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河洲,虚伪了啊!”季路言美人醉酒的模样侧卧在大床上,抛接着手机自言自语,“不是拉黑了吗?我给你打电话?还回我信息?啧啧啧……‘傻逼’留着以后骂你,现在骂你三天三夜虚伪都不解气!”

  季路言沉默了片刻,眼耳口鼻都犯起了嘀咕,“苏河洲整这一出幺蛾子,是在闹小性子吧?上一世的我确实不是东西,有些事时过经年也许不记得了,但那种感觉却会与日俱增,他虐虐我,该的。”季路言揪着被单,脸色忽然小雨转晴,“这也是好事,起码苏河洲趁我喝醉做的那档子事,也算是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河洲啊,你作,可劲儿作!你就是作上天,我去追着,你要作穿地心,哥给你补上,你怎么高兴,如何解气,尽管来!”

  苏河洲心绪难平,又有信息进来了,他找虐似的看了一眼,一瞬间,他觉得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季路言那妩媚多情到不要脸的样子!

  【你还穿吗?季哥哥给你洗干净还你?还是给你买新的?咱俩穿同款也不错,考虑考虑?】

  考虑你个麻袋!苏河洲拿着手机想要编辑些什么将那人狗血淋头地骂一顿。这人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就那么喜欢穿同款?情侣装吗?他没有把情侣装当校服穿的兴致!

  然而,苏河洲满腹牢骚把自己折腾得像个怨妇,却一时组织不出语言去回复——错的都是杜风朗那个大蛤/蟆,季路言近墨者黑……

  有些话,明知是借口托词,但就是要义无反顾地去相信,不过是害怕放手一搏,最终还是会失败,就像是知道一样东西是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就会把这样东西形容成完美无瑕的稀世珍宝,这样,得不到也不是自己没有去争取,而是那样东西本身就很难得。

  苏河洲发现,只要面对季路言,比起逃避,他更愿意自欺欺人。他有的东西不知算多还是少,但他知道,自己真真切切拥有的不过是那颗还会因为季路言变得鲜活的心,他大可以不顾一切地给出去,但无形之中却有一种力量在阻拦他,时刻提醒他自己的未来只会是悲剧。无论是何种悲剧,他一个人担着就好,在不该动别人的东西之前,把手管好。

  季路言看着手机里持续出现却像静止了似的“对方正在输入……”,心中蓦然一软——廖局给的那些资料,字字在心,句句在耳。

  苏河洲的宿命仿佛就是在苦难中挣扎,最后被困厄吞噬。人能胜天吗?看似能,其实不能。季路言自认为不是什么伟大圣人,不会用自己短短一生去跟天道斗个你死我活,更何况,天在变,不变的只是心中的一把尺——人只能不输自己,便是赢了自己的天。

  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人出生在罗马,有人出生在无论从东还是向西都隔着千山万水的岛国,有人近有人远,有人跑得快,有人生来先天不足走几步都喘,那为什么要去罗马?心里有个太平处,便是随时可以回去的“家”。

  他要让苏河洲回家,回到他身边——云台寺高僧不是说过他三十大劫后会好运连连吗?他已经够好命了,余生的运气和福报,都给苏河洲拿去。

  季路言:【河洲,我爱你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幸运也很幸福,周六见。】

  苏河洲的手机应声而落,仿佛他拿着什么随时会自爆的杀伤性武器。他不能关机,只能后知后觉地扔了个枕头下地盖住它。心跳快到不像人类,有那么一瞬,他就像是在以第三方视角,看着自己像只呆头鹅一样愣在床边,灵魂出窍地东游西荡,眼前不知不觉地出现了许多虚幻的场景,那些梦里纷繁复杂的场景无比生动地跃然眼前——全是季路言说着“我爱你”。

  苏河洲突然绷紧了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斗柜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他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手心,紧紧握着。这东西是他上一次在家中突然晕倒后凭空出现的,他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但他有种感觉,那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他放在过钱包里一段时间,但一来怕丢了,二来是那天晚上……所以他收了起来,可是,明知每次拿着它就会出现最为真实的梦境,那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让人不上不下的,但他很想再试试。

  苏河洲躺在床上,紧握的拳头放在胸口,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给自己催眠一样,良久,他脱口而出:“季路言,我可以信你吗?”

  他的指缝里溢出浅浅绿光,越来越亮,而苏河洲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画面,和上一次不同,画面里景象像是高清蓝光的电影,他看见了一个人,是他自己——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

  少年的自己穿着很奇怪,夹棉的长大褂肥肥大大,显得小少年瘦弱可怜。他在街上不停地奔跑,冲过了人群,擦过了黄包车,险些被老爷车撞到……他一直冲到了浦江港的码头,脸色很差,身子几乎是佝偻着,仿佛这一路的狂奔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

  这应该是很遥远的年代,浦江港的水还是那样缓缓流淌,只是它的四周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但有几处巴洛克式的建筑经历过风霜雨雪,和现在的那几处老建筑一个样。那个年少的自己跪倒在江边,看着巨轮鸣笛掉头,伸手去抓着什么,他哭得很厉害,声嘶力竭地看着船上的人。

  苏河洲仿佛一个观众,看着眼前的一切,他随着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少年人望去,只见少年的目光深深眷恋着巨轮上的一个人影,而那人,也在看他。那个人好像很激动,抓着船舷几乎想要跳船,有人从后面拉扯着他,那人疯了一样爬上船舷在大喊什么,苏河洲这个观众听不见,但他能听见年少的“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

  “少爷,对不起!”少年冲着巨轮远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然后他的脑袋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了似的,再也抬不起来,贴着黄泥尘土痛哭流涕,“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能跟你走,少爷保重……谢谢你这些年的垂怜与照拂,对不起……”

  苏河洲的心脏感同身受地被撕裂着,现实中的他嘴皮干涸惨白,而梦境里,他看清了巨轮上的人——那张脸,虽然还青涩,但已经初现了惊艳绝伦的神采,只是太悲伤了,悲伤而又不甘,是……少年模样的季路言!

  床上,梦魇里的苏河洲在眼角堆积起几朵冲不散的水波,漾起,聚集,他喃喃唤着季路言的名字,而他眼前的场景画面一转,到了一处枯井边。

  少年的自己站在水井边大哭,仿佛那水井会干涸都是因为他把水给哭走了,蒸发了。少年抱着井口,啜泣道:“少爷,我也爱你,可我却骗了你,离开了你,对不起……我一身病,活不了多久了。”少年哽咽了许久,才又说:“15年,所有的温情与欢愉都是你给我的,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永生难忘,可这世道不容人,天地那么大,我们相爱这件事,似乎只有你一个人坚持是对的,太难了,少爷……我一无所有,今生为以为报,只能一愿你实现理想,担起季家,二愿你福、寿、康、宁。生不敢给您的心,我死来偿您,今生殉你,来世加倍爱你,对不起,在拖累你和辜负你之间,我选了后者,若来世你怨我,我认!”

  少年突然抽出一把信纸,洋洋洒洒地撒了满地,而后纵身一跃,跳入了枯井!

  苏河洲呼吸急促,指间里的绿光变得更加明亮,在漆黑的卧室里宛如笼罩着冰原的北极极光!浮光流转,画面再现,苏河洲看见缩瑟在井底倚着石壁的少年——年少的自己像是一个虚影,然而,他的面前有一个穿着破旧黑色长袍的人,那人长发曳地,脸色苍白简直能透光,袍子旧得能一碰化尘,和他整个人一样,像是垂死都懒得挣扎的样子。

  一束光自上而下,男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如透明镜面的脸和无论如何都照亮不了的神情,精确地诠释了什么叫“面如死灰”。

  “你是谁?”少年问。

  “……”高大的男人像是已经忘了如何说话,半晌才开口,声音嘶哑却不难听,只是那把嗓子仿佛已经在海底沉了许久,不记得清亮是何物,“你为何死?”那人道。

  “我死了吗?”少年捏了捏自己,果然像是抓了一把空气,是个有形无物的魂魄。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概初生的鬼魂也如此,少年人比活着的时候还有几分活力。

  男人走到他面前,蹲下了下来,空洞的双眼直逼少年,少年突然浑身敬畏,默默垂下头。这时,现实中的苏河洲和梦境中的少年几乎同时开口,两个人所隔山海,声音却跨过时空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一清浅、一浑厚,“世道不容我,天理不容我,我死……就不会连累所爱之人。”

  那个身披黑袍的男人嗤笑一声,而后抬头看“天”——他们不是井底之蛙,却只能看见巴掌大一块亮光,而那亮光还隔着玻璃幕一样的东西变得极其模糊。那个男人站起身来,过了许久,行将就木的唇角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柔和,但很快,那张冷峻骇人的脸生出凌厉的线条,他道:“世道、天理,就一定是对的吗?所爱之人……”

  男人闭上了眼睛,一身的死气愈发浓重,仿佛自言自语道:“有时候确实做再多也是徒劳,无为不争不器,哈哈哈哈……”

  那笑声仿佛能将地狱变为废墟,只见他长袖一挥,凭空出现了另一个幻境,苏河洲同少年一同看去,幻境是在船上,里面是少年的少爷,也就是少年模样的季路言!“季路言”精神恍惚,瘦了很多,汽笛鸣响,他仿佛一根空了心的木头,被人潮裹挟着往前走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苏河洲知道,他不止一次梦见过,然而在这梦中梦里,他看到了完完整整的经过!

  少年季路言失足掉进了海里,一沉到底不见人影。苏河洲浑身冷汗,原来失足落水而死的不是自己,是他、是他!画面切换,有一个老者在岸边不住哭泣,有人从水里捞出一个箱子,那箱子里除了衣物还有满满的信纸——曾经苏河洲看不清信纸的内容,模糊可辨认像是两个人名字,如今,他看见了信上写的什么:

  【吾爱苏河,少年欢喜如梦一场,惊梦醒,已是海上漂泊数月,每日诉一念,但求勿相忘,痴心一片归你,请收留,来日相遇,把你的一同还我。季路书于1920年12月12日】

作者有话要说:  问:黑衣人是谁?

答:是个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