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山河静阔>第91章 要同生共死才行

  周琰八岁上雾山,法号持律,守着松园里的小草棚,他活着见证了周朝的鼎盛,又看着周朝覆灭,父亲死了,兄弟死了,周朝的族人变得如稀落的浮萍,飘摇着逃去了南边,江山易名大陈,疆外的侵扰覆灭又重起,百年的岁月过去了,他活得比所有人都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的老师是周氏的男巫,他跟着老师学习那通天的本事,可是有一天,师父死了,天机石也消失了。

  没有人能够指引他,他便自己占卜,不看周朝的国运,而是合着卦象,剖析自己的命理,卦象解析,他是一位「指路人」。

  替什么人指路?指什么路?在何处指?这卦象他参不透,唯一能解的是个地名:雾山寺。这个地方他熟悉,在族里的典籍上,记载过这个地方。

  此后的几十年,他都在雾山寺的松园里,静坐草棚下,参天下大事,给需要的人指引。

  世人奉他为仙为神,持律却越来越迷惑,天机不可窥探,周氏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究竟是好是坏?解析天意,避祸逆天,究竟是对是错?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限将至,那个被他指路的人却迟迟未出现。

  持律想,这个路或许不是只迷途,而是指实实在在的路?

  于是他离开了雾山寺,他要去远游,趁着生命未尽时。离开滁州不久,他便注意到了魔教的异动。

  为此,持律细细地卜了一卦:天下格局瞬息万变,险象环生,大凶。从江湖到朝堂,已有人布下了大局,只是这局细密谨慎,却又轻巧,到处都透着古怪。追着魔教的线索,持律往西走,某日夜里,他梦回雾山寺。

  寺里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持律知道自己是做梦,却醒不过来,便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不多时,寺里起了大雾,等雾气散尽,走出来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周身透着皇家的金色王霸之气,却面露疑惑,见持律向他行礼,对方开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持律心中一动,看向男人身后,迷雾茫茫,只有一条路,于是他指了指男人来的方向:“施主,且往那去吧。”

  男人更是不解,“往哪去?”

  路只有一条啊。持律微微一笑,没想到自己要指路的人,竟会是在梦中问他,于是他伸手一推,“既从来处来,便往去处去。”

  男人被他一推,竟退回了来路,隐入雾中不见了。持律便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

  然而男人消失了,雾气却未散,梦也依旧梦着,持律站在原地揣摩。下一刻,屋里竟又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大眼睛的少年公子。

  持律一眼认出了徐清风,这是他周氏的后人,徐逵宁带走了生死石,给了他的儿子徐清风。

  有着生死石,徐清风便是这一代的周氏男巫,只是天机石消失后,周氏的男巫大多只是挂着头衔,没有实力,而徐清风身上白光浮动,不同寻常。

  只是这徐家三子的样子有些古怪,像是痴傻了,看见他只是笑眯眯地,也不说话。

  持律有些迟疑,他怎会变得这般痴傻?掐指一算,命数变动,向着持律不可解的未知。

  “徐施主,生死石在何处?”

  徐清风想了想,从脖颈处掏出一块白色的玉石,石头上正粼粼地泛着白光,像水的波纹,一层一层荡漾开去。

  这石头是逝去的先师临终前留给他的,持律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数年前一位名叫严客卿的男人踏上雾山,他才急急将生死石送去徐家。这么多年,他从没有见过生死石发光。

  “徐施主请收好了,切忌:生死石不可离身。”持律让徐清风收好石头,又叮嘱道,只是徐清风傻笑不停,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持律皱眉,徐清风突然开口问他:“啊啊,在哪里?”

  “啊啊?”持律不解,听了几遍,突然听出来一个「王」字。

  原来如此,持律顿时了然。

  持律指向方才陈恪走的方向,也只有那一条路,“王爷往那去了。你且去吧,注意安全。”

  徐清风依旧傻笑,转身,往持律指的路去了。

  待徐清风走了,雾慢慢散了,再睁眼,持律置身借宿的小庙。

  一场梦,为两人指路,持律醒后,细细卜了一卦,当即写了「有缘再见」四个字封于信中,遣送回雾山寺,让持戒交给仁王。

  这般因缘际会,陈恪自然不知,若不是先前在雾中的奇遇,陈恪定要怀疑持律的用意和心机。

  ——「有缘再见」、「等」、“贫僧引着王爷往西来……”

  陈恪看着持律,沉吟一会儿,道:“战事唯本宫可平定?”

  战火的消息传来,陈恪便十分在意,路上研究了不少军报和地图,对于当前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但是徐清风不一定会同意他到前线去。

  “是。”持律说完,似乎无意为陈恪解答困惑,又闭上眼睛,打坐不定。

  陈恪默默站了会儿,才转身踏上来路,往大院去。

  天问一直等在大院的后门,等陈恪回来。看到天问,陈恪学着徐清风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天问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怎么不去陪着徐清风?”

  天问闻言顿时苦了脸,说:“不敢。”

  他跟徐清风分别的时候,徐清风误以为陈恪已经下狱的模样他还记忆犹新,想起来就让人心痛——他是万万不敢告诉徐清风,持律方丈也没办法救陈恪。

  “你要怎么跟他说呀?”天问担心道。

  陈恪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的景致,这个大院子里有许多屋舍,像是在居延河城中独自围起来的一个小村子,而里头住的全都是乌齐氏。

  “直接说。”陈恪随口道,却被天问急急地拉住了袖子。

  “不可以!”天问急得脸红:“徐清风会很伤心的!”

  “那不如瞒着他?”

  天问脸上写满了纠结,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瞒、瞒着他吧!”

  陈恪算是知道为什么徐清风总说天问可爱了,这是一个纯良天真的孩子。陈恪抽回自己的衣袖:“他许是已经知道了。”

  天问仰头看向陈恪,逆着日光,陈恪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天问低下头揉揉眼睛,感觉到陈恪的手在他脑袋上压了压,再抬头时,陈恪已经走开几步远了。

  想来不是天问的错觉,初见时那个「凶星」仁王,变得温柔了许多。天问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陈恪走远。

  自陈恪跟着天问走后,徐清风亦随着阿满去乌齐氏为他们安排的屋子,与阿满坐着说了会儿话,全公公领着人进来收拾行李,徐清风坐不住,和阿满一起起身,跟着全公公忙东忙西。

  东西都收拾好了,也不见陈恪回来。

  “公子,用膳吗?”全公公问,看徐清风摇头,忍不住往门外瞧,心想王爷何时回来,没想到这一眼,就看见那路的那头走来的陈恪。

  “王爷回……”全公公才喊出声,徐清风便站起身往外跑。

  “别用跑的。”看见徐清风跑来,陈恪先是喝住他,自己快步上前。

  徐清风笑笑,眼睛眨了眨,透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映着陈恪的模样,随着他的笑,眼睛弯起,像是月牙,像极了徐清风闯入太恒宫时的模样,明明看见的是一个病榻中的瘫子,眼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欢喜。

  陈恪一时陷入那双眼睛里,出了神。他本就爱着这双眼睛,只是徐清风不再痴傻后。

  眼神虽然灵动活泼,却不时隐藏着忧虑,陈恪不曾想,还能看见徐清风展现这样的笑颜。

  陈恪这样的神情落入徐清风眼中,明白他心中所想,顿时鼻头一双,控制不住地,眼底漫上层水雾。这倒让陈恪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用袖子蹭去他的眼泪;

  “哭什么?”

  徐清风摇摇头,用力吸一口气,褪去了泪意,又露出明媚的笑意来。“饿了吧?让全公公摆饭吧。”

  “好。”陈恪只当徐清风是心里难过他的毒没法解,牵起徐清风的手往里走。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妥当舒适,从窗户往外看,沙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屋舍挨着屋舍,也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天地间一派阔气。

  用了膳,乌苏里来了,说傍晚的时候族里的长老要设宴款待。

  徐清风笑着应了,送走乌苏里,转身却落入陈恪的怀抱。

  “啧……”徐清风摸了摸鼻子,去推陈恪:“做什么站这里,跟堵墙似的。”

  陈恪不被推动,把徐清风抱在怀里,往屋里走,吓得徐清风只拍他的肩膀囔着要下来,陈恪自然不理会,倒是全公公慌忙领着侍从们都退下。看着全公公笑眯眯地替他们掩上门,徐清风红了脸,又羞又恼。

  “做什么!光天化日……”后头的话,徐清风又说不出了。

  陈恪却不回答,把人放到榻上,与徐清风相对而坐,细细打量徐清风的脸,直到徐清风皱起眉,甚是不解地又问了一遍:“你做什么?”

  陈恪伸出手去展开徐清风皱起的眉头,问他:“你怎的突然这样笑?”

  “哪样笑?”

  “就是……”陈恪开了头,却想不出合理的措辞。

  瞧他有些犯难的模样,徐清风便又浅浅地笑起来,陈恪却伸出手掐住他的两颊,盯着徐清风的眼睛:“不愿笑就别笑。”

  “你怎知我不愿笑?”徐清风向后躲开陈恪的手,故意嘻笑道,见陈恪不喜地拧了眉,凑到陈恪面前问他:“不喜欢我这样笑?”

  两人的脸凑得极近,陈恪稍微往前一点,便鼻尖点着鼻尖,说不出的亲昵。

  “喜欢……”

  “那缘何不让我笑?”徐清风大着胆子,想去吻陈恪的嘴。

  不想陈恪却退开了,拧着眉,没说话,只是盯着徐清风,像在辨别什么。

  徐清风弯起的唇角一点一点放平,最终化成一道轻叹,俯身偎进陈恪怀里。

  “我是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持律大师是不是救不了你?”徐清风答非所问。

  “是。”陈恪坦然道,手指轻轻抚上徐清风的脸。

  “你……”陈恪的手指拂过他的唇,徐清风张口咬了一下,随即松开,问他:“你是不是想上战场去?”

  陈恪迟疑了,这个问题他是心虚的。国家有难,他既在这里,怎能畏缩?

  身为大陈的王爷,他没有不去的道理。但是陈恪没有把握,能让徐清风留在后方。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那些军报。”前线的消息居然有厚厚的一叠,徐清风都不知道陈恪是何时收到那么多的,他看了最上面的几份,前线的情况很不乐观。“你要去,我陪你去。”

  “你是想通了这个?”陈恪感到指尖的潮意,又去揉徐清风的唇瓣。

  徐清风偏偏头,躲了开去:“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国难当头,岂能苟活?你是大陈的王爷,可我也是大陈的子民。再说了,你在哪,我在哪。”

  “前线很危险。”

  “那你又能活多久呢?战争岂是一两天就能结束的?王爷,陈恪……”徐清风抬眼看他:“我想通了,你又什么时候能想通?”

  陈恪希望徐清风不要太畏惧自己的死亡,徐清风亦然。只是陈恪仅剩下四个多月的时间,而徐清风,还有数年好活。陈恪不愿徐清风日日郁结于心,徐清风不愿自己在陈恪死后独活。

  “之前我们明明一起死的,这次有何不一样?”徐清风撑着陈恪的胸膛,跪坐在陈恪面前,“生同衾死同棺,像一对夫妻一样,不好吗?”

  陈恪抿住嘴,手里握住徐清风的手,“我看谁敢说你是男宠?!”

  “我不是男宠,你却是短命鬼。”徐清风这话让旁人听了怕是要惊骂他放肆,陈恪却不在意,拉着徐清风的手放到唇边,难得说笑:“多少夫妻不能一辈子,我们却两辈子都过了。”

  “对啊。”徐清风笑起来,眉眼弯弯,看得陈恪心里也弯弯,像掬着一捧春水。

  “我们要一起死,说不定第三辈子还能在一起。”徐清风笑着说。

  如果生死石能让他们有第三辈子,那就再携手走一段。如果真的命数已尽,那更要死在一起。

  徐清风抱紧陈恪,闭上眼睛,感受陈恪有力地回抱。

  “若是死在战场上,那我们要血水交融……”徐清风顿了顿,“若不是,我们也要死在一起才行,拉着手,像现在这样,你拥着我,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应该在埋骨地上种一株桃树,等你我都烂在土里了,多少年后的草长莺飞,多少年后的桃花灼灼,那都是你我。

  到时无人会质疑两个男子的情爱,而我们开出的花,能乘着风,行山河万里,看潮汐来去。

  陈恪没有说话。

  徐清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要留我一个人活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