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制的“肯德基”外,周云恩还将一些小山村里从未见过的菜品搬上自家年夜饭的餐桌。

  用煎蛋皮代替海苔的“寿司”,本地米粉做的“意式肉酱面”,再从周振国赶早集买回来的十斤牛肉上面切了两大块,做成了煎“牛排”。

  再配上煮得滚烫的可乐,他们便拥有了一桌堪称丰盛的,走在时代前沿的年夜饭。

  把这些都做完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村里把开吃年夜饭的步骤叫做“完年”,需要点一串鞭炮。

  谁家的鞭炮越长,响得时间越久,就预示着来年越红火。

  以前徐丽华节约,都是随大流买串普通大小的。

  但今年他俩也回来过年了,于是斥巨资从镇上买了最大的鞭炮回来,拆开包装纸,将盘在一起的鞭炮抖开,像条长龙似的蜿蜒地铺在地上。

  周云恩跑去叫两人回来吃饭,抵达时他们两人正带着七八个小孩子站在河边,将几厘米厚的冰凿了个小洞。

  顾银杉一只手拿着鞭炮,一只手拿着打火机。

  他将鞭炮点燃,然后等了几秒钟,猛地丢进小洞里。

  鞭炮落水的瞬间,还没来得及被水打湿,就砰得一声炸开来,溅起无数水花和冰屑。

  “啊啊啊,好厉害!”

  小孩们乐疯了,跳着鼓掌,要他继续点。

  顾银杉满脸得意,哪里还看得到平日在店里成熟稳重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小屁孩。

  周云恩想到父母说得那些话,没忍心去打扰他,站在远处看。

  直到徐丽华急得来催他了,才开口喊两人回去。

  “下雪的地方可真好玩,以后我还要来这里过年!”

  小伙子一边团着雪球,一边兴奋地说。

  周云恩骂道:“美得你,想年年公费过年啊?”

  他可怜兮兮地说:“带我来嘛,我可以给你们开车,不要工资都行。”

  顾银杉道:“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年年来么?”

  “什么办法?”

  “在村里找个姑娘,当上门女婿,自然就会年年带你回来了。”

  “店长你真讨厌!”

  三人哈哈笑着走进屋,迎面扑来的是火炉的温暖,和食物的香气。

  周云恩给众人倒上可乐和酒,让他俩去放鞭炮。

  周振国却说这事得由他来,于是他们和徐丽华一起坐在桌边,看着他拿出打火机走到门外。

  他走路的姿势仍有点跛,由于之前卧床太久,体型也佝偻了,看起来衰老了很多。

  但精气神一点也不差,穿着周云恩买给他的新羽绒服,仍然是体体面面的。

  找到鞭炮引线,周振国弯腰点燃,然后赶紧跑进屋里,脸上是灿烂的笑。

  火花就在他背后炸开来,像点燃了星星。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炸走了寒冷,迎来了新年。

  周云恩刚想捂耳朵,一双手已经伸过来,将她的耳朵紧紧捂住。

  她抬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顾银杉宠溺的笑容,于是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

  鞭炮点完了,足足炸了一分多钟,满地都是红色碎屑。

  徐丽华招呼大家快吃,不然菜很快就凉了,于是周云恩一马当先,夹了个寿司塞进嘴里。

  顾银杉先端起了杯子,站起身来,对着夫妻俩说:

  “这几年来多亏了叔叔阿姨对我的照顾,今年又将云恩交给我,我要感谢你们。”

  说完仰头喝完了那杯酒。

  周振国欣赏地看着他,“你出钱给我当治疗费,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这笔恩情我们三个一辈子都还不完,该我们敬你才是。”

  他扬起嘴角,“新的一年我有件事想请求大家。”

  “请求?”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说:“以后不要再谈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了,我们已经是一家人,遇到事本来就该共同努力。”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迟疑。

  周云恩说:“爸、妈,你们就答应他吧,不然总提恩情恩情的,显得多见外啊。”

  你有困难的时候我帮你,我有困难的时候你帮我。

  家庭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呀。

  两人这才下了决心,点头道:

  “好,不过你也不能再跟我们客气了,跟云恩似的,有什么事直接跟我们说。”

  “好的。”

  顾银杉坐下来,终于看向桌上的饭菜,好笑地问:

  “那几盘是你做的?”

  周云恩骄傲地抬起下巴,“看起来不错吧,尝尝。”

  顾银杉每样都吃了点,炸鸡不错,跟肯德基有得一比,寿司他没吃过,也许就是这个味道。

  肉酱面基本就是本地的肉丝炒粉,只不过把肉切得更碎了些。

  唯有那牛排,实在硬得嚼不动。

  周云恩看他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无奈地说:

  “我也不想煎成这样的,可咱们一不流行吃牛肉,买不到新鲜的肉,二没有腌肉的调料,做成这样已经很尽力了嘛。”

  徐丽华闻言也吃了口,愁得脸都皱了起来。

  “真的咬不动,怎么办啊?这里得有两斤肉了吧,吃不掉多浪费。”

  她忙道:“给黑子吃,它牙口好!让黑子也过个好年!”

  众人笑了起来,顾银杉将黑子的碗从屋檐下端进来,把牛排放进去。

  它嗅了嗅,香喷喷地吃起来。

  “银杉,云恩,爸也敬你们一杯。祝银杉的火锅店明年生意更好,红红火火,祝云恩高中顺顺利利,两年以后考上喜欢的大学。”

  “两年?”周云恩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我可能明年夏天就参加高考哦。”

  “什么?”

  夫妻俩都惊呆了,“你不是才念高一吗?”

  “是啊,但是学校已经答应我,开学直接读高三,跳两级。”

  “又跳级啊……”周振国十分担心,“到时能跟上学习进度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一步一步来比较好。”

  她夹了块腊肠,一边吃一边说:“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有分寸。去年跳级不是也没问题么?”

  “可去年你是从初二跳到初三,跨度不大。今年是从高一跳到高三,很多知识学都没学过,你真的有把握?”

  周云恩没法告诉他们实情,只得撒谎。

  “我提前预习过那些内容了,没问题的……反正就算我没考上好大学,你们也不会不要我吧?嘻嘻嘻……”

  徐丽华用筷子指了指她,仿佛在埋怨。

  “你呀,就是从小被我们宠坏了。以后跟银杉结了婚,生了孩子,可不许再这样胡来了。”

  “知道啦,快吃饭,吃完我们还要放烟花呢!”

  另外两人听到烟花这个词,进食速度明显加快。

  今晚的饭菜太丰盛,周云恩吃得肚子都要装不下了,又硬灌进去一碗鸡汤,这才摸着肚子说:

  “吃饱了,再吃我要吐了。”

  顾银杉放下筷子,“那我们去放烟花。”

  “好啊!”

  三人起身要走,周振国忙拉住他们。

  “等等,压岁钱还没给呢!”

  还有压岁钱?

  三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等着。

  夫妻俩去房间拿出来三个漂亮的红包,一人发了一个。

  小伙很不好意思,抓抓脑袋道:“我就不必了吧……”

  “要的,你也是小辈,既然在我家过年,待遇就得跟他们一样。”

  徐丽华认真地说。

  他小心翼翼地用眼神征求顾银杉的意见,见对方点头,才放心地收下来,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谢谢叔叔阿姨!”

  三人拿着红包开开心心地走出去,等远离两人的视线后,周云恩迫不及待打开查看。

  “我二百块,你们多少?”

  “二百。”

  “我也是二百。”

  “好啊,说待遇一样还真一样,连我这个亲女儿都不多给一点。”

  顾银杉耳朵动了一下,“你想多要啊?”

  她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我才不要你给我发红包,那跟左手发右手有什么区别?”

  顾银杉苦笑,对小伙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太早上缴工资的下场。”

  周云恩对他吐了下舌头,收起红包,走到早就摆放好的烟花旁边。

  “就在这里放吗?”

  “嗯。”

  “谁放啊?公平点,一人一箱吧。”

  小伙诧异地看着她,“老板娘你也敢放烟花?你是女孩子诶。”

  周云恩白了他一眼,“小瞧人,看我的。”

  她伸出手,对方立马递出打火机。

  周云恩挑了箱应该很好看的烟花,点燃引线,往后退了几米。

  引线烧完以后,烟花半天都没动静。

  “难道点了个哑炮?”

  她准备过去查看,顾银杉伸手拦住,“别动,再等等。”

  又等了十几秒,终于,一团火球像小鸟似的蹿上了天空,飞得极高,在漆黑的天幕炸开,瞬间从小小一团,变成漫天飞扬的璀璨星光。

  它们像流星一样慢慢滑落,将整个山村都笼罩在美丽的光芒里。

  “真好看。”

  周云恩话音刚落,又一团火球飞了出去,接二连三。

  村里小孩都捧着饭碗,从屋里跑出来看,叽叽喳喳围着他们。

  一箱烟花很快放完了,她将打火机递给顾银杉,让到一旁,徐丽华也跑出来看。

  几百块钱的烟花半小时之内全都燃放一空,徐丽华咕哝道:

  “钱烧起来果然好看。”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搭着妈妈的肩膀。

  “听我的,明年到S市去过年,咱们看别人家烧钱,这样总不心疼了吧?”

  “哼哼,死丫头。”

  “诶,爸呢,洗碗去了?”

  她印象里吃完年夜饭后就不用做家务了,包括大年初一,所有碗盘和地上的炮竹屑,都等初二再打扫,让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好好歇息一天。

  徐丽华指了指前面的房子,里面闹哄哄的,好像有很多人。

  “他打牌去了,家里没电视看,你们也去玩玩呗。”

  “那你呢?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啊?”

  徐丽华笑道:“我也约了几个婶婶打牌,金玲她们过会儿就来了。”

  敢情大家都有安排,就他们没有夜生活啊?

  周云恩想叫顾银杉他们一起看打牌去,谁知两人已经跟小孩玩了起来。

  鞭炮爆炸时有一些漏网之鱼,只烧完了引线,里面的硫磺好好的保存着。

  这些人便将鞭炮拆开,硫磺全部倒在一起,用打火机一点……只听噗的一声,像闪光灯似的亮了一下。

  这有什么可玩的,真幼稚。

  周云恩撇撇嘴,一个人走进前面的房子里。

  堂屋摆着八仙桌,年夜饭已经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副扑克牌,还有一个大果盘,里面装满了瓜子糖果。

  四个人打牌,一群人围观,打牌的人里有两个赫然是周振国和顾长宏。

  周云恩对周振国打牌没啥意见,他平时很节制,喝酒打牌都是逢年过节才玩一玩,也该放松放松。

  倒是这个顾长宏……

  平时老给他们找不痛快,是时候治治他了。

  她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寻找机会。

  周振国输了好几把,大概是平常玩得少的缘故,不如他们经验丰富。

  旁边人起哄。

  “再输下去,你女儿都要输给别人喽!”

  顾长宏瞥了眼人群里的周云恩,估计是故意说给她听。

  “他女儿一般人可不敢要,降不住。家里女人太厉害,家就不得安宁。”

  周振国脸一沉,刚要反驳,就感觉一只小小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她。

  “云恩,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她冲父亲笑了笑,抬头看着顾长宏说:

  “之所以不敢娶厉害的女人,是因为男人自己太无能,所以才怕降不住。顾伯伯,我爸爸今晚高兴喝多了点,我来替他打怎么样?”

  顾长宏往椅背上一靠,很不客气地说:

  “这里都是大男人,你一个小女娃有资格坐下么?”

  她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

  “打牌么,有钱就有资格,还管男的女的?你不让我坐,是怕输掉裤衩子吧?”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顾长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咬牙切齿地说:

  “好啊,那你来,输了不要哭鼻子。”

  周云恩笑了笑,示意周振国让位子。

  后者满脸担忧,小声说:

  “算了吧,我也没输多少,咱们回家去。”

  “爸,你看好吧。”

  她坚定地坐下来,开始抓牌。

  扑克牌这玩意儿周云恩碰得少,只是去年暑假闲着无聊,在网上玩过几天,后来就发现赢起来太轻松,没意思,转为玩其他游戏了。

  一副牌五十四张,从别人打出来的牌中就可以预测每人手里还剩下什么牌,然后根据自己手里牌的需求,选择如何出牌。

  坐在桌上打牌,比玩网络纸牌需要多一项素质,那就是心理能力。

  顺风局时不能骄傲,胡乱出牌,逆风局更不能沮丧,自暴自弃。

  时刻保持良好心态。

  而这,是周云恩穿越之前,训练了几十年的东西。

  不过她不能一开始就暴露能力,让别人望而却步。

  她得像经验丰富的猎人一样,不贪图眼前的一点利益,慢慢设下圈套,然后……干一票大的!

  周云恩一连玩了五把,输了四把,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顾长宏嘲道:“不敢玩了吧?给伯伯道个歉,放你走。”

  周云恩仿佛死鸭子嘴硬,“我是嫌玩得太小,有本事玩大的。”

  “你想玩多大?”

  “我跟你两个人玩炸金花,一注一百块,豹子翻倍,同花顺翻倍!”

  这话说完,围观的人都愣了,反应过来后纷纷说:

  “别玩这么大吧,一注一百块,一晚上岂不要输十几万?”

  “都是村里人,玩这么大做什么?”

  “振国你劝劝你女儿啊,赚了钱不带这么玩的。”

  周振国已经不知道女儿的目的是什么了,赢钱?她又不缺钱。

  众人怎么说周云恩都坚持自己的决定,而顾长宏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又一直憋着一股气,想要发泄个痛快,便点头答应了。

  周云恩道:“先说好,一旦开始了,可不能随便退出,否则退出的人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他冷笑一声,“你别哭着求我就行。”

  周云恩扬起嘴角,将桌上的扑克牌洗好放在正中间。

  “你是长辈,你先。”

  村里还没人玩过这么大的牌,大家都很激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屋子里都站不下了。

  顾长宏本以为赢定了,让她输掉三五万的,留个印象深刻的教训。

  谁知一连玩了三把之后,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怎么总在输?

  六百……一千……一千五……两千……

  眼看着输到三千块了,顾长宏坐不住,将手里的牌一扔,怒喝道:

  “你是不是在作弊?!”

  周云恩无辜地眨眨眼睛。

  “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我用什么作弊?”

  她旁边的人也说:“她抓牌我们都看在眼里,没有作弊啊。”

  “对啊对啊。”

  顾长宏嘴唇紧抿,脸色阴沉。

  周云恩笑道:“可能时来运转,我的好运气终于来了。顾伯伯,你不会怂了吧?”

  怂字听得他心头一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认。

  而且炸金花这种事确实和运气有极大的关系,不可能一直都是他输。

  顾长宏忍下这口气,“再来!”

  两人玩了半小时,顾银杉听说了这件事,放下鞭炮过来看看。

  他挤到周云恩身后,贴着她耳朵问:

  “你跟他玩牌做什么?”

  “给你出口气。”

  “什么?”

  “你看他就知道了。”

  他抬头看去,顾长宏的脸色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但还在咬着牙关抓牌,企图能把输掉的赢回来。

  旁边有人用本子记着他输的钱,吸着凉气道:

  “已经输了三万块了!”

  “顾长宏你个王八蛋!”

  门外传来一声尖叫,众人回头望去,是顾长宏的媳妇,也就是顾银杉的伯母来了。

  她像坦克似的冲到他面前,指着鼻子继续骂:

  “你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玩这么大的牌,我看你不是为了玩牌,是为了看别人家姑娘吧!”

  顾长宏正烦得要命,被她当众这么骂,脸色更加难看。

  “你给我闭嘴!滚回家去!”

  “还回什么家啊,输了这么多钱,日子没法过了,我们去离婚!”

  她抓住他的袖子死命拽。

  顾长宏骂道:“再不松手,我揍你信不信?”

  “来,往这儿打!”她指着自己的脸说:“不打你不是男人!快打啊!”

  他当真扬起手来,村民们连忙阻拦,好不容易将两人拦住,顾伯母看见了顾银杉,又开始骂他。

  “你这个扫把星,一出生就搅得全家不得安宁!先克死亲妈,又克死爷爷奶奶,亲爸还是个杀人犯!村里谁家你没偷过,你还是个人吗?现在好不容易看着你滚出去了,又带着个女人来祸害我们家,成心的是不是?你怎么不去死呢!”

  已经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顾银杉再次回到曾经无助的时刻。

  你爸是个杀人犯!

  你是克死全家人的扫把星!

  你怎么不去死!

  小时候的他因为这些话走路都不敢抬头,可是又不想饿死,只好一边忍受别人的唾骂,做自己最厌恶的事情。

  但那已经是以前了,他已经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顾银杉抬起头,拦住准备骂回去的周云恩,沉声道:

  “我是扫把星,你们又是什么?”

  他的眼神锋利得像刺刀,气势强得让人无法忽略。

  顾伯母张着嘴,却忘记说话,错愕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

  “亲弟弟被抓,你们连看都没去看过一眼。父母重病缠身,不肯掏一分钱送他们去医院。侄子饭都吃不上,你们从不伸出援手,还放火烧他的房子,就为了那块地!你们是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顾长宏反应过来,“谁烧了你的房子?你不要血口喷人!”

  “真的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么?那晚我睡觉的时候,是谁扔了一个煤油瓶进来?我当初没跟你计较,你就真的当我不知道?”

  众人哗然,谁都没想到那场大火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顾长宏夫妻也慌了,眼神闪躲,企图离开。

  周云恩迅速堵住出口。

  “不想玩了?那你得先把输的钱给我,再遵守约定,答应我一件事。”

  “我们哪儿有那么多钱?你怎么不去抢呢?”

  顾伯母说。

  她淡淡道:

  “愿赌服输,玩不起别玩。”

  顾长宏沉着脸说:“家里没有那么多现金,我明天取钱给你。”

  “好,对了,那件事是……”

  她压低了嗓音,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顾长宏惊讶地看着她。

  犹豫了几分钟,用同样的音量跟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带着媳妇狼狈离开。

  村民们好奇极了。

  “你让他做什么事啊?”

  “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好意思哦,这是私事,不能告诉大家啦。”

  周云恩笑笑,将桌上的钱收拢,装回口袋,拉着顾银杉走出屋子。

  寒冷的夜风吹在脸上,顾银杉心中的怒焰总算熄灭了。

  “谢谢你。”

  “谢我什么?”

  周云恩漫不经心地踢着脚下的雪。

  “如果没有你,我永远不可能对他们说那些话。”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数次幻想过如何报复对方。

  趁他们不注意时捅一刀,偷走他家的钱去流浪,放火烧掉整个村子……

  无论哪种方式,都会让他背上深深的罪孽,并且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而现在,他不仅事业有成,前途光明,内心也真正的释怀了。

  周振国也追了出来,问:“你刚才到底跟他提了什么要求?”

  “我问他一个地址。”

  “地址?”他听得莫名其妙,“你问他什么地址?”

  顾长宏虽说以前是村长,比其他人稍微见多识广些,可是仍然比不上在S市待了两年的他们啊。

  顾银杉却心脏一紧,“难道……”

  周云恩抿唇一笑,“没错,我问他你爸爸在哪个监狱服刑。”

  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他说了?”

  “嗯。”

  顾银杉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缓了缓才说:“谢谢你。”

  周振国也很感兴趣,“离咱们这儿远吗?”

  “不远,也就六百多公里,开车一天就到了。”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看看他?监狱应该可以探视的吧?”

  周云恩道:“等回S市以后估计又会变得很忙,所以干脆就这几天去吧,看完我们再回S市。”

  顾银杉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一颗心咚咚地跳着,随时要冲出胸口。

  这么多年不见,父亲如今是什么模样?说实话,他已经不记得他当年的样子,只隐约感觉是个很高的个子,以至于自己不仰头都看不见他的脸。

  他在监狱过得还好吗?家里一直没人去看他,他是不是很难过?

  他希望见到自己吗?

  无数个问题萦绕心头,弄得他魂不守舍,机械地跟在两人后面。

  回到家后,周振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丽华,后者非常舍不得。

  “这才回来待了几天啊,就一个礼拜吧,又要走了……唉,再见面估计要等明年过年了,怎么不多玩几天呢。”

  周云恩拉起她因操劳家务变得十分粗糙的手,轻声说:

  “你们什么时候想我了,直接买两张车票,去S市玩十天半个月的,反正爸爸现在也能走路了,过去方便得很。”

  “好吧,本来我跟你爸还想着趁你们在家,把家里改造一下呢。”

  “改造?”

  “你们回来不是老没地方睡么,害得银杉他不是睡客厅就是睡店里,正好旁边车棚是空的,现在三轮车也卖了,干脆拉几车砖和几包水泥来,把它修成一个房间,买套家具摆进去,以后专给银杉睡。”

  周云恩忙说:“我们一年也住不了两天,太麻烦了吧。”

  “不麻烦,他也是咱们家人,自己家怎么能不留房间呢?”

  “这……”

  她看向顾银杉,后者终于回过神,看着眼前历经风雨的平房,想了想说:

  “要不把它推倒,盖成楼房吧?”

  母女俩都惊讶地看着他。

  “盖成楼房?”

  “平房房间少,一家人住不开,梅雨天潮湿,冬天又漏风,干脆盖成两三层的,每层两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在井里安装一台抽水泵,用水管将水送到卫生间和厨房去,像城市里的自来水那样。”

  徐丽华呆呆地听着,忍不住问:

  “那得花多少钱啊?”

  “十万总够了。”

  “十万?不要不要!”她连忙摆手,“你们又不常回来住,家里就是我和你爸,盖那么贵的房子做什么。”

  周振国也道:“当年这栋平房才花了两千块,能住到我们养老呢。”

  “你们既然要在这里面养老,更该盖好点了。地上铺防滑地砖,免得泥地打滑,柴火灶改成煤气灶或者电磁炉,就不用再砍柴了。卫生间要装上马桶,老人半夜去茅房上厕所,也很容易摔跤的。”

  夫妻俩都听得目瞪口呆,周振国道:

  “真的不用,我们过惯了这种生活,你要是搞得像城里的房子一样,反而住得不舒服呢。”

  周云恩斜眼,“你们去年在S市不就挺舒服的么?天天说这里好那里好,现在我们把那套房子给你们搬回村子里来,反倒不好啦?”

  “你这个丫头,搬回来得多少钱啊。”

  “我们能赚钱,不缺钱。”

  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周振国退让了一步。

  “盖房子可以,时代变了,也确实该换换。不过我们现在种菜也能赚钱,所以你们一分钱都别往家寄,帮忙在装修的时候出出主意就行。”

  周云恩哟呵了一声,“爸,你那些菜地真能赚钱啊?”

  “一年好几万呢,开玩笑。”

  “真好!你们都能赚钱,那我就等着大学毕业回家享福了。”

  周振国佯装生气,捏了捏她的鼻子。

  周云恩一只手搂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搂着顾银杉的胳膊,说:

  “咱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在家又蹭了几天吃喝,2000年大年初五,三人便准备出发。

  回来时桑塔纳装得满满的,回去时仍然满满的。

  徐丽华搜罗了一切他们能用得上吃得上的东西,什么咸鱼腊肉的就别提了,连地里的萝卜都给他们塞了好几棵,就差没将屋子旁边的老槐树也□□让他们带走。

  周云恩坐进去连忙关上车门。

  “好了好了,别塞了,真的装不下了……”

  徐丽华又从车窗递进来一兜子茶叶蛋,放在她腿上。

  “路上饿了吃,别忘记了。”

  周云恩欲哭无泪,“怎么回回路上都是吃茶叶蛋啊。”

  “这不是好吃又方便么。”

  “方便面才方便呢。”

  “那种东西是化学材料做的,不健康,哪里比得上茶叶蛋有营养。”

  “好吧,我们得走了。”

  徐丽华连忙让出道路,与周振国站在一起。

  “路上小心啊,车子开慢点。”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着汽车缓缓离去,两人还是湿了眼眶。

  小伙一边转弯一边松了口气。

  “终于能走了。”

  周云恩抱着鸡蛋道:“怎么?嫌我家不好啊?”

  他连忙解释:“怎么可能?我巴不得多住几天呢,叔叔阿姨贼热情了。”

  “那你还说终于能走?”

  “唉,村子里那个叫狗剩的男的,天天让我开车带他去镇上玩,我都说了不行了还要催我去。”

  顾银杉脑中浮现出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你不用搭理他。”

  “我也不想,这不天天躲着他么,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周云恩靠在椅背上,舒服地望着窗外风景。

  雪没有化,厚厚地铺了一层,草丛、田野、山头……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偶尔有黑色鸟影掠过,消失在天际线处。

  “又走了……”

  她喃喃地说。

  顾银杉的头往这边偏了点。

  “舍不得?”

  能舍得么?这里可曾是她心里的世外桃源,要不是为了钱,她愿意一辈子呆在山村里。

  “要不你以后在镇上开家分店,我来当店长。每天睡到自然醒,去店里看看生意查查账,下午就回村子里,跟我妈学包饺子,看我爸种菜,跟黑子去山里抓野鸡,好不好?”

  她又浮想翩翩起来。

  顾银杉一口回绝,“不好。”

  周云恩瞪他。

  “我在哪里,你就得在哪里。”

  顾银杉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抓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不过等汽车驶入国道后,他的一颗心便飞向了监狱,没精力再管她了。

  顾父入狱十几年,从来没人探视过,肯定很孤单。

  监狱里条件也很苦,于是在经过城市时,周云恩特地找了家超市,买了许多东西。

  毛衣、保暖内衣、棉被、棉鞋、牛肉干、巧克力、饼干……以及各种日常生活能用到的东西。

  顾银杉有点担心,“监狱能同意拿给他么?”

  “先备着呗,到时批准拿什么就拿什么。”

  “好。”

  看着路上的标识,离监狱越来越近了,顾银杉的心情也变得紧张又沉重。

  晚上找了家旅馆休息,第二天上午,他们抵达监狱门口。

  外面是一片荒地,人烟稀少,监狱的造型像他们曾经应聘过的大工厂,只不过外围多了圈高耸的围墙和铁丝网。

  门口有人站岗,看起来非常森严。

  顾银杉有点抗拒了,手心微微冒汗。

  “要不还是算了。”

  他们这么多年没见面,认不认得出来都不一定,根本没话可说。

  周云恩率先下车,转身来拉他。

  “到都到了,不见面怎么行?叔叔肯定很高兴的。”

  “真的吗?”

  如果自己入狱,亲人十几年里一次都不来,他只会恨他们。

  “你是他儿子,他看见你当然高兴了,快出来!”

  周云恩加大力度,把他从车厢里拽出来。

  小伙留下来看车,两人拎着准备好的东西走到大门外。

  站岗的狱警拦住他们。

  “什么人?”

  周云恩说:“我们来探视顾长伟的,他是1985年过来服刑的,身份证号是XXXXXXXXXXXXXXX。”

  “你们是他什么人?”

  “他是他儿子,叫顾银杉。”

  “那你呢?”

  “我……”

  周云恩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顾银杉说:“她是我未婚妻。”

  “把身份证件出示一下。”

  两人忙将身份证递过去,还有镇里派出所出具的探监证明。

  对方看了一遍,将其递给另一位狱警。

  “在这里等候批准。”

  说完就没再理会他们了。

  周云恩闲着无聊,朝里张望。

  里面的风景看起来很单调,光秃秃的水泥地,深灰色的楼房,沿着路边种了一排树,树叶已经掉光了。

  墙上贴着醒目的标语:积极改造,天天向上。

  这跟学校倒是差不多,她忍不住笑了下,想叫顾银杉看标语,却发现对方一直浓眉紧锁,很紧张的样子。

  于是她也不好意思笑了,抹抹脸颊,陪他一起耐心等待。

  过了十多分钟,那位狱警出来了,让他们跟他进去。

  两人被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正中间隔出一道半墙,墙和天花板之间是铁栅栏,两边摆着许多凳子。

  除了他们以外并没有别人,狱警说:

  “今天不是会见日,本来不该让你们会面的,但是领导考虑到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家人,你们老家又远,所以特准你们探视。”

  周云恩立刻说:“谢谢领导!”

  狱警退到一旁,而另一边的门外,已经响起脚步声。

  顾银杉气息变得紊乱,死死盯着那扇门。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周云恩低声说:

  “笑一笑吧。”

  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顾银杉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嘴角。

  作者有话说: