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来,想要把保温桶还回去,仿佛自己已经拥抱过母亲的温度,但那始终是别人的母亲——不该碰的,不要去碰,苏河洲再次提醒自己。最近意志不够坚强,习惯的东西出了些裂缝,他应该快些修复才对。

  路露像是早就洞穿了一切,在苏河洲伸手之前按住了他的胳膊,温柔到整个人都显出圣洁的味道来,轻声道:“小苏啊,外头下雨,别忘了带伞。”

  季路言的母亲手劲还不小,苏河洲心中浅笑一下,虽然那种被人硬塞的温暖是他欢喜的,可也是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有些不自在地主动找了个话题:“阿姨,季路言今天出院了,以后您也别专程跑一趟了,无功不受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很感谢您。”

  路露闻言眸子一沉,暗忖道:蠢小子穿帮了?不、不对,臭小子什么时候出院了!这个时候出院是什么意思?分手总在下雨天吗?用他应这个景吗?!前一刻还信誓旦旦不追到手不罢休,这就……丢盔弃甲当逃兵了?

  心烦的事不去想就是开心的一天,路露向来贯彻这句自创名言警句,于是她拉着苏河洲的胳膊,走到窗边没人的地方,道:“别跟我提那臭小子,他是他,我是我,我来看你是因为我想来,他怎么着和我没关系,你说也奇怪哈,我打一见你呀,就觉得投缘,缘分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奇,就一眼的事情……”路露停了下来,有些紧张道:“小苏,该不会是我影响到你的工作了吧?”

  “没、没有!”苏河洲急忙说道,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只是……不会。

  “没有就好呀!”路露一笑,让苏河洲脸上的片刻慌张登时变得严肃,只是那种严肃里,有一种隔着雨幕终于看见了鲜花的认真和错愕——那双总是粲然的眼睛虽然只有七八分的相像,但在笑起来的时候,苏河洲竟然看到了很久以前,季路言在新闻图片里才会有的模样!然而,当他见到真实的人以后,季路言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兴奋、纯粹的笑容了。

  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出走了,苏河洲绷紧了嘴唇,又回到了那个不悲不喜、无欲无求的表情,他一手拎着保温桶,企图再次还回去,他说:“阿姨,我真的很感谢您,但您的热情有些突然,我确实不好……”

  当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跑来跟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他的母亲还格外的照顾你,这事,怎么看怎么不正常。然而苏河洲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谢绝之意,路露就朗声大笑起来。

  “哎哟,我说傻孩子,这叫热情?”路露道,“这应该叫喜欢,我欣赏你,像一个母亲喜欢自己的孩子那样,想要对你好。再跟你强调一次啊,这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其实早就想要特别感谢你,你是我季家的恩人嘛,但估计那样的感谢也都是很官方的,我要真做了,反而是伤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我向你坦白,我是听了我儿子每天念经似的念叨你,因为好奇所以重新观察了你,所以说呢,是金子总会发光,这不就让我挖到金矿了?你就当我圣母附体好了,人上了年纪总会找点事来做,我又不能上人民公园去蹲相亲角,也不想今天这投资个什么,那起一摊生意的,就当是我和你来学学,如何在这个浮躁社会里戒骄戒躁,保持本心好了。”

  路露舒了口气,大有摊牌了,一身也就轻松了的痛快。她继续说道:“要说热情,我家言言排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把他搁在南极去,海平面上涨都能把我们海城淹了。听说他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没少作妖,想必给你也添了不少麻烦,我回头收拾他去。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就是那么个性子,他要对谁好,那是对方要太阳他都能做回后裔去,要是对方病了,他都能去人家床前当孝子。但我说句实话,这些年,他也就对小朗这么一个人掏心挖肺的好过。”路露有些难为情地轻咳了一声,“他以前的事情,媒体没少写,确实不怎么光彩,他要和你做朋友呢,你瞧不上他也是应该的,这事儿你们自己商量着来,我不参与。但我好歹是他亲妈,还是想替他苍白地辩解两句——他以前的事情,有他的不对,也有我们做父母的教导无方,他最大的缺点就是随心所欲,没有什么自制力,但我觉得他这一病似乎变了,优点我就不说了,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就像我看你一样。”

  苏河洲面无表情地听着,可心里已经是长江黄河奔流到了入海口,泥土搅拌着黄沙,海水混杂着江水,南方遇见了北方——浊的清的、咸的淡的、暖的冷的……各种滋味好比神仙打架,殃及了他这条池鱼。

  路露又说:“他身上有一点让人既爱又恨,那就是他这人‘不敏感’。因为他对人好,就恨不得掏干净自己的兜,所以这些年很多人利用他、骗他,觉得他是个草包,人也傻,可他真的不明白吗?他只是不在意罢了,糊涂装久了,也就不怎么敏感了,做起离经叛道的事情来也就更没有顾忌了。但也正是因为他不敏感,所以一颗心永远都在燃烧,你给他一粒火星子,他都能给你造出一片烟火;给他一缕光,他能给你造出一片彩虹来。自制力差也就意味着没有担当,他走了不少弯路,但起码没有强迫过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小苏,你要真不愿意搭理他这样的人,态度亮给他,也许他会死乞白赖,但他一定不会伤害你。”

  苏河洲始终沉默着,路露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一面替自己儿子争取儿媳妇的好感度,一面做个客观公正的旁白,她骑虎难下地硬着头皮总结陈词,力求不着痕迹地给那臭小子再加两分。

  “季路言是一个遇见后就很难忘的人,我说的是交心的那种遇见,”路露说,“他很骄傲也很自恋,他的不敏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的纯粹和热烈。你也是个纯粹的人,但是是一个纯粹又紧绷的人,阿姨知道你不是个冷心冷情的,有些感情埋得深,不轻易拿出来,所以更加珍贵,可人生来就是有七情六欲的,感情这种东西还是得见见光,接受一下阳光雨露的滋养,才不会变成裹黄泥的文物。所以阿姨这点心意你就接受吧,今天也耽误你够久的了,瞧,阿姨这张嘴太能说,把外头的雨都说小了,哈哈哈……走啦走啦,下次见!如果有想吃的,你也跟我主动说说,只限老火靓汤,别的不成。”

  苏河洲忘了自己是如何道别的,只是等突然想起上一次的保温桶还没有还,再追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季路言母亲的身影。他不知道的是,路露一路走得心惊胆战,这位刚刚舌灿莲花的“圣母”转眼就开始求神告佛,心中嘀咕着:我扯了大半天,小苏同志对言言有改观没有?我这么做,跟人民公园蹲相亲角的有什么区别?季明德啊季明德,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咱儿子幸福快乐,你得理解我。

  路露已经初步接受了“儿媳妇是个男人”的事实,但她还没敢跟自家糟老头子提。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审问季路言出院跑去了哪里!

  苏河洲站在房檐下,看着淅淅沥沥渐小的雨,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季路言的母亲倒是个让人遇见就很难忘的人,纯粹热烈他都看到了,只是她口中说的,季路言的那些不敏感、自我感觉良好、纯粹、热烈……他一个都没见到。眼前立刻浮现的,是那天半夜在安全通道里,蹲在地上拉着他裤腿的人,是他转身离开后抱头痛哭的人,是哭声里有着超过他年龄无数倍,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回顾一生,发现皆是遗憾的样子——有了他苏河洲的影子,季路言成了个裹黄泥的文物。

  苏河洲的心很痛,也很乱,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像是自己某天走在大街上,来了一个人拍了拍他,说地上有一张彩票,上面是头奖,是他掉的,可他分明没有买过任何彩票,但那张彩票上却赫然有着他的签名。除非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唯物主义的悖论,否则这样古怪的事情作何解释?

  况且,还有一只叫“小朗”的青蛙。苏河洲正想着,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欢快的叫声如同开了杜比音效,开“朗”的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云台一梦醒11

  由于路露的出现,苏河洲打算周六请季路言吃饭的计划有了变动——他本来打算去了付了钱就走。现在也不知是想要确认什么,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他对自己说,反正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吃一顿饭也不会有什么的。

  苏河洲开车回到家,一进门就是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扑鼻而来。窗户窗帘都紧闭着,空气长期不流通的室内让人心里憋闷压抑,屋里没有一丝亮色,一百来平米的房间,一个人住有些空荡,尤其是没有多少家具,仿佛说话都能有回声,还好,除了接听必要的电话,他一般也不说话。厨房的家电一应俱全,冰箱打开只有纯净水,灶台崭新,像是从来没有用过,水果、零食、米面、粮油——四大皆空,厨房还不如家居城里的样板间有生活气息。苏河洲突然想起,据说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主要就体现在厨房和饭桌上,按这个理论,他确实没有必要让厨房丰富一些,饭桌……他压根没买。

  最奇特的是,他的客厅里只有沙发、茶几、空调,以及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回来的陈列架,空荡荡的倒是挺像用来落灰用的——连电视机都没有,因为用不上。

  他活动的区域只有卧室和卫生间。

  苏河洲在卧室里晃了一圈,双人床上两个枕头,深蓝色的床品在昏暗的房间里,几乎就是黑色,但若是开了灯,其实床上几件套的颜色还挺像那把雨伞的。卧室里有一个和陈列架一起买的斗柜,斗柜倒是有用处——摆一张高脚椅,斗柜便是他的书桌,上面一台台式机,一台笔记本,一个PSP,几条排列整齐的电线和数据线,最边上是一摞厚厚的工作资料和几本书——资料实在放不下,或是那几本书看完的时候,他会把资料搬去书房,顺道再拿几本想看的书回来放上。

  苏河洲嗤笑一声,心说估计没有比自己更典型的单身生活了。

  然而他并不想待在家里,身体里总是有一股火在窜,那把火姑且叫做“青春期的躁动”,虽然苏河洲已经记不清,自己的青春期是在参加哪一场竞赛,但年代久远,又不幸如今是第一次切身体会,以至于这把火如同一坛酒精挥发得差不多的陈年老酒——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功效,只是因为“陈年”而调动起某种向往。

  苏河洲抓起钥匙,开车出了门,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孤魂野鬼。铁包着肉,相对密闭的空间让他找到了一些难得的安全感,迟来的躁动就这样渐渐偃旗息鼓。

  海城是首屈一指的与世界接轨的大都市,八街九陌上车水马龙,夜幕初降,海城早已是灯火辉煌,行人游客穿梭在林立高楼之间,或快或慢地走着,尤其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密不透风的人潮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矩阵,将道路生生截断,形成了如地陷一般的黑洞,让苏河洲这样的“过路人”几乎产生了想要跳车随大流而去的想法——仿佛融入那样一个黑洞里,人就可以停止思考和想象,随波逐流,天塌了有个高的在,墙倒了有前头的人挡。然而这样惨淡的“偷得浮生”前后不过一分多钟,人潮到达彼岸,立刻如被高压水枪冲过的蜂群,彼此之间突然就有了此生不复相见的分别。

  雨后的街道上还有不少积水,江水穿过城又绕着城,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面倒影这另一个颠倒的海城……一样的光怪陆离,同样有无可比拟的繁盛辉煌,让人看久了不知谁是谁的海市蜃楼。

  苏河洲找了一刻钟的停车位,终于把车停在了闹中取静的一条酒吧街,锁了车,他目的明确地向一家静吧走去。按照频率来说,他一年到头最多来个四五次,实在算不得常客,但这是他从明白了一些事情并有了能力开始,唯一的去处。

  这是一家比较小众的gay吧,算是“干净”的,苏河洲的消费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他读大学的时候。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异性,大概是生来就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太过陌生所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gay,因为无论男女,除了不必要的接触,他不想和任何人亲近,有时候压抑到了无法靠着自己治愈的时候,他会来这里,要一杯酒,一个人看着旁人卿卿我我,偶尔会羡慕,但大多数的时候,会特别羡慕。

  找他聊天的人其实很多,但苏河洲发现自己是个底子里就非常肤浅的人——对方若是长得一般,他就装聋作哑;若是长相还不错,尤其总是朝气勃勃地笑着的那一款,他还是很愿意开口的,只是他聊天的技术确实不怎么样——没人愿意听他在这种地方,聊一些学术周刊上才能看到的高深话题,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聊什么。于是苏河洲选择倾听,反正是别人的故事,是痛是痒,出了这扇门就会忘。

  有时候会遇见一两个特别执着的,苏河洲认为自己当时是有所意动,然而他在行为上最过火的大概就是和人牵牵手,一旦对方有进一步的暗示,他的“意动”立刻就会荡然无存,仿佛自己是个有家有室的男人,连逢场作戏都不允许自己越界一步……

  那双犯了戒的手,会被他反复清洗多次,然后一个人更落寞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