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言照着季霸达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暴喝道:“你他妈一见面就该问的!人好好一孩子让你祸祸的兴许、兴许这辈子都没下文了!”

  苏河面色突然破碎,嘴唇哆嗦,难堪地转过头,喃喃道:“不碍事的少爷,反正也……”

  “反正也什么?!”季路言穿过窗户走到苏河身边,抓着小少年的肩膀,慌乱急迫道:“反正什么?!你真的……啊?真报废啦?!”

  季路言只觉得一口心头血直冲脑门儿,“嗡”地一声他的大脑烧断了线,跳了闸!

  季霸达却像是知道了什么,怔忪了几秒,而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缓声“嗯”了一句,说:“苏河,你先回去吧……保重。”

  说完,他关上了窗。

  苏河抿紧了唇,抬手擦了一把在窗门紧闭瞬间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漂亮华丽的玻璃,而后弓着腰叉着腿,手捂着腹部一步一停地离开了。

  季路言赶紧跟了上去,哪怕知道自己是个局外人,起不到丝毫作用,他还是坚持“扶着”苏河。

  从祠堂出来,就是季家大宅的中心通道,走了百来米左手是花园,苏河远远忘了一眼,口中默念:“少爷,院子里的茉莉花开败了,您也不必都寻来给我戴了,以后……”苏河苦笑了一声,偏过头看向右手边。

  这个季路言记得,他一路爬山涉水似的冲进季家,第一个进的就是着最里头新院正院——季宅的第四院,季霸达的住所。

  “少爷,这里我不能再来了……”苏河揉了揉眼睛,却哭得更厉害了,只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整个季宅仿佛被闷进了水底,死气沉沉格外压抑,除了苏河的喃喃自语,不见一人更是不闻一声。

  季路言心疼坏了,眼泪也跟着默默流着,他抱着小少年,“拍”着他衣着单薄,因弓着腰而突兀的消瘦脊背。

  苏河向前走着,贴着墙根走在暗影里,每逢要遇到路灯前,他就会停一停,喘上好几口气在胸腔里一憋,而后加快步伐“冲”过一盏昏暗的光明,然后便会倚着墙,身子弓得更加厉害,喘息更加粗重。

  季路言知道,那是疼的,也是在害怕——上一世的苏河洲活的像是不见天日的青苔,被命运在墙角缝隙里压得结结实实,而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样偷偷摸摸的,如同做贼一般的命运,有一半是因为封建礼教残余,还有一半……是上一世的他,是季霸达造成的!

  云台寺高僧说过,季霸达养了苏河五年,哄了五年,把人给哄上了床榻,然后便东窗事发……

  现在是1920年的秋,算起来,该是季霸达提起裤子跑路的时候了,那么眼前发生的一切还需要多言吗?这是……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两个人,一个仗着自己是大户独子有恃无恐,一个却因为只是下人的儿子,是家里的“闲人”、“米虫”就得要躲躲藏藏。

  苏河都快走到季家正门了才从一进院的右侧——与一院斜错的六院,进了挨着土地祠的东南院偏院。季路言急得直跳脚,心说这宅子修的跟仿古街似的一大摊,简直是在为难人。

  然而苏河进了偏院子又是贴墙缝、绕小路,七弯八绕的一走一停,穿过偏院又到了更楼,最后在一间简陋的房间前停下。这里和季宅的花园成对角线,苏河用了一个多钟头“走”过了半个季宅,只为了去送一个让季霸达挑三拣四的馒头。

  苏河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里面杂七杂八的堆放着土枪农具——这里是更楼,是保护季家安全的外防线,苏河住的地方甚至都不算一个仓库,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杂物间!

  苏河浑身脱力,倒在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连蜷缩一双腿,也要分解为无数个慢动作。他缓缓从衣兜里掏出那半个馒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贴着唇边亲了亲,没头没脑苦涩道:“不像。”

  苏河的动作没有维系多久,终是撑不住一身疼痛,冷汗连连地昏睡了过去。

  季路言坐在床边,却懂了小少年的意思——不像,亲起来的感觉和季霸达不像。

  他气的捶床,怒其不争道:“苏河洲,看不出来你上辈子小小年纪,就他妈是个痴汉!那种人,青楼小馆逛得跟自己家似的,你至于么!”

  然而,无人应答。

  季路言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跟人把自己骂的一无是处,可他骂着觉得骂的还不够——季霸达会辜负苏河,苏河最终会走投无路!

  看着小少年红肿到骇人的脸颊,季路言终究还是心疼大过一切,他弯下腰凑到苏河脸前,轻轻吹气,手也不住地轻轻在苏河的胸口拍着,低声哄着:“苏河……小河洲……”

  接下来的话,他却无法开口。

  说什么?说一切都是噩梦,醒来就忘了吧?!或是说,你就不该轻信季霸达那个窝囊废,他有什么好,你怎么对他就放不下?!还是隔着整整100年,一个短短100年就熔炼了数个天翻地覆的时代,说一声“对不起,我后悔了”,再说一声“现在的我很爱你”?

  季路言悲哀地发现——如果他没有一百年后的现世,遭受了意外,得了这因果报应,他不会有机会到眼前的时空,来看一看上一世的自己对一个少年做了多少错事。一步错步步错,上一世的自己或许连真心都有所保留,却把一个在夹缝中苟且的少年逼到了万劫不复!

  人人自危又毫无头绪的年代,季霸达的出现是苏河的保护/伞,可季霸达给的只是自己“吃不下”的施舍,而苏河得到的是从未体会过的关心——是他可以生存的天地。可苏河却没有一味沉溺、攫取,他用自己微薄甚至是有那么些螳臂当车的可笑力量,去守护季霸达。

  季路言想去找季霸达算账,但他舍不得也不放心离开苏河。几日间,苏河几乎过着无人问津的生活,反复发烧,痛苦低吟,深夜噩梦,隐忍思念……从身到心都是小少年一个人在承受。

  苏大来了几次,扔下可怜的食物,再唾骂几句无比难听的羞辱。苏河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受着,但却默默攒着食物——拿着冷掉的馒头,他会把外面干硬的部分撕下来自己吃,将暄软的芯留给季霸达;清汤寡水的菜汤里,他细细挑出两颗虾皮,犹豫再三最终也没有勇气拿出手……

  苏河趁着天黑,偷摸着“爬山涉水”把他的“所有”送给季霸达,可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两天而已。

  苏大把门反锁了,季霸达也不需要了。

  季霸达饿了一顿,季家老太太就命管家张叔,一日三餐按时按点地给季家大宝孙送吃的,香酥烧鹅、酱香多宝鱼、玲珑水晶包、蟹肉烧麦……

  苏河的一片痴心深情,在季霸达那里显得寒酸卑微又可笑可怜。

  两天后,路雨争取到了每日半刻钟的探视时间。季路言站在祠堂里,看着一副“慈母多败儿”的生动场景,已然从最初的激烈变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