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
安常王杨山靖领兵在春风关外,言陛下召其入京述职。
姚润桉烧了一夜,他只记得做了噩梦,梦里那支箭射在了晏唐身上。醒来时他模模糊糊,转头去寻晏唐的身影。寻了许久也没见,姚润桉急得撑着身子要起来,刚爬起半个身子,才见到晏唐穿着一身铠甲,急急忙忙地跑到他身边。
“你发什么疯,快点躺下!”晏唐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
姚润桉没答话,只是攥紧了他的另一只手,忍着体内的疼痛,声音颤抖:“我梦到你不见了。”
晏唐看着他许久,冰冷的铠甲压在他身上似有千斤重。
“安常王攻到了春风关,我要与安将军一同去防。”他顿了顿,望着姚润桉苍白的面孔,强忍着鼻腔的酸涩:“李太医说埋在你身体里的箭头今日就要拔出来,否则伤口会感染了。姚润桉,你等我回来。”
姚润桉顾不上这些,拉着他的衣袖,晏唐怕他扯坏了伤口,顺着他的动作来,便囫囵被他扯到了怀里。
晏唐半撑着身体,不敢压着他,偏偏身上的铠甲太冷硬,失却了身体相贴的温情。
“若能一辈子这样抱着你,想必什么荣华富贵,滔天权利都无法比拟。”姚润桉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
战甲压在晏唐身上是实实在在的重,可姚润桉肩上看似空无一物,实际上他背着的是变幻莫测的政治之争与整个国家安危。可他此刻多想孑然一身,就这般事未了也拂身去罢,只管他的唐唐。
“实际上这一年我时时刻刻都在怪你。”
姚润桉听见他耳畔传来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想要止住晏唐的话。
——他何尝不知道晏唐怪他。然而让晏唐承认这件事,就是让晏唐撕破他刚要愈合的伤疤,血淋淋的把自己笨拙的爱给他看。
“我做了好多个梦,梦见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也梦见你来找我,要我原谅你。那些梦我有些记不清了,但后来你和梦里一样,来找我了。”
姚润桉想要抱住他,却提不起手。他手忙脚乱的安慰道:
“唐唐,我不知道那些,我…”
晏唐却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姚润桉的耳垂,姚润桉太清楚这个小动作的含义——“听我说”。
“正月十四那天,我传信给父亲,说我留在京城。姚润桉,我做了一个和我所有的梦一样的决定。”
他想留在他身边。
晏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姚润桉,不再逃避同他对视。
“笨蛋。”泪水盈满眼眶,姚润桉苍白脸颊上却绽开一个笑容,“我的笨蛋。”
晏唐也笑,望向他的目光深邃,他多想把他刻进眼睛里。
门外有士兵在叫他了,便到了要走的时候。
在他心上人不能扛起这个国家的时刻,他将拿起战戟,为他守着。
“回来我再吻你。”他已然不怕遗憾。他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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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唐下了战马,抬头望,安云峰已然在城墙之上站立。他孤身爬上城墙,随着他们的目光远眺,京城之外还是一片祥和。
然而草丛翕动,远处无一只飞禽,周遭也太过寂静,种种迹象皆昭示着安常王的大军窝藏在护城河对面的营地中。
乌云遮住了天光,俨然是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守在城门里的将士都蔫蔫的,似是被霜打的。
谁也不知城门外究竟有多少人。前两天蜀地的探子说是只有五六千人,然而这群逆贼端着火铳大炮,从黔州一路攻到了春风关。前日说五千人,昨日说一万人,今日又说有两万人。敌在暗我在明,实在难有士气。
山雨欲来。
“晏将军,陛下如何了?”安云峰一见到他,便凑上前来急切询问道。
如今这种局势,要说最紊乱军心之事,便是皇帝受伤,时日无多。
晏唐的目光却十分坚定:“陛下尚好,等我们胜仗了,他便康健了。”
“无论事态如何,我们将士要做的便是守好江山。”
即使黑云压城城欲摧,也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说完这句后转身拔剑,指向数几里外的一片树林:“我若是他,我便将粮草营藏于那处。”
“春风关易守难攻,他们是知晓的,想必必然已经做好了同我们鏖战的准备。春风关外的丹城已然被他们攻下,辎重若是尽数放在丹城,丹城东门到那处一路平坦,少山少水。”
安云峰打开手中的战时地图,沉默着望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晏家世代名将,这一代中也尽是杰出之才,然而这等天赋,在其中也是独一份。然而不知为何,晏大将军自小便不看重他这个三儿子。
他们商讨后,决心用火攻,先偷袭敌方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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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一夜后,叛军的粮草被烧了大半,斥候去探从丹城补给的粮草,推断出敌军约有一万三千人。
正月二十夜晚,在一片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敌袭!”东瞭望塔亮起灯,敲鼓长鸣!接着,尖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伴随着的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晏唐站在城楼上,眺望京城,低声道:“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护城河中大网收束,敌军像被捉住的虾米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乱箭齐发。
灯塔亮了一夜。
晏唐身着银甲,尤其耀眼,他身后的将士望着他,火光照射在银甲上,仿佛浴血的凤凰。仿佛一场战争,数万将士的命运,数千万百姓的家国,他都能扛起来。
清晨初阳升起时,春风关外血腥扑鼻。
晏唐深吸一口气,敌军撤到了丹城,大败我军。首战告捷。
身后精力旺盛的将士们抱在一起欢呼,他在一片热闹之中背过身,独自走了。
他将头盔取下来,用方巾擦了擦满是血污的手,从袖口掏出来那张被汗水浸湿了信纸。
“陛下危矣。”
他颤抖着手将信纸攥作一团,又展开规规矩矩折起来,塞到袖子中。
身旁有人叫他,他侧过身,是安云峰。
“兰蘅好谋略,此次我们大获全胜!”
他却没有接安云峰的话,而是停顿片刻,问道:“这里有寺庙吗?”
安云峰愣愣地望着他,“有...你身后那座山上就有。”难不成是好久没造杀孽,动了恻隐之心?
晏唐点了点头,看见自己手上没有被擦干净的血迹,“好。”
他满身杀孽,不知还能否求求神佛,借他半生流离,换神佛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