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章眸中厉光大盛。

  “当年陛下地位不稳, 在朝中根本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那时候云如眉虽是主动说言和, 但到了赤水, 朝中掌权大臣却突然中断了议和,执意要拿云如眉祭旗, 一来振奋士气,二来扰乱赤方军心。”

  “贺清急忙往京城送了消息,陛下没办法, 便与你说,让你偷偷带着云如眉逃走, 隐姓埋名离开京城,他会动用手中一切拥有的势力护你们周全。”苏谋拧眉盯着他:“可是你呢?你因着丞相府的荣光和家中嘱托,犹豫了。”

  “贺清在前竭力帮你拖延时间,陛下也在京城为你铺平道路, 只等你带云如眉远走高飞,但你一直犹豫,迟疑,直到再没了时间。”

  “你不是忘记了云如眉怎么死的么?好,那我来告诉你。”苏谋深吸一口气, 一字一顿开了口:“是因为她一直等不到你, 渐渐绝望, 到了最后等不下去的时候,自刎而亡。”

  自刎而亡。

  傅行章一震,神情痛苦, 手腕被绳索磨着,血迹斑驳:“不会的,根本不是这样!”

  “怎么不会?她为你留在大启,站在赤方对立面,有家不能回,你却连带她走的勇气都没有,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说罢,他眼神变得凌冽:“因着不想让你伤心,一辈子走不出来,陛下和贺将军将这些瞒下,只说云如眉是劝和时遭了冷箭身亡,保全了你们彼此的面子,但你看看你自己,后来都做了什么?”

  傅行章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再次发出嘶哑沧桑的笑。

  “你也在骗我!分明就是燕嘉宁为了自己的帝位不择手段,满口虚伪之言,现在你对我说这些,都是谎言,你以为我会信?已经到现在这般地步了,还说那些假的做什么?早点了结也好,我欠了如眉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去寻她了,只恨自己下手太晚,没能彻底断了燕嘉宁和贺清的血脉!”

  他笑声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恨意,沙哑难听。众人站在后面看着他大笑的样子,一时间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个从前意气风发站在朝堂舌舌战群儒,回首一笑坦荡文雅,惊才绝艳的傅行章,早已在二十七年的执念折磨中被消融腐蚀,辗转生灰,生生换了一张面目。

  执念误人,再也回不去了。

  燕稷到此再也听不下去,朝着傅行章身后的谢闻灼看了一眼,谢闻灼早就有了这般打算,看到他视线后颔首,手掌向下一劈,傅行章昏过去后,刑部和大理寺等候着的人上前,迅速将十四人架起,关押天牢。

  昏厥的傅行章被大理寺带着走过众臣身侧,傅知怀还低着头站在那里,手指狠狠刺入掌心,嘴唇剧烈颤抖着。

  燕稷疲惫按了按眉心,众臣都是有眼色的人,纷纷行礼告退,快步离开了宫城,燕稷走到傅知怀身边,在这种时候,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跟着他一起无声许久,最终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和谢闻灼对视一眼,走出去,将清净彻底留给了傅知怀。

  寂静里一片五味杂陈。

  燕稷和谢闻灼沉默着走出去,在青石路的末尾转弯,看到前方一道身影迎面而来,是燕周,见到他,远远躬身行礼。

  他恍若未见,目不直视继续朝前走,错身而过的刹那,耳边听到燕周一声哼笑:“今夜这一场戏,陛下可看的开心?”

  燕稷一顿。

  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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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势相争,成则浮华加身,败则万劫不复。

  九月初十,帝王下定罪诏,参与逼宫者尽数抄家下狱,免除不知情家眷及妇女老褥罪责后,最终定罪斩首以傅行章为首之六十四人,五日后午门行刑,同时流放二百余人,贬谪无数。

  罪责未曾妄加无辜,极有端庄之风,唯一惹了争议的,就是傅知怀的去留。

  谋乱是大罪,此次事情由傅行章策划,傅知怀作为傅行章独子,便是陛下念其功劳和旧情不予斩首流放,这丞相高位,也是万万不能再由他继续下去了。

  甚是就连京城,也不应该再有傅知怀的立足之地。

  燕周一派就着这一点,自上朝起便没停过,傅知怀站在边上垂头不语,嘴角紧紧抿着,一眼看过去,苍白而沉默。

  燕稷皱起眉:“可是说够了?”

  邹齐躬身:“陛下,傅行章谋乱一事如今天下皆知,傅相才能与人品如何臣等固然清楚,可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于情于理相位也不能继续交由傅相,否则徒惹了旁人笑话!陛下,三思!”

  他话音落下,燕周身后一众齐声复议,苏谋那边皆是沉默,中立派面面相觑彼此看了许久,慢慢的,也有些许附和声,从后面响了起来。

  因为邹齐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听着下方附和的人越来越多,燕稷脸色难看起来,眉头皱的更深。众臣看他的模样,也知道再说下去恐怕要触了陛下的逆鳞,就不再说,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全都朝着傅知怀看了过去。

  傅知怀依旧低头站着,身子绷成一条直线,任凭他们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燕稷有些担心他,迟疑一下,刚要开口,傅知怀却突然抬起了头,二人视线相接,傅知怀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转瞬即逝。

  他上前一步,俯首叩拜三次,声音不急不缓,清晰响在所有人耳中:“臣傅知怀,恳请离京前去东嘉关,任太守之位,守疆护域,佑我河山,望陛下准允。”

  燕稷手指瞬间僵硬,燕周一众人却是一喜,邹齐躬身:“傅相此等抱负胸怀,臣等实在佩服。”

  其余人紧接着他的话出声附和,杂乱中,燕稷眼神渐渐沉了下去:“朕大启朝堂,哪里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今日朕不想多提,散朝!”

  说罢,他站起来,转身就往殿外走,走到一半又止步:“傅相到御书房来一趟!”

  御书房。

  燕稷先进了门,傅知怀跟在后面走进关门,门刚合上,便感觉有一物件破空而来,‘嘭’的一声在他脚边炸成碎片。

  “傅知怀,你可想清楚了你在做什么?!”燕稷咬牙:“且不说你现在这么做是不是正中燕周下怀,就只说你自己,一旦出了京城,你可能就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

  依着燕周对傅知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傅知怀一旦离京,面对的就是燕周和云木止的重重刺杀,他一介文人,怎么能受得住?!便是受得住,东嘉关长年有乱,他如何能保证自己平安?

  上一世傅知怀死在城楼的模样,他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一次了。

  燕稷气的太阳穴突突的疼,面上不见半点缓和,却没听到傅知怀的声音,忍不住怒视着看过去,在抬头的一瞬间,对上了一双含着柔软和暖意的眼睛。

  傅知怀就这么看着他,之前的苍郁情绪被敛去,轻声道:“可是啊……燕小九,我怎么忍心看你受为难?”

  燕稷一滞。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再次听到傅知怀唤他燕小九,居然是在这种时候。

  “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愿看见你为难的样子,我可能一直都没告诉过你,你啊,没心没肺任性骄纵的时候,最好看。”傅知怀笑了一声,又看他一眼,声音稍稍沉下去:“昨日,我去了大理寺地牢。”

  “……”

  “我见了他。”傅知怀低下头:“他穿着囚衣坐在那里,目光溃散,面上都是执妄,看上去……糟糕极了。但我还记得从前的时候,他在书房教我读书,惊才绝艳,眉目顺畅的模样。”

  傅行章这样的模样,燕稷也记得。

  “如今他做错了事,亲手断掉了自己的后路,当年为了报复贺清将军,在东嘉关设局,造了太多杀孽,这些无论如何都偿还不了,可是,我还是想过去,为他担下来一些。”

  燕稷沉默着。

  傅知怀却不再说傅行章,笑了笑,抬起头来:“所以,什么也不用说了,燕小九,就这样罢。”

  他眼睛里留出出难以描述的苍凉,面上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心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老去了。

  燕稷看着他,心里一阵酸涩,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良久,闭了闭眼睛,艰涩道:“好。”

  傅知怀便笑起来,还是那样柔和的样子,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不要阴沉着脸,我还是喜欢你笑着的模样。”

  燕稷点点头,竭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他清楚那不好看。傅知怀没说说什么,又一笑,收回手,深深看他一眼后,离开了御书房。燕稷从木窗怔怔看着他背影消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看到檐下有水滴落下,一点,两点,三点……直到瓢泼。

  这年秋天的第一场雨,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