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河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扔出掷地有声地两个字:“不想。”

  季路言的腰更弯了,隐忍而卑微道:“连做朋友也不行吗?”

  “没必要吧。萍水相逢,未必再见。”苏河洲掐着眉心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分不清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痛到底是因何而起,仿佛是带着刀片而来的波浪,割裂着他的每一条神经,几句对话,他已经从血肉到神经末梢都经历了一遍抽筋断骨的痛。正当他要抽身离开这血淋淋楼梯间的时候,面前的高大男人像是轰然倒塌的大山,突然蹲在了地上,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就在这时,季路言拉住了苏河洲的裤腿,无助的像是在大雨中被抛弃的小狗,小狗终于寻得了一点温度,死死咬着,若是松开手就会死掉一般。

  “你这周六休息,一顿饭,就给我一起吃一顿饭的机会,好吗?”季路言几乎是在乞求,里子面子全砸在了这人的脚下,他活该,他不怨,只是他不能放手。可这样一个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的苏河洲,他该如何去接近?再没头没脑的勇往直前,冲锋陷阵,只会适得其反——苏河洲似乎已经很厌烦他了。

  以退为进吗?去他妈的以退为进,敌退我追!这是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的初遇,自己不是苏河洲的贴身助理,不是侍从,不是仇人,不是阴阳相隔的两情相悦,也不是什么亲兄弟……他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他是医生苏河洲,自己是他眼中劣迹斑斑的纨绔。这里没有一个专门等他而来的剧情,更没有一个一定会与他重逢的苏河洲!现实就是,如果没有这次意外,他们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两个陌生人,身处两个世界——干净与低俗的不同世界。

  他为什么那么难过?苏河洲动了动手指,几度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弯腰,替那个男人擦一擦眼泪,他还很想说“你别哭,笑起来才好看”,可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这样并不陌生又突如其来的感情,该作何解释?!

  苏河洲只知道这和他的“习惯”十分矛盾,他不愿意生活中再有变数,好不容易走过几十年油煎火熬的日子,“平静”对他而言就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为了这份平静,他可以一直守着黑夜不见白天。季路言的出现太匪夷所思,让他心里的三千弱水跟着翻了个遍。苏河洲不允许自己出现意外,然而,再多的拒绝和狠话,他也无法说出口了。

  苏河洲紧贴着大门,以一种大敌当前的戒备模样,十分牵强地开口道:“一顿饭可以,还有四天,你别打扰我,地点和具体时间你定,这顿饭我请,就当……谢谢你母亲。”

  语毕,手中攥着的香烟已经揉成了碎渣,苏河洲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可笑的是,即便不做梦,眼前还是季路言的模样,不过不是那些虚幻的画面,而是活生生的,被他逼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人。

  他突然有一种负罪感,就像自己欺负了弱小,把一片浅湾簇拥着的朝霞,拉入了漆黑的深渊里,他是深渊里的守门人,没有陷进去,却打开了门,把季路言推了进去。忽然间,苏河洲的指缝里溢出莹莹绿光,他的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画面——两个青年模样的人,半透明的样子,站在船头,站在正圆的月亮下,在亲吻,脚下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小船摇摇晃晃,周围是数不清的荷灯。

  那两个青年里,有一个是他!这是苏河洲第一次彻底看清了幻境里,除了季路言以外的另一个主角,那么与他拥吻的是……他倏然乍起,坐在休息室里的小床上不住地剧烈喘息,再看自己虚握住的拳头,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

  苏河洲跌跌撞撞起身,把手中的东西胡乱塞入钱包里,然后紧紧锁上了抽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云台一梦醒10

  次日,天气阴沉,云像要掉在了地上一般,压了大半日终于下起了绵绵细雨。樱花满地,绵软无力地堆积在下水道的网格上,竟然让正盛的春日显出浓稠的萧瑟之姿。

  苏河洲今日只上半天班,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值了两个夜班,昨夜失眠似乎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掐着眉心的动作变得频繁。

  他倚在窗边看着手中的病例,一会儿只需要和一位患者再沟通一下术前事项,他就可以下班了。

  窗外的雨,密密麻麻,像织了一张网,网住了岁月,却网不住时光——一戳就破的网,始终格外倔强地存在着。苏河洲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但却没有点着,现在还是工作时间,不该做的事情他不会碰,但他实在需要一个“老朋友”安抚一下自己。

  身边有互相聊天的小护士经过,见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会骤然收起,然后紧张严肃地冲他点点头,说一句“苏医生好”之后便仓促离开,离开的时候会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也会有轻松的笑声。

  小护士们转瞬的变脸,让苏河洲想起小学生见到老师进门,兵荒马乱地收起自己的课外书。大概那个时候的孩子都害怕一种叫作“权威”的东西,再大些就会有挑衅“权威”的人出现了,然后,他们的生活里还会出现新的权威,该怕还是怕,该糊弄还是会糊弄……再挑衅,再有新的臣服,周而复始直到这糊弄人的人生终于结束——那里面也包括他,或许,他也是成了某种“权威”。但苏河洲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权力和威势,在这一刻他只感到……他好像一个怪物。

  小护士们的话,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都在讨论季路言。

  有说:“季少好帅啊,好想嫁给他!不行的话,谈个恋爱也是赚了。”

  有说:“你少痴人说梦了,人家季家大少爷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要颜没颜、要钱没钱的工薪族,人家今天出院了,以后没得看,也省得不切实际了。”

  有说:“我觉得季先生不太像媒体说的那样,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见着他去招惹谁,为人随和热情,出手大方,但却没有豪门那种谁也看不上的架子,挺多人都很喜欢他的。”

  又有人说:“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我们的海城花美男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像幅画儿似的,简直是视觉享受,但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难过。平时虽然见着大家笑呵呵的,只是……唉,总之很寂寞,像丢了魂一样。”

  有人附和:“能不寂寞,能不难过吗?季家公子以前走哪儿不都是众星捧月似的前呼后拥?想见他一面都得排着队!可他这不是进了咱医院嘛,一开始病危通知书都发了好几张,当时闹得满城风雨,还有人直接谣传说是人没了。后来手术成功,但人一直睡着不醒,植物人不就是活死人?这下立刻树倒猢狲散,说兔死狗烹都不过分——除了他爸妈,还有那一位,谁还来主动看过他啊?但这人刚醒,就什么人都要来表示慰问,多滑稽?估计是经历了生死看通透了吧,听说季少一个也不见……能出院了也不出院,跟要避世似的,你们说,是不是前后落差太大,他们这种娇惯大的少爷小姐们都是个顶个的心理承受能力差,这么一折腾,不会得抑郁症吧?”

  后面的话,苏河洲听不清了,正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声,苏河洲也从那些闲言碎语中后知后觉地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手机上是11位数字发来的信息:【我走了,周六见。】

  苏河洲的心,蓦然一空,像是被料峭的倒春寒带着如针细雨扎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向窗外望去。这里是医院的东南角,刚好能看到楼下的樱花林——道路两旁的樱花树在雨中有气无力,道路中间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面向医院大楼,一身黑色的衣裤显得那人身高腿长,英气逼人,可惜那人的脸,没入了一把墨蓝色的大伞下。雨伞的颜色像极了未达极致的夜幕,只是少了星月的点缀,无论如何都会让人生出几分寂寥的滋味。雨水迸溅,伞面上起了一层薄雾,伞下的人缓缓抬头,苏河洲眸子忽闪,他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个人在和他对视,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也隔着万千交叠的、不可跨越的……欲壑难填。

  苏河洲心悸,“欲壑难填”四个字,让他不打自招。

  他慌乱地错开了眼神,可又不由自主地再看了过去,只见雨中跑来一个欢快跳脱的身影,没有打伞,手里拎着一个包,几乎是在水坑里跳着前行,一身远看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衣装,在雨水里泡着,动作却欢快得像只这个季节里的青蛙——王子青蛙。苏河洲看着那个身影,立时就认出了那是谁,那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俏丽”来形容的男人,是季路言的……知己?

  那只王子青蛙一蹦一跳地跳到了季路言的伞下,那模样,都快赶上迪士尼公主每次要亮嗓前的手舞足蹈、原地转圈了,他抬手勾着季路言的肩膀,十分亲密地把水蹭了那个衿贵骄傲的男人一身,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季路言被拉着走了。

  生死不相弃、形影不相离——画面不可谓不美好。苏河洲扔掉了滤嘴上满是咬痕的香烟,转身进了办公室。

  当他褪去白大褂,换好一身挺阔的休闲装的时候,苏河洲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他突然觉得可笑——二十多岁的人,活得像个暮霭沉沉的老年人,眉心已经有了细纹,双眼漆黑没有一丝光彩,就如同对生活没有期待。苏河洲对着镜子做出一个笑脸,发现自己就像整容过度,失去了面部神经的假面人,笑容生涩,比哭还难看,他蓦然开始厌恶起镜子里的人。

  拉开休息室的房门,门口却出现了一个出乎意料却并不意外的人——季路言的母亲,“路阿姨”。

  “小苏,我可等着你了!”路露笑容满面地伸出手,一只崭新的保温桶出现在了苏河洲的眼前,桶盖上放着一颗大白兔奶糖,“我没放太多红枣,春天燥,怕上火,带回家喝吧。”

  苏河洲愣了愣,赶忙双手接过保温桶,扯了个无比牵强的笑,好歹这个笑,是他自己真的想要通过这样的表情来表达情绪,“谢谢,”他垂下眼睫,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保温桶端端正正地被他拢在胸前,拢出了一种护卫国旗的庄严感,“阿姨,其实真的不必这么麻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