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过面庞的风中隐隐带了点水汽,抬头一望,竟然已阴云密布。
晏唐出帐时没在意这么多,哪料到须臾间,雨势已经止不住了。
副将举着一把伞冲他跑来时,晏唐的里衣都湿透了。他挥了挥手:“你自己撑着罢,我撑不撑都是一样了。”
副将着急道:“那怎么行,将军,您要是感了风寒…”
“没那么容易。”
兴许冥冥中他这句话被老天听到,说他太狂妄,回应以一个响雷。
雷声撼动,仿佛地震山摇。
第二日晏唐就发烧了。
起初他还不在意,举着一支笔在纸上勾勒,一处山河也逐渐显现。
“丹城可比春风关好攻多了,杨没那么容易放过这次机会。无论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暸望塔都要时时警醒。还有这一处…”
他身子向后踉跄了一下,那盘旋在脑袋旁的热意忽然烧了进去,他眼前一花,嘴里却还念叨着:“这处山坳…”
一屋子将士都不是什么细心之人,此时也察觉出不对了,从地图上拔开目光时晏唐已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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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烧烧了整晚。
副将照顾人很毛躁,晏唐衣衫被汗浸湿了,湿湿潮潮了一晚上,很是难受。
他听见晏唐念念叨叨一个名字,凑上去询问:“将军?”
“姚润桉…”
声音含混在喉咙中听不清,等副将要再凑近些时,晏唐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我…怎么了?”
副将忙拉开距离:“将军醒了?昨日淋雨受了寒,烧了一晚上。”
晏唐坐起身,低头找靴子,“战事如何了?”
“将军不可!这风寒反反复复,若是好不了难免落下病根。”
“无妨。战事如何了?”
“已经将军说的在西南马道布了埋伏,昨日大雨引了山洪,敌军右翼困在山坳中不得出。想必不出明日,就会如将军所言,到时候一网打尽!”
晏唐点头,喝了一口茶:“京城有来信吗?”
“还没消息。将军如此挂念京城来信,是有了心上人吗?方才昏睡时就已将军一直在念叨。”
“心上人…”晏唐低头咳了两下,将这三个字吃进嘴里又读了遍,何其缱绻。
“是,在京城等着我凯旋归去,怎能不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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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风关胜到丹城,再从丹城攻到吴城,敌军节节败退。
正月三十,敌军撤离巴东,彻底失去关中要塞。
二月初,敌军固守成都,遭征西将军晏唐火攻奇袭,前安南王麾下大将晏修带棺来降。
晏唐与敌军征战数日,过巴东之后,才知主帅是何人。
他望着经年不见的老父亲,久久沉默。
记得离家时,晏修坐在堂上,向他瞥来一眼:“你不要怪我,你这一去,保的是我们晏家的太平。”
一方武将,势力庞大,怎么不遭皇帝忌惮。当时新帝即位,必然不能容许这般威胁。于是他被送到京城做质。
原本晏修叫他回蜀时,他已然觉得不对。
但这也许是晏修对他的最后一丝血肉情罢。
然而他最终决心不回,那边被留作弃子。
可谁想得到,这颗弃子到了如今,竟成了心腹大患,成了一匹防也防不住的狼。
再相见,须仰视了。
“你率兵的本领不是我教的。”晏修深深地看着他,斑白的鬓发被风吹起,顿了片刻,又道:“保住你的兄弟罢,也算是还了晏家多年养育之恩。”
晏唐悲哀的看着他,从前像一座山一般怎样也越不过去的人,如今弯腰佝背,跪在他身前,身后摆着一樽木棺。
他没有得意,也没有失意,淡淡地说:“你也没有教过我什么是亲情,怎么样善良。”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晏修将剑抵在颈上,苍凉一笑:“我晏修英武一世…错在生了你这孽子!你身为坤泽,不配为将!”
他话毕,众兵士哗然。
刺冷的西风中,晏修自刎,鲜血喷洒大地,喷溅到晏唐的脸颊上,那血肉与他同根同源,世人常说血浓于水——但谁知这鲜血只是比冰更寒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晏修致死都没有给过他半分的爱,半分亲情。
晏唐抹了一下脸颊,将炙热的血抹开,转头望向他的将士。
“我确是坤泽。”
“诸位若是谁不服我的,尽可以骂我,拿上你们的武器,攻击我。若谁自认在领兵打仗,拳脚功夫上胜得过我,晏某执剑候教。”
军中顿时静谧无声。
刚胜了一场大仗,晏唐的才能,他们自然有目共睹。
然而自古以来,坤泽柔弱,乾元孔武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怎能想到,这位创下旷世奇功的晏将军,竟是个坤泽。
然而众人心中也都叹了一声,难怪。
难怪他无论如何将才斐然,都不得晏修老将军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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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马车上,晏唐拉开帘子,急切询问:“怎么不动了?”
副将回道:“前方落石,行进速度自然缓慢了些。”
“从斌,把你的马借给我。”
孙文武愣了一下,“将军,不可!您腿上还有剑伤,怎可骑马?”
晏唐却心意已决:“我一刻也等不了。”
上一次京城来信已经是一旬以前,说陛下生死未卜。近日山洪拦路,送信的驿马跑死了好几匹也送不进来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谁知晓他心里的担忧与思念,他在军中顶天立地,自是丝毫不能垮下来。将士中何曾未置喙过他是个坤泽,他更不能有丝毫软弱,背要挺直了,肩上扛着万石。
蜀道艰险,然而大将军快马加鞭,翻山越岭,日夜兼程。
他回京城时,天还刚蒙蒙亮。
他孤身单骑,直入宫内。
赵策东在武啸门前远远望见他,目光中似有一束火苗。
“晏将军!末将恭迎将军凯旋!”
晏唐却没什么功夫与他寒暄了,他未曾停马:“我去见陛下。”
他穿过一扇又一扇门,马蹄塌起的灰尘将他衣衫的下摆都脏污了。到了永和宫门口,他却惴惴不安,连推门的勇气都失却。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光从他推开的门缝钻进屋里。
光照在屋里的座椅上,照在座椅上的人身上。
座上人抬起眼,目光似水柔情,他望着站在光亮里的人朝他奔来。
“跑慢点。”他轻轻的说,实际臂膀都已经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