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 傅知怀离京。

  燕稷到城门送他, 他穿着一身朴素青衣, 撑着伞站在马下朝他微笑着看过来, 眉目平和,眼里的肆意隐在宁静里, 不若之前夺目,但却更加包容。

  像是一把曾经锋芒毕露的剑,在岁月辗转后渐渐将最表面的那层慑人也自伤的气势打磨, 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一身骄傲和气势藏在深处, 风华内敛,绝世天成。

  从前鲜衣怒马嬉笑怒骂少年郎,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可是这成长,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燕稷走上前, 竭力扯出一抹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穿这样的衣服,挺好看的。”

  “是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傅知怀眼睛弯成缓和的弧度:“不过在我心里,你最好看的模样还是那年在丞相府,我拉着你的衣袖问你以后愿不愿意嫁给我时, 你抬头怒视我的模样, 嗯, 特别好看。”

  燕稷忍不住笑起来:“说的什么话。”

  傅知怀随着他笑,而后没说话,就站在那边深深看着他, 面无波澜,眼睛里一丝情绪都没有,半晌,他突然上前,张开手紧紧抱住了燕稷。

  油纸伞落在地上,风雨滴在他们面颊,微微的凉。

  可傅知怀的声音却比雨水还要苍凉:“其实啊,燕小九,我还是很不甘心。”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初你在御书房对我说的那些话。那时候你问我爱着的究竟是许多年前站在白堤上微笑的你,还是现在心思深沉不择手段的你,当时我太慌张,什么都没说,可后来我想,无论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不都是你么?”

  他一笑:“可是你说我懦弱,这却是没错的。”

  燕稷任他抱着,没动,也没出声。

  傅知怀之后没再继续开口,就这么抱着燕稷静静站着。四周风声依旧,雨水沿着脸慢滴下来,落入脖颈,冰凉瞬间蔓延,慢慢的,却有温润潮湿的触感,在一片寒冷中渐渐清晰起来。

  他哭了。

  燕稷眼眶一烫,霎时间涌起酸涩感觉,几乎就要落泪。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傅知怀带着他一起捉弄太傅,抓池塘里的锦鲤,再拿着去戏弄宜贤太后的猫,被罚了也无所谓,抱着桃花酒在桃花下笑几回,那时候傅知怀很爱笑,是那种肆意夺目,不加任何掩饰的笑,天真放纵的没心没肺。

  恍若隔世。

  “最近一段日子,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事情。”傅知怀声音很轻:“我们饮酒弄花,四处游乐,喜欢站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眺望远方,开心了笑,不开心了就闹。”

  他说:“那时候我不及相位,你也尚未登基,我们都还是旁人眼中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一无所有。到现在我位极人臣,你威势天下,可我却觉得,当年那段没心没肺的岁月,是我这二十几年最欢喜的时候。”

  燕稷颈间感到愈加浓重的温润感。

  他闭上眼睛,伸手轻轻抱住了傅知怀,掌心落在后者背上的一瞬间,傅知怀一顿,而后手下力度骤然加大,深深的,仿佛融入骨血一般。

  转瞬即逝,犹如幻觉。

  这个拥抱过后,傅知怀深吸一口气,突然松开,退后一步,面容清淡,还是方才平和从容的模样,纵然眼角有些红。

  他看着燕稷,面上最后一次勾出了从前那样肆意的神色,恍然间还是旧时少年模样,扬眉一笑:“此去千里,山水万筹,燕小九,可千万要顾好了自己。”

  说罢,他深深看燕稷一眼,像是要把他的容颜彻底刻在脑海一般,而后又退一步,翻身上马,再没回过头。

  燕稷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在风雨里慢慢变成一个点,直到再也看不见,半晌,头上雨滴被一柄油纸伞遮去,傅知怀单手撑伞站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很柔软:“陛下,回去吧。”

  燕稷闭了闭眼睛,转过身。

  “……好。”

  -

  回去后,燕稷去了大理寺地牢。

  京城风雨不歇,地牢阴暗潮湿,燕稷面无表情走过暗色里,在牢狱最深处看到了傅行章,他抱着那副画卷,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到是燕稷后,重新闭了上去。

  燕稷沉默着站在牢门外,许久,低低开了口:“明成走了。”

  傅行章骤然睁开了眼睛。

  “三千里外东嘉关。”燕稷对上他的眼:“你说,燕周会不会让他活着到东嘉关,或者,即便他到了,在边关战火动乱里,又能活多久?”

  “燕稷,你怎么忍心?!”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怎么忍心?!”燕稷眼睛发红:“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出京?他当着满朝文武自请前去东嘉关,长在浮华素来骄傲的人,走的时候素袍孤马,其他什么都没有,他去的东嘉关,东嘉关!傅行章,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傅行章一愣,握着卷轴的手慢慢缩紧。

  “但是没关系,看到你过的不好,我就放心了。”燕稷看着他,慢慢扯出一个残忍的笑:“你看看,你这一生,半生懦弱无知,半生行尸走肉,末了害了友人,误了独子,身败名裂,丞相府几代荣光因你烟消云散。你可以没在乎,毕竟你的日子不剩几天,死了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黄泉之下,云如眉会不会等你?”

  傅行章脸色骤然煞白,抱着画卷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燕稷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涌起快意,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朝外面走去,走上门口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在一片寂静中听到身后传来嘶哑痛苦的喊声,慢慢的,直到声嘶力竭。

  狱门合上,将背后一切阻隔殆尽。

  当夜,大理寺传来消息,傅行章意识崩溃,几度求死,最后趁着狱卒不注意,生生将云如眉的画卷吞了下去,胃部破裂而亡。

  听到这些的时候燕稷正在宣景殿抄写佛经,闻言后只说声知道了,就再没任何言语。

  九月十五,傅行章一案主犯午门处斩,同日余党流放,尘埃落定。

  此事后,世家权贵势力受削,权力归于帝王,几番腥风血雨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觊觎相位,连日上书。

  太和殿。

  众臣在没上朝前,便一直在猜想接替傅知怀位子的会是谁,于是上朝后,即可就有人开了口,言明相位之重,上书早日拔擢。

  燕稷面无表情听他们说完,看了眼苏谋旁边空着的位置,淡淡开了口:“此事无须再提,在朕这里,大启的丞相只会是傅知怀,他在,是他,不在,这位置,朕也给他留着。”

  话说的斩钉截铁,不留半点余地。

  苏谋躬身:“臣代明成谢陛下恩德!”

  邹齐变了脸色,上前一步:“陛下,丞相掌管六部,牵扯诸多,相位若是空着,诸多不便,或许还会徒生纷扰,陛下万不能妄为。”

  “是啊,兹事体大,陛下可要多加考虑。”

  “臣恳请陛下三思。”

  “陛下……”

  “……”

  燕稷恍若未闻,无论他们再苦口婆心,还是那样一成不变的表情。

  看他油盐不进,燕周终于也急了起来,走到中间:“陛下,太祖有训,三公之位一日不可空,正如诸位大人所说那般,弊端甚多,臣等知晓陛下与傅知怀感情甚笃,但在这朝堂事上,陛下还是莫太执着旧时情意,理智行事啊!”

  燕稷扯出不屑的笑。

  燕周咬牙,再次开口,说的话看着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燕稷听他说了许久,终于不再是之前无动于衷的模样,低下头去,众臣见状,以为陛下更改了注意,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着上方传来冷硬的声音:“朕说,在朕这里,大启的丞相,只会是傅知怀。”

  燕周手指攒起:“陛下说这话,为的是什么,凭的又是什么?”

  这话说的实属逾越,众臣心头一跳,却没听见帝王发怒,不由抬起头去,看到上方人嘴角噙着冰冷的笑,一字一顿开了口:“因为,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

  “是朕。”

  燕周喉咙动了动,眼神骤然暗下去。

  燕稷仰起头:“所以,只要朕还在这个位子上一天,大启的相位,就只会是傅知怀一个人的,这一点,谁都劝不了,除非——”

  他眯起眼睛,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谁都听得明白。

  百官一惊,急忙跪地:“臣等不敢!”

  燕稷随着他们一起俯首,良久,在听到散朝后起身,手指紧握朝上方看去,霎时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冷漠到了极致的眼睛,他不由一顿,而后就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看着他,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笑。

  狠厉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