,林小姐近日还是不要乱跑的好,说不定哪日大理寺就会传讯小姐,若是到时寻不到人,林小姐是从犯还是通缉犯,就说不清了。”
江逾明理了理袍子,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最后道:“看在林小姐叫我一声妹夫的份上,我奉劝林小姐最好能安分守己一些,若是往后再有什么,我倒是不介意亲自把林小姐送进大理寺。”
不是送去,而是送进,林婉仪在这句话里,直直跌了下来,看着江逾明的背影,整个人都在发凉。
回到官署,长笺已经来了,提着一个大食盒,说是夫人送来的。
他方才在小春楼吃了两碟点心,心情好得不行,说话都带着笑:“夫人还给世子留了字条。”
江逾明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手,才把字条接过。
很简单的一句话,江逾明捏着字条,眼底的寒意散了不少。
[桃花型的红茶饼是做给你的,别拿错了。]
姜辞的字很娟秀,比一般的簪花小楷要多几分潇洒,江逾明看到这句,打开了食盒,他的被放在了最上面。
他拿出来后,才看姜辞补在后面的那句话——
[你和别人的不一样。]
江逾明把纸笺看了几遍,才收好,吩咐长笺:“去查一查今日,陈子酬从林婉仪那拿到了什么。”
长笺点了头,又听世子道:“顺便查一查淮安伯府,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
小春茶。
姜辞挽着袖子,在后厨和虞婉学做茶饼。
“如今天凉了,做红茶饼比绿茶饼好。”虞婉检查食材,拿主意。
姜辞什么都不懂,大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
开始和面了,姜辞闲聊起来:“天冷了,小春茶的生意没有受影响吧?”
“听阿春姐说,没什么影响。”虞婉喃喃猜,“应当是咱家门店小,不敞风,不冷……”
话还没说完,就被春老板敲了头:“说谁门店小呢?”
虞婉俏皮地耸了一下肩。
“如今挣钱了,就嫌弃我这庙小了,是吧!”春老板气哄哄地挨在门边,看她们忙。
“没有……”虞婉嘴笨,不知该怎么说。
姜辞解围道:“就算是菩萨,还不是仰仗春老板赏饭吃。”
春老板不跟姜辞贫,也敲了一下她的头:“还菩萨呢,做个饼你就菩萨了,这么能,你咋不上天?”
虞婉难得小声回嘴:“被阿春姐拴着了。”
“带坏了,全都带坏了。”春老板气笑了,不跟她俩胡闹,出去招揽生意。
姜辞眉梢染着笑,刚刚说到挣钱,便想着问虞婉:“今年攒了多少银两?”
“三十多贯了。”虞婉说起钱就笑,“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
“如今才过十月,便盘算着过年了?”
“也就两个月。”虞婉揉着面,掌心都是白的,脸上笑意很淡,却很开心。
姜辞不知她对过年有什么向往,但看她过得开心,便觉得挺好。
两人花了一下午把红茶饼做出来,先是给春老板尝了,最近茶楼里上了不少新糕点,都是虞婉在家琢磨出来的,他们茶楼没因为挣钱添人手,每日的糕点做得不多,不想倒是因为这,抢手起来。
姜辞出来休息,看路重又来了,戳了戳虞婉:“这路大人一月来两日,还都是你在的时候来……”
这便是明示了,虞婉想了想,端着茶饼过去问好:“路大人。”
路重一身黑袍子,正听戏呢,他这人懒散,这回也是坐没坐相:“做什么?”
“今日新出的茶饼,要吃吗?”虞婉说完,补上句,“不收钱,就当是多谢你这段时日来赏光。”
这话听着不是滋味,路重摸了摸耳朵:“我也不是来捧你的场,就是……来听戏,你们这的戏,还挺……特别的。”
虞婉听不懂戏,问她:“特别什么?”
路重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些呆,直接道:“特别难听。”
“……”
虞婉觉得这人说话一直不好听,想着自己也算个店小二,便为青萝他们说话:“我觉得挺好听的。”
“勉强能听。”
两人聊了没几句,忽然一声巨响砸在了戏台前的地上——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我家的洗脚婢唱得都比你们好!就你们这还敢出来讨赏?”
一楼听戏的都是老主顾了,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就还没在小春茶见过这阵仗。
虞婉也吓得不轻,只是那酒瓶砸过来时,路重帮她挡了一下,这才没看到什么。
动静不小,春老板和姜辞全到前厅来了。
就见那胖头老爷跌跌撞撞地走到戏台前,看样子醉得不清,怀里还捧着一个碟糕点饼子,一步往上头砸一个——
“让你娘的唱,唱的什么玩意!”
“哭丧啊还是叫坟?功夫不到家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老爷我花钱是来享受的,不是来遭罪的。”
胖头老爷说话都说不清了,还要往前走,走到一半不然不知被谁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嘴上又是骂骂咧咧。
“谁绊我,谁他娘敢绊我!知道我是谁吗!”
方才伸脚的路重坐在一旁不动如山,听着胖老爷那大嗓门,不由得挠耳朵:“我算比他有品行了。”
虞婉就道:“闭嘴。”
春老板打着折扇往前来:“这位老爷,我们小春茶办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敢上来砸生意的,这么多客人都没说什么,怎的就你耳朵挑?老爷若是真金贵,逛梨园、养戏班,跑来我这小春茶作甚?”
“原来老板是个娘们儿啊,难怪生意做得这么磕碜。”胖头老爷看到春老板就笑,“我听说你从前是江南名角儿,怎么,如今从良了?”
这人说着,就要上前调戏,姜辞握着竹扇,准备上前,不想就在这时,二楼有人往下倒了一瓶酒,直直淋在胖头老板脸上,还没等人发脾气,楼上已经温润开口了:“怎么着,这戏我听得,庄老板听不得?”
庄老板抹了一把脸,刚想破口大骂,可当他抬头看到坐在上头的人时,话到嘴边生生停住了,面上表情几变,到最后只能尴尬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青公子,久仰大名。”
“庄老板生意做大了,连小戏班子的场子都砸,是不是有点不大气了。”
“哪能啊,我就是一时酒气上头……扰了青公子雅兴,多有得罪。”
“我一人倒不算什么,就是在座的客人,以及……”他说到这,顿了一下,垂眸看楼下的姜辞,和同她站在一起的春老板,“店老板,才是受了不少惊吓。”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小春楼是青公子罩的,多有得罪……这样,今日大家开销,我庄粲全包了!”庄粲咬牙切齿地对春老板行了礼。
春老板也是见好就收:“谁还没个酒意上头的时候?今日庄老板大气。”
一场闹剧,草草开始,草草结束,姜辞抬头和楼上的青胜兰对视时,对方抱着玉扇,对她行了个书生礼。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青胜兰的小厮就下来了,人倒是规矩:“姜姑娘,我们公子说,请姑娘到楼上道谢。”
姜辞生生忍住白眼的冲动,同春老板说:“我去去就来。”
楼上,青胜兰就没想过她会不来,已经开始斟茶了。
“白芽奇兰。”青胜兰温声道,“我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茶。”
姜辞坐下,重新斟了一杯:“如今不喜欢了。”
“那喜欢什么?”
“红糖姜茶。”
青胜兰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方才那人是十里茶铺的老板,想来是看小春茶生意做得好,抢了他们的客源,所以才故意借着酒气来砸招牌。”
这便是明着要姜辞一声谢了,姜辞垂了眸:“那方才还真是多谢青公子出手解围。”
青胜兰这才笑:“举手之劳,姜姑娘最近过得如何?”
“不比青公子风云际遇,时常出入淮安伯府。”
“……到底是生疏了,如今我在奉京也是身不由己,我一介商贾,还能与官斗不成?”
“成与不成,都是青公子自己的本事。”
“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青公子与谁是一路人,我比青公子更清楚。”
青胜兰无话可说。
几句对谈,不欢而散,姜辞下来后,差人把茶饼送去都察院,又装了些,让人送去给素卿。
回到琇莹院时,江逾明还没回来。
她吃了两个茶饼,在小院里散了会儿步,去书房翻着话本等人回来。
说是傍晚回来,结果迟了不少,姜辞边睡边等,听到动静时,黄昏已经流进屋里了。她眯起眼睛生气:“你好久。”
话音一落,唇上就被亲了一下。
一触即离,像是路过的猫觉得你可爱,蹭了你一下。
“等很久了吗?”
其实不久,但姜辞坐了一会儿,浑身都软了,她就是故意:“我等好久。”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发顶:“下次不会了,用晚膳?”
“好哦。”
傍晚稀松如常,夜里稀松如常,姜辞坐在榻上,看长笺来了几次又走,忍不住伸长脖子。
江逾明余光看到姜辞坐在里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到底是和长笺说了几句,便把人放走了。
“出什么事了吗?”
江逾明把人抱到梳妆台上:“你说离京前,第二次来找我是什么时候?”
“……就是离京前一日。”
江逾明看姜辞有些不想说,他也抿了下唇:“你是不是给我送什么东西了。”
肯定句,不是疑问句,姜辞鼓了鼓脸:“……送,送了。”
忽然问起这个,姜辞面上有些热,就像是兴冲冲来告白,结果没等到人,时隔很久,又被对方问起来一样尴尬。
江逾明也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好像不能问了:“送什么了?”
“……一定要说吗?”姜辞想偏头躲,又不知道往哪躲,早知要说这个,就在榻上说了,还可以接着被褥遮一下,她支支吾吾好半晌,视死如归,“那我说了,你不能笑我。”
“不笑。”
“我,给你送了个荷包,亲手绣的……”姜辞说完,飞快道,“我绣功很差很差,所以它应该很丑很丑。”
“绣了什么?”
姜辞咬了一口江逾明的锁骨,说:“芍药。”
江逾明肩上一痛,揉了揉她的发顶。
姜辞心软地帮他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江逾明便把今日的事说了。
“一个芍药,能做什么文章?”姜辞不大高兴,拿了她的荷包,送给了别人,现下又拿来威胁,若不是送给江逾明的,她都已经不想要了。
“芍药有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之意,林婉仪虽不懂毒刺案之事,却可以借此讽刺圣上,说姜家退守,不是不争而是淡泊,当初温容不受皇上之邀时,吟的是五柳先生的诗,他们应该是想从里面做文章。”
“我会拿回来的。”
姜辞等了一会儿,问他:“没了?”
江逾明一愣:“什么……”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
江逾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没想到,他摇了摇头。
“哦……那你拿回来了,别给我看。”姜辞语气平平,说完这句话,便回了榻上。
江逾明站在原地,还有些愣,转头看人已经躺下了,不大明白。
“……要睡了?”
“嗯,熄灯。”
油灯灭后,四周暗了下来,姜辞侧躺着,难得离江逾明很远。
什么嘛,知道是芍药都没什么反应,还说什么淡泊名利,亏她还想江逾明会明白她的心思,原来不明白啊……
四周悄静里,江逾明忽然问:“生气了吗?”
“……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
“该睡了。”
“……”
隔了半晌,姜辞见江逾明真不吭声了,又翻身起来:“睡了吗?”
“……”
姜辞知道江逾明没睡,戳了戳他的脸:“不许睡。”
江逾明睁开眼睛:“怎么了?”
姜辞捧着脸:“我有问题问你。”
“嗯。”
姜辞不想直说,拐着弯问:“芍药为什么是与世无争?”
“……芍药开在五月,不与百花共花期。”
姜辞煞有介事地点头,慢慢问:“还有吗?”
“相思、别离。”
江逾明答完,隔着月色,看了姜辞一眼,后知后觉地说:“我相思你。”
姜辞满意了,捧着人的脸,亲了一口,翻身躺下。
江逾明从后面揽着人的肩膀,埋进发里,轻叹一声:“可以睡了?”
姜辞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江逾明埋头在她肩上吻了一下:“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